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冉
“在那樣的年代里,對所謂‘忠奸,難道不該留一點人性的空隙嗎,不管是易先生還是丁先生,是張愛玲還是胡蘭成?”(龍應臺)

1947年6月10日,作家張愛玲寫信給胡蘭成,兩人正式分手。她寫道,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
1955年,作家客居異鄉,晚年除了回憶只剩凄涼。24年后,她發表了《色,戒》,一個胡蘭成曾經講給她的故事,當年這個故事頗具傳奇,有關暗殺和情色。但晚年的張,卻在其中又回味出了一種感情。
小說里,王佳芝款款走上牌桌,在那個孤島歲月,她用自己的一生干了一件任何人想都不敢想的事,這個事竟然與政治無關,講的只是感情。
故事發生在一個極度緊張的社會,一寸山河一寸血。在這個背景下,如果女青年不講政治,只關心感情,那就是醉生夢死、自我麻痹或者套用古詩,商女不知亡國恨。
所以,她讓王佳芝這個女人到最后心里矛盾到極致,“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與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感情。”
又20年,作家撒手人寰,骨灰歸海。帶走了愛與不愛的懸念。
在《色,戒》里,王佳芝把陰道獻給了理想,把生命留給了愛情。同時,我們也看到了張愛玲筆下孤島社會的冰山一角。現實永遠比小說精彩,或者是更殘酷,當時的社會也許并非我們如今想象的那么涇渭分明。
上海的孤島歲月
《色?戒》里,王佳芝坐在凱司令咖啡廳,手里端著一杯咖啡,心里想到,“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也許應當一搭上他就找個什么借口搬出來,他可以撥個公寓給她住,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面,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
這個時候日本兵已經進入了租界,關押了僑民,這座孤島城市的畸形短暫繁榮被打破了。
1937年11月上海淪陷以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當局立即宣布中立,這兩個位于上海繁華中心區的地段,儼然成了戰時人們的避難所。一直到1941年12月,為期4年零1個月的孤島上海猶如戰時的卡薩布蘭卡和里斯本,有著自己的末日狂歡。
僅“八一三事變”這天就有6萬余市民涌進租界,這其中有外僑和中國的殷實家庭,也有來自江浙的大戶人家,更多的是來自日軍轟炸區的農民和手工業者。他們用板車或老虎車,或直接肩挑背負,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帶進了租界。到了9月,租界人口迅速增長到300萬左右。
原本因為戰爭而經濟衰退的上海,在租界內卻因為資金的大量涌入,再度繁榮起來。旅館業、餐飲業和娛樂業極為火爆,舞廳,咖啡館,色情場所,電影院,人群川流不息,好萊塢的最新片子很快能看到,最高檔的法國化妝品也可以享受得起。另外大量的游資和物資的集中,租界逐漸成為集中的采購點,周圍地區如抗日陣營的急需物品及設備都在此進貨。
就這樣,上海租界與外面形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蘇州河一水之隔,一邊是炮聲震天,一邊是笙歌達旦。每當夜幕降臨,租界內徹夜通明的電炬,透過幽暗的夜空,與閘北的火光連成一片,映紅了半邊天。“孤島”上海之名由此而來。
但是由于“孤島”的前途大家都難以預料,哪天日本人打進來,日美到底怎么樣,都有各種猜測。租界內魚龍混雜,暗殺成了很普遍的事情,身邊的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人人都活得很小心。同時,也有一種末日不遠的麻木感,在“孤島”的日子,更多的是個人生活萎靡和醉生夢死,在人們的書信中可以看到,“不知哪天早上東洋鬼子就開進來了”,是當時最常見的一句。“孤島”的社會心理:充滿投機,浮躁,奢靡,混亂。
