朱靖江
作為五六十年代“作者電影”的旗手,伯格曼及其同時代人曾真誠思考人類的命運電影在他們的手中真正成為思想和變革的武器
2007年7月30日,一個與死神多年對弈的耄耋老者終于放棄了他生命的棋局,悄然離開了這個紛攘的世界。英格瑪·伯格曼,當他在隱居多年的瑞典費羅島安詳辭世的時候,被世人膜拜為“電影先知”的他其實早已自我放逐到世界的盡頭。他曾傾注畢生心血、綻放思想光焰的電影,如今已不再是引領心靈的藝術魔燈,非但無力承繼他們那一代人的痛苦與求索,而且在通俗娛樂的好萊塢金元大道越走越遠。
1918年,英格瑪·伯格曼出生于瑞典的烏普薩拉小城。身為牧師的父親與性情孤僻的母親長期不合,對子女管教嚴厲,為他的童年生活蒙上了濃重的陰影。惟一能給他帶來歡樂的,是一一套被稱作“魔燈”的玩具電影放映機,“魔燈”不僅投射出斑斕的光影,更從此成為伯格曼一生的隱喻。

當電影在他的生命中具備揭示內心世界、探索思想禁區的可能性時,這位宗教的質疑者和家庭的叛逆者終于找到了他與世界對話的武器,并由此展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電影創作。
藝術電影的黃金時代
對當代觀影者來說,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顯得晦澀難懂,充斥著哲學思辨、宗教譬喻和沉郁的內心獨白。在一個信仰迷失、娛樂為王的時代,伯格曼作品如同瑪雅金字塔上的象形文字一樣,令眾多慕名讀解者備感挫折。但放在50年前,現代主義哲學與文藝流派如雨后春筍般茁生的戰后年代,伯格曼的“哲理電影”非但不曲高和寡,反而在電影業內和觀眾中好評如潮。
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曾獲得戛納、柏林和威尼斯等國際電影節頒發的大獎,更值得一提的是,伯格曼創作的4部以沉悶著稱的影片——《猶在鏡中》《處女泉》《冬日之光》以及《芬尼和亞歷山大》,曾先后獲得美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我們不得不感嘆時代的變化竟完全顛覆了優秀電影的評價標準。
在藝術電影的黃金時代,以“作者”自居的電影導演們競相在文化深度與電影語言上展開探索。國際影壇上活躍著眾多野心勃勃的創造者,他們用影像詮釋哲學領域的現代思潮,表達超越于故事情節之上的心靈反思。而英格瑪·伯格曼“在描寫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荒誕性、人的孤獨與痛苦、人與人無法交流、人類的精神危機與內在沖突等主題方面,在運用意識流手法深入探究人的意識和下意識活動方面,比費里尼、安東尼奧尼、戈達爾等電影作者還要先知先行,這也是他在世界藝術電影大師中備受推崇的主要原因”(《世界電影鑒賞辭典》:伍菡卿評《野草莓》)。
英格瑪·伯格曼在藝術底色上承襲了北歐文化嚴峻、深沉的歷史傳統,他的電影也總是如寒潮一般,不斷地拷問人類信仰和生存的底線。在其代表作《第七封印》中,伯格曼以一位同死神周旋的中世紀騎士返鄉途的見聞,用寓言的方式呈現西方現代社會的痛苦與迷狂。如果不諳熟歐洲歷史的脈絡,觀者很難在這幅末世眾生相中體會到伯格曼設置的一系列文化主題:上帝是否存在?人類如何救贖?以及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存在究竟有何意義?而黑白光影的抽象性更強化了電影的質詢力量。
伯格曼在影片中不斷關注人的死亡。除了《第七封印》中具體而微的死神形象,他還在《野草莓》中展現了一場為自己送葬的惡夢,并在《處女泉》中描寫了殘殺與復仇。這些與死亡相關的場景,并非簡單地展現人生宿命的不可抗拒,而是反復強化伯格曼對上帝存在的質疑,以及對美與善作為信仰轉化為奇跡的可能。
以此為代表的伯格曼電影,讓電影藝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思想境界,它或許無力博取大眾的矚目,卻如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之作一樣,足以供后人憑吊電影藝術短暫卻輝煌的巔峰時代。
“作者電影”旗手的遺產
20世紀的瑞典為電影藝術奉獻出三位瑰寶級的人物,除了導演界泰斗英格瑪伯格曼之外,兩位闖蕩好萊塢的瑞典女演員葛麗泰·嘉寶和英格麗·褒曼也曾蜚聲國際影壇。據說兩位女明星都有過與伯格曼合作的愿望,但嘉寶與其僅有一面之緣,而褒曼在她生命中的最后時光,主演了伯格曼的重要電影《秋天奏鳴曲》。在影片的創作過程中,久居美國的褒曼很難適應伯格曼平淡、冷靜,缺乏娛樂元素的拍攝方法,而后者也對褒曼的明星做派以及夸張舉止感到無法容忍,但兩位瑞典電影偶像的合作,還是讓《秋天奏鳴曲》成為一部藝術上的上乘之作。
伯格曼在其自傳《魔燈》中回憶了他們之間的爭吵與妥協:“我們開始針鋒相對,她說我是世界名導演,應該懂得如何教演員演戲;我回答說她是世界級明星,怎么還要人教她演戲;突然,我們都大笑了起來,旁邊的人都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時已罹患癌癥的褒曼曾在拍攝間歇對伯格曼說:“你知道,我現在還活著,時間可都是借來的。”5年之后,英格麗·褒曼因病辭世,伯格曼也從此宣布息影,告別了這個讓他越來越痛苦的電影世界。
對今日投身于電影產業的創作者而言,英格瑪·伯格曼或許只能是高山仰止的偉大楷模,無法再成為他們職業生涯的操行向導,但伯格曼留給世界的影像遺產卻值得我們反思與繼承。作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作者電影”的旗手,伯格曼及其同時代人曾真誠思考人類的命運,并將他們的思想訴諸電影創作。縱觀百年電影史,他們賦予電影的文明價值和藝術尊嚴可謂空前絕后,電影在他們的手中真正成為推動思想解放和社會變革的有力武器。
在電影的結構、敘事以及形態上,英格瑪·伯格曼是多線索、多主題電影創作的重要探索者,《第七封印》《野草莓》等影片所運用的復雜敘事技巧,在今天已經成為電影導演的創作利器,在當代世界電影中屢見不鮮。至于在影片中大量運用象征、隱喻以及夢境,也啟發了很多電影導演的創造潛能,用變幻多姿的影像語言詮釋電影所蘊含的內在主題。
在《變形金剛》和《哈利·波特》當道的今日,久已隱遁的英格瑪·伯格曼去世,與其說帶來多少現實層面的沖擊,莫若承認這是一個電影時代的象征性結束。時光的流逝終將帶走一代又一代曾自以為不朽的靈魂,但在《第七封印》中死神的注視下,伯格曼的身影朝向天堂飄搖遠去,我們又能為后世留下些怎樣的光影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