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懸浮中的民主影子

何忠洲

一直以來，類似于此的公共設施與私人權益發生矛盾的案例層出不窮而這兩年來．私人開始自發組織起來，推舉共同的利益代言人，與政府溝通與爭議

巨大的骷髏頭像就掛在上海錦鴻公寓的最頂端。

在行人如織的錦江樂園地鐵周圍，方圓幾里，那幾個指向紅色骷髏頭的巨大黑字都懾人心魄：磁懸浮+22．5米。

6月17日，在錦鴻公寓的業主們將這些標語再次高高掛起時，關于磁懸浮的抗議已經延續了整整一年。

標語式溝通

最初的集體行動是新年后的2月25日。風傳已久的動遷公告貼到了小區。

居民們紛紛涌到了小區所在的居委會和土地管理所，在那里，他們第一次得到確認，拆遷在將建的磁懸浮軌道兩側各22．5米范圍內進行，錦鴻公寓的兩棟樓正好距軌道線22．5米，不在拆遷范圍內。

那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晚上，當居民們如往常一般齊聚于樓下的活動中心時，質問噴薄而出：

1996年剛買時，錦鴻公寓南面是農田，北面是新建的錦江樂園，空氣清新，—年四季都可開著窗戶睡覺。

不久，到了周末，錦江樂園坐過山車的游客的尖叫聲浪傳到這里。地鐵一號線很快也在樓前穿過，呼嘯聲時而可聞。

2003年，滬閔路建起高架，從此汽車日夜穿梭。到了2006年，上海火車南站建成通車，而穿過的火車軌道，距離錦鴻公寓只有36米。火車從原來的單軌改成雙軌，客貨車每天由幾次變為100多次。而且，隨著火車的提速，嘈雜聲變得讓人越發難忍。

“我專門測過，距離鐵路軌道60米遠噪音還高達79分貝。”錦鴻公寓業主王國緯說。

而現在，“磁懸浮又要修了，還要不要我們活?”

顧起東就是在那時被推舉為小區的臨時業主代表的。

幾次到上海市規劃局、環保局、市府信訪辦咨詢和上訪無果后，居民們發起了抗議的舉動。顧起東記得，小區第一張抗議橫幅是在3月3日出現的，上書：“韓正市長救救我們”“健康環保、遠離磁浮”。

這個橫幅懸掛的時間并不長。第二天，在社區民警的要求下，一個居民拿掉了橫幅。但是，民警的舉動并未能阻止標語的進一步蔓延。

顧起東發現，當晚，很多居民開始在自己的窗戶下面貼紙寫的標語。他后來告訴記者，“標語是我們惟一可用的溝通渠道。”

但是警察隨之上門。

顧起東曾向記者出示民警(城管)來取走標語時出示的字據，“反反復復七八次”。

相比其他小區，錦鴻公寓小區溫和多了，就在那段時間，消息不停傳來：

數里之遙的莘城苑小區，居民們堵住了區政府前的大道，至水泄不通。隨之警察帶走了六七位居民。

浦東的萬邦小區，業主們紛紛上訪抗議，將上訪信遞交到了中央。

……

這些消息并未影響錦鴻公寓小區以自己相對溫和的方式表達不滿。這被居住于旁邊47棟的李先生視為“因為他們的業主普遍素質比較高”。

1995年，城市住房改革尚未推開，而當時錦鴻公寓作為外銷房開發，這使得從一開始它就是整個梅隆鎮乃至閔行區身份與地位的象征，一時名流云集。“當時很多老外、明星都住在這里，周冰倩、江珊、何政軍……能住在這里，起碼是中產。”顧起東回憶說。但是，好景并不長，從最開始僻靜的高檔小區，到如今地鐵、鐵路、立交橋環繞，再加上警犬訓練場，錦鴻公寓在成為閔行區發展見證的同時，對小區居民來說，更像是一場噩夢：

周邊房價一路飆升，同等的樓房賣到12000元／平米，錦鴻公寓7000元／平米不到，卻還有價無市。

更為嚴重的是，所有的房間都不得不安上雙層玻璃。火車一來，電視、音響等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而到了晚上，則每隔一會兒就要被驚醒，業主姚建國說，“火車輪軌的每一下都像是壓在胸口上。”“如果磁懸浮再建，時速兩三百公里的速度，你怎么能說沒有聲音?對我們的生活沒有威脅?”