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意味著“孤島”上海時代的結束,日軍開始進入租界瘋狂掠奪。對這一天日本人早以覬覦多時,上海的軍事價值并不大,雖然外資和中資都在轉移,但還是具有巨大的財富。
“孤島”的風光不再,日本人控制用電量,限量供米,限制私人汽車,舉辦市內物資登記。租界工廠紛紛倒閉,工人失業,遣送難民回鄉,但他們早已無家可歸。嚴冬時分,餓死凍死的人隨街可見。
日本人的瘋狂掠奪即刻投入到戰爭的補給中:光棉布就傾吞了30萬匹,因為日本不產棉花,棉花主要靠中國進口,和中國打仗后經濟封鎖,只能將廢布收回做成更生布給士兵做軍服。那種布質量極差,稍使力就會被拉破。還有有色金屬,當年日本的飛機都是木殼機身,只有機頭是鐵的,他們把上海所有公交車站的站牌都摘下來換上塑料的,再用廢鐵去造軍火。到了抗戰后期,只有市中心幾條基本線路有公交車,卡車都被搜刮走去打仗了,腳踏車成為主要交通工具,上海的人力車業再次繁榮起來。
在錢幣流通上,日本人也開始了毀滅式的掠奪。1938年初就開始發行軍票,所謂三無貨幣——沒有發行銀行和發行準備,粗糙到編號水印都沒有。日軍打到什么地方就拿軍票進行掠奪式購買。日本軍費就是靠軍票維持,后來覺得軍票不行,又發行偽幣,所謂“中儲卷”。后來歸還租界,還搞了個偽幣回收軍票,不說軍票廢除,還拿中儲卷來回收,進行再一次掠奪,這就造成了華東地區經濟的大破壞,驚人的通貨膨脹。
上海經濟繁榮的高峰期是在30年代初,也就是那時奠定了上海金融中心的地位。中國的銀行在上海法幣資金大量流動,國民黨的勢力也在此,所以大量外資銀行也在此,匯豐銀行當年在香港的資金總額還不到上海的幾分之一。金融中心促使工商業發展起來,國貨品牌在和外資競爭,品牌意識濃厚。
孤島時期的畸形繁榮并不能超過30年代初的鼎盛,因為資金在流失,英美在不斷撤資,歐洲形勢很緊張,大概只有五六億法幣的資金平衡總量。而之前匯豐一家在上海就有8億銀元(在法幣還不通行的時候使用銀元)。
上海的金融中心地位就這么被日本人破壞了,抗戰勝利后英美資金忙于本土恢復,中國自己的資金消耗掉了,民營銀行被搞垮了。戰后上海經濟資本達不到戰前的六分之一。
而上海全面淪陷后,孤島時期還有文人頑強支撐的抗日力量幾乎絕跡。日本人加強了文化控制,進租界當天就接收了各大報館、電臺、書局;并銷毀抗日圖書,禁唱愛國歌曲,隨時有權力沖進劇場和影院搜查。
此時漢奸文化卻空前高漲,各種親日活動層出不迭。社會悲觀情緒與漢奸的泛濫,使得社會價值觀混亂,時代把政治選擇擺在了每個人的面前。
孤島上的易先生們
1938年,易先生夫婦倆跟著汪精衛從重慶出來,在香港耽擱了些時日。跟汪精衛的人——曾仲鳴已經在河內被暗殺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簡出。
這是電影《色?戒》開場的背景,電影里沒有交代確切的年代。跟汪精衛的人曾仲鳴,是汪的秘書,和汪亦師亦友。
1938年12月,曾仲鳴以秘書的身份隨汪精衛、陳璧君逃離重慶,取道昆明,于次日飛抵河內,走上了漢奸之路。
蔣介石對汪的出走極端惱怒,在宣布開除其黨籍的同時,派出大批特務潛人河內,準備暗殺,其中就有軍統頭子戴笠。
次年3月20日,7名軍統特務逾墻沖入預先偵知的汪精衛住所,憑借手電光,見房內有一男一女,以為是汪精衛夫婦,即開槍猛掃,然后倉惶逃離。殊料,房間里的一對竟是曾仲鳴和他的妻子。
王佳芝在香港遇到易先生時應該是1939年,正是汪偽政府成立前夕。小說里,正值炎夏,易太太抱怨抗戰后方與淪陷區都缺貨,到了香港這里成了購物的天堂。
那時的上海已淪陷,蔣介石遷都重慶。他將抗日希望寄托在國際援助上,在國內消極抗日積極反共。
從華北到華中,日本的侵華政策已轉向“以華治華,以戰養戰”。因為中國人太多,且人才濟濟,不是他們能直接掌控得住的。于是想扶植一個漢奸傀儡政權,作為統治中國的工具。當在滿洲國和華北都建立了偽政權后,上海成為他們重點網羅對象。

1937年12月,這個淪陷地成立了第一個漢奸政權——上海大道市政府,市長叫蘇錫文,政權的骨干人員以留日華人和臺灣人為主。這些外來人,不熟悉上海地頭的情況,因此在當地影響很小,也沒搞出什么政績。
這種情況下,日本人開始考慮拉攏在中國有影響的人來主政上海。于是第二個政權誕生,新政府以北洋政府一些下臺的政客為主,在上海搖身一變成了商會名流,領銜的是一個文化商人,叫傅筱庵。
文化人不善權術,日本人還在不斷地尋找代理人。
他們將矛頭對準了與蔣介石矛盾重重的一些國民黨高官。日本特務組織梅機關首先扶持了國民黨中統特務李士群、丁默村在上海成立特務隊伍,又拉攏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這些人逃離重慶,并簽下密約。后將這兩隊人馬合流,也就是后來的汪偽政權。
偽政權的成員龍蛇混雜,既有北洋派的舊軍閥、舊官僚,也有國民黨的新軍閥、新官僚,還有上海的黑社會,如“青幫”“洪幫分子”,以及各類社會渣滓、大大小小的社會名人、一些不大被人提起的閑雜人等。
而這其中不乏大量在抗戰初期堅定的抗日派,曾是少年愛國壯士的汪精衛首當其沖。當時國人皆記得,汪曾經“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壯舉。即使在1935年,舉辦第六屆全國運動會的時候,當看到已經淪陷的東三省運動員時,汪也不禁當場落淚。
汪精衛少年成名,不識愁滋味,但人到中年以后開始流淚無數。起先,日本人侵占中國,汪哭的是黨國;到了后來,汪流淚皆是為了自己。1940年,汪偽政府還都南京,在舉行儀式的節骨眼上,汪精衛捶胸頓足,痛哭流涕。這時的他,已經看到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汪的轉折,很多專家分析,是汪經歷了淞滬會戰后的徹底失落。淞滬會戰持續80天每天傷亡一萬人,當他看到中國幾十年培養的新式精銳,在日軍跟前一潰千里的時候,他確定了自己對抗戰勝利無望的認識。另外,作為孫中山后國民黨內最具威望的接班人,才貌皆出眾的汪自然不服蔣。一個權利欲望極強的人,在日本人的和平誘降前,他選擇了用這種方式做老大。
而在日本,對于汪精衛的作用始終都是兩種意見。一是利用汪可以達到瓦解中國,以華治華的目的。另一種意見是,汪從來都不是一個實力派,他和蔣不一樣,手里沒有兵權。
汪和日本人談判的時候,起先口氣很硬,比如他說將來廣東的軍人會支持他,云南的軍人也會支持他。但到了最后,沒有一個實力派的軍人跟他做漢奸。日本人也因此看到了他的實力。日本人真正想談判的對象還是蔣介石。他們一方面扶植汪精衛,一方面在和蔣介石談。這個局面越到最后越明顯。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人期望單獨解決中國問題,希望和蔣單方面談判,脫離英美。而事實上,回頭看蔣也無法左右局勢,除了蔣還有八路軍、還有主戰派馮玉祥等人。
汪一開始和日本人談判時候的想法也是很理想的,無奈日本人沒有誠心。直至后來汪精衛被日本人拋棄。但汪畢竟是經過日本扶持的政權,還得利用他統治華東占領區,所以日對汪精衛的態度不冷不淡,連汪自己都感覺如坐針氈。
自從1938年汪投敵之后,他事實上沒有辦成一件事情。連政府的旗幟自己都做不了主。汪偽政府從上到下,都有日本軍的參謀作為聯絡官,有最高軍事顧問和政治顧問。
汪所謂爭取的曲線救國的理想,最終一個都未達到。租界收回后,實際的權力還是在日本人手里。
1944年,汪帶著遺憾客死日本,直到臨終,他都不忘和談。第二年,抗日戰爭勝利,這時距離他1935年遇刺,剛好10年。當時有醫生就曾說,汪頂多只能再活10年,也許是聽了醫生的話,汪精衛把自己的余生當作了政治的賭注。
易先生們的下場
電影《色?戒》進入到床戲,易先生和王佳芝從起初的征服到后來的極盡纏綿。在那一刻,電影里充分呈現了兩人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易先生對戰事早有壞的預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人氣焰高漲,汪偽漢奸們卻在一起抱頭痛哭。因為當年他們決定下水,是萬萬沒想到日本人敢與英美開戰的。