人們紛紛外遷，至今，顧起東說，已經有三分之一的業主搬遷，將房子出租。“而磁懸浮來了，我們如果搬遷再買房的話，同樣的地段與面積，我們每家恐怕得貼二三十萬還不止。”他說，“我們不反對磁懸浮，但反對危害我們生命安全、嚴重影響我們生活質量的磁懸浮，政府一定要建磁懸浮，那就要對我們進行合理的安置。”

居民與官員面對面

但是很快，標語本身成為交鋒的焦點。

盡管在4月9日，就已經有警車曾停在小區對面，但是大家并未警覺。10日凌晨兩點，顧起東突然接到電話，說有二三十人在2號樓，準備砸掉通往樓頂的鎖。而且，他們在到樓頂之前先撕掉了“習書記看看我們”的橫幅。

晚上，近百小區居民前往離公寓不遠的警務室，發現被撕掉的標語，有居民又拿了回去。居民們的激烈態度，換來了兩個星期的平靜。社區民警保證：“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

4月26日，居委會通知小區居民，閔行區委副書記張路加、副區長金士華等區領導要和小區業主面談。這是居民們就磁懸浮和政府的第一次接觸。

居民們第一次從官員口中得知，因為磁懸浮沿線類似于錦鴻公寓這樣小區的抗議，此線拆遷暫停，而磁懸浮工程是否上馬，將要重新論證。區里整理了十七條意見，準備向上報，但是當居民們提出“既然是反映我們的意見就要給我們看”時，遭到拒絕。

但是，雙方最后還是達成了妥協。區政府答應幫忙迅速清理小區垃圾、區領導擇日前往小區看看情況。而居民們也答應撤掉標語。顧起東說：“那正是五一之前，而且也是區黨代會期間。居民還堅持就不太好。而且居民貼標語的目的就是要求建立溝通渠道，現在初步有了接觸，暫時可以緩和一下。”

居民們提出的另一個重要條件是：錦鴻公寓小區本屆業主委員會在7月份到期，按規定3月份就應該建立籌備組進行換屆選舉，但是被居委會和小區辦以非常時期為由，一直拖著不辦。業主們提出要盡快啟動換屆。

這得到張路加的當場表態。

在達成一些基本的一致之后，4月27日，被居民們加了五把鎖的通往樓頂的門被打開，社區民警來取掉了標語。

5月10日，區委領導應約前往錦鴻公寓王國緯家看望。王國緯說，“我們帶著領導去看公寓離磁懸浮那個軌道的距離，領導也嚇了一跳，想不到這么近。”

這一次談判最終以雙方的互相妥協而達成一致。而實際上，3月18日，閔行區政府曾經就磁懸浮問題組織過一次專家答辯會。錦鴻和莘莊的居民分批參加。當時，同濟大學的一個退休教授(洪宗輝)、上海市環保局的戴建偉、上海市規劃局法規處處長李憲宏都參加了。

但是，答辯會反而激起居民們的強烈不滿。因為他們發現，專家的意見并不能讓自己信服。其中一個是關于噪音的。專家說可接受的標準是取一天的平均值來算，這遭到居民們的嘲笑。“在你跟前放一炮，100

分貝，但是別的時間都靜悄悄的，那你說一炮是否是超量的噪音?”

而關于程序問題更是引起大家的不滿。根據法規處處長的解釋，項目已經到了建設階段，而且也有報道說，有小區的居民們參加了聽證會。

“可是自始至終我們沒有一個居民說去參加過什么聽證會。也沒有任何人前來征求過我們的意見，之前修鐵路就是這樣，修在旁邊，我們深受其苦，卻對整個過程一無所知。磁懸浮也要這樣嗎?”

和區領導的協議讓大家很是松了一口氣，就在錦鴻與區領導達成協議的第二天，小區接到小區辦關于盡快成立業委會換屆選舉籌備組的電話。

改選新的利益代言人

從4月28日標語被順利地取走，到6月17日，標語就未再出現。錦鴻公寓小區居民們表現出了高度的一致。

在這風平浪靜的時候，業委會的改選進行得如火如荼。姚建國說，以前業委會大家都不把它當回事，但現在維權大家才發現，身份問題始終是一個障礙。“曾有人提議用小區居民維權代表的身份，但是很快被否掉，因為那樣很容易被扣上違法的帽子。”顧說。

牽頭的顧起東、姚建國、王國緯發現，要維權，首先就必須實現業委會的改選。

按照程序，改選需要先成立籌備組，籌備組需要得到業主的授權。

曾有居委會的人找到顧起東，提出“新老結合、逐漸過渡”的方案，意思是說在老業委會委員的基礎上按照一定比例組成新的業委會，“好都有個照顧。”這遭到顧等人的拒絕。“人家一個國家都能夠進行，我們一個小區憑啥還要搞這一套?”

他坦陳，“我們挨家挨戶去跟業主說，請他們授權給我。”這在后來遭到一些人的批評，說他們拉票。顧說，你們也可以拉啊。

結果不出意料。顧起東、姚建國均高票入選籌備組，而王國緯，則因為房產證上寫的是他愛人的名字，他不在業主之列而放棄。而老業委會委員，幾乎全軍覆沒。

而且，在整個的抗議過程中，小區居民們有了高度的一致。選舉籌備組成員時，業主需要拿著房產證到居委會去一一領取選票，結果，包括三分之一已經搬出去的業主，812戶業主有209戶參加了投票。而且，每到晚上，大家都云集于樓下大廳，顧起東、王國緯、姚建國等人都前去聽詢居民們的意見，同時也把最新的情況通報。

為了步伐一致，居民們發明了放鞭炮的方式。只要聽得兩聲炮仗響，所有在家中的居民就會趕緊到樓下來。網絡也成了最為便捷的交流工具。除了QQ群，還有專門的論壇。懂技術的人把相關資料貼到樓道里，并上門手把手教那些不會用電腦上網的居民。

“這次維權行動，把住在一棟樓但素不相識的人聚在了一起，彼此之間有了認同，也開始準備組織小區的活動。”

6月16日，關于磁懸浮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當天，《東方早報》、東廣早新聞發布消息稱，在上海城市交通研究會理事會上，磁懸浮專家吳祥明、孫章分別認為：

“定的22．5米防護帶，主要是為了防止噪聲對周邊環境的影響。磁浮系統的強磁場只存在于軌道部分的封閉空間內，對人體的磁輻射接近于地球產生的磁場。”

“由于磁浮在運行過程中不存在輪軌之間的撞擊和摩擦，因此噪音不會超過高速鐵路，如果進行技術優化，噪音還能進一步降低。”

“我們當時都認為這是有關部門的試探性舉動。”王國緯說。顧起東趕緊去查詢，結果發現，媒體公布身份為國家磁浮交通工程技術研究中心主任的吳祥明另一個身份是上海磁浮交通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滬杭磁浮工程建設指揮部副總指揮兼辦公室主任。

沒有任何安排，6月17日，第二天一早，人們發現：已經消失一個多月的大標語又重新掛上了樓頂。而且又加進了“抗議孫章謬論”“吳祥明別胡說”的內容。

談判18日在梅隴鎮社區中心再度啟動。但是，這一次，雙方不歡而散。

6月19日下午2：00，小區里突然進來民警、便衣150多人，他們先控制了小區的保安和電梯，然后鋸掉了鎖，取走了標語。

但是，6月20日晚，被警察鎖上的門又被打開，標語又被貼出。

關于標語的拉鋸戰再次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