這些漢奸都抱有僥幸心理,他們認為如果日本和美國人不打,戰后的中國還是三分天下,親日、親美、親蘇。而日本人和美國人一打,是絕對沒有贏的可能。他們在中國這個位置上,看得比日本軍國主義者清楚的多。
一直以來,雖然外界輿論把他們罵為漢奸,但他們自己并不承認,始終以“和平分子”等稱號自居。而如今,日本戰敗后再沒有親日派這一說,個人的未來付之東流,他們終于成為名副其實的漢奸。
李士群是汪偽政府中比較有自己想法的人,他當時站出來當面批評日本人的太平洋政策,又說日本人辜負了汪精衛,這讓日本人記恨在心,下定決心除掉他,最終在1943年毒死了李士群。
李(士群)丁(默村)兩人一直爭權,丁在生活上被鄭萍茹事件鬧得焦頭爛額,主動放棄了76號的工作。所以76號公寓的后期把握實權人物實際是李,他一死,76號公寓日益走下坡路,開始土崩瓦解。
日本人殺李士群,汪心里是有數的。
而汪偽漢奸們也從李的死多少看到了自己的下場,加上日本敗局逐漸明朗,大家開始紛紛為自己尋找退路。
抗戰勝利前夕,蔣介石開始陸續派一些特工到上海和南京來搶占地盤。蔣也知道當時在上海、江浙一帶,新四軍的影響可能要比他大,所以他派戴笠來這里接管。
臺灣學者龍應臺在一篇對丁默村后期命運的分析文章中提到,1941年,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的陳立夫和丁默村秘密取得了聯系,對這位當年被他提拔過、如今為汪偽政權特務頭子的后輩“曉以大義”,指示他應該設法“脫離偽區”。陳立夫“策反”成功,往后的幾年,丁默村私底下,為戴笠的軍統局架設電臺、供給情報,與周佛海合作企圖暗殺當時的特務首腦之一李士群,并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斷營救被捕的重慶地下工作人員。
當與國民黨順利交接上海,周佛海這些人滿心歡喜準備邀功,卻沒想到他們一回重慶,就被軍統給逮捕了。國民黨懲辦漢奸因人而異,由于國民黨內部派系林立,公平性值得商榷。
龍應臺在《陳立夫回憶錄》中發現,最終判這些人死刑的,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這也是這些試圖在變幻的政局中謀得喘息機會的投機分子最大的命運悲劇:丁默村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獄中保出去看醫生,從南京拘留所出來,順便游覽玄武湖……這個消息被蔣委員長看到以后,蔣委員長很生氣地說:“生病怎還能游玄武湖呢?應予槍斃!”
潘漢年曾對李士群說,搞特工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結果真應驗了。李士群到抗日末期,既和重慶那邊有著聯系,又以早年是中共叛徒的身份與在上海開展情報工作的潘漢年有了聯系。他是腳踏三只船,希望將來無論誰執政都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沒想到自己落在了日本人手里。
另外,國民黨對于汪偽軍有軍事實力的人,都采取收編的辦法,有武裝的都沒有殺。但后來蔣介石安排這些人去打國內戰爭,大多充當了炮灰,有些在交戰中投降了共產黨。而剩下的一些人國民黨也沒帶他們去臺灣,全留在大陸,相繼死在監獄或醫院里,周佛海和汪精衛的老婆陳璧君都是這個下場。
其實縱觀這些漢奸,又有哪些有好下場?先是被日本人利用,后又被國民黨利用。抗戰前遭受民族主義的暗殺,抗戰后遭到全國人民的審判。一旦選擇走這條路,結局只有打擊,打擊,再打擊。
而一些在汪偽政權里比較邊緣的官員,到后來卻為自己奔出了意外的幸福前程。
(感謝上海檔案館的陳正卿,復旦大學歷史系的石源華,中國文史出版社的楊玉文對此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