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桃花源

弱水的小說如果粗淺地讀一次的話，看不出有多好來。她的敘事冷靜平實，語言樸素，就如她的筆名一樣：弱水，柔弱之水，甚至載不起一羽鴻毛。她的小說缺少戲劇性的情節，這與當下強調故事性的所謂“好看小說”的要求和倡導有種背離的傾向。

她的小說是對現實生活的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記錄，她將生活文本化，并從生活中發現了抵達生活的“主角”——人的精神世界的秘密通道，發現了人的真實的生存狀態和無奈。她的小說是對逝去的曾經青春的、純潔的、向往的、追求的、完美的生存環境和精神世界的祭奠和挽歌。

剛讀過弱水的《拳頭村》和《舅舅家的狗》，風格差不多。表面上看，《拳頭村》講述的是兩男兩女4個人去拳頭村的經歷?！毒司思业墓贰分v述的是一條狗的死亡。故事性并不強，作者的意圖并不是要架構一個好看的故事。她所要表達的東西在故事之外，在人的心靈的自我體驗和關照之中。因此，“拳頭村”成了一個虛無的存在，是一個精神烏托邦的家園?！肮贰背闪艘环N參照物，是人的一面鏡子?！叭^村”和“狗”在弱水的小說中被隱喻化了，成為一種正在失去或已經失去的美好事物美好情感的化身。而現實中的人們在尋找和回眸它們時，卻發現已“不復得路”或“無問津者”。美好，尤其是精神世界的美好已經永遠逝去了。這正是對現實社會人類生存環境和生存狀態的真實反映和思考。那些逝去的美好我們真的已經不需要了嗎？我們該怎樣抵達那里？如果我們確實已經無法重新抵達，又該如何面對現實的喧囂和紛擾？作者并沒有明確給出答案，但她作出了她的選擇和姿態，那就是——堅守。哪怕是獨自的無奈的堅守。

先來看《拳頭村》，這篇小說可以說是現代版的《桃花源記》或者《尋找桃花源》。拳頭村是現代女孩夏夏十年前自我放逐的地方，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和愛情都在這個地方生長和保存著，拳頭村是夏夏心目中自由的圣地、圓夢的歸宿。無論她走到哪里，拳頭村都是她精神和靈魂的寄托和珍藏。因此當她認為重新獲得了愛情并要完成這份愛情時，她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回歸純潔之地去舉行這場愛情的儀式。愛情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美好的愛情只有到她圓夢的圣地去完成才是完美的結局和開始。從這個意義上看，夏夏其實是個完美主義者。她熱愛生活并追求完美，雖然她在生活中經常大大咧咧甚至有些糊涂，但她總是能不斷地休整自己，重新煥發出生活的熱情和對完美的不懈追尋。因為在她的心靈中有一處完美的圣地，這種寄托和期待支撐著她的生活。

她是一個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的人。她對生命和生活有她自己的判斷，她的生活節奏就像是跳躍的音符，她不斷地變換工作，經常去游歷，不斷地喜新厭舊，不斷地探究新鮮事物并對之發生興趣，甚至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行為去達到她的目標，就像一個很會享受生活的新新人類。而所有這些，其實都來源于她對完美的追求。而且她非常樂于與人共享美好，她覺得好的地方，她就認為在別人眼里也應該是好的。所以她說，“我要帶長調回到我的村子里，他會在那里寫出驚世之作?！毕南目梢哉f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女孩。她代表著所有心中存在美好夢想的人類。因為只有她是曾經到過拳頭村的人，她也無可推卸地成為自告奮勇引領其他人去回歸“桃花源的武陵人”。

然而現實和理想總是難以合拍。在這個試圖重新找尋重新發現自我的故事中，由夏夏引領著踏上回歸或是探尋之旅的還有兩男一女3個人，這3個人可以說也是如“南陽劉子驥”般的“高尚士也”，然而也是“不復得路”，“未果”，只好愀然而返。表面上看這是由于夏夏在一個個路口迷失了路，但最后決定抵達不了拳頭村的卻是由于他們用于抵達那里的工具（車輛）是現代的ＢＵＩＣＫ無法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進。而且從精神層面上看，這其實是一次注定無法抵達目的地的旅行。因為夏夏與長調的愛情其實只是夏夏一廂情愿的愛情，一場虛擬的愛情之旅注定抵達不了真實的愛情圣地。

拳頭村因此而構成了這個小說的隱喻系統，作者在這個系統中完成了人物的角色定位和刻畫。為讀者的多重闡釋提供了潛在的文本空間。小說的好處在于作者在短短的篇幅內構建起4個人物性格的共同性和反差。正是這種共同性使然，他們才能夠坐到一個車上，去尋找共同期望到達的目標。而性格的反差，又使得這次旅行充滿了變數。小說就是在這種隱喻性的變數中揭示人物的思想波動完成人物的性格刻畫。

當他們半路返回，又有些不甘心地到小樹林歇腳時的情節頗具意味。他們在那里開始用欣賞的目光打量北方的冬天，于是就發覺了自然的美。真實地恒久地存在的是山水，追求精神的領地有時卻得不到，那需要機緣，需要修煉。原生的自然的東西更容易引起感動，就如生活需要展開、敞開，心靈的敞開，就如花朵的開放，才會結果。真誠可以煽動一切，包括我、夏夏、胡子和長調。所以，在小樹林中休憩時的情景，似乎可以彌補去不了拳頭村的遺憾了。然而，美好的情感和事物其實永遠無法重復。珍惜，正因為只有一次。在這個場景中，他們共同都感到了美，然而每個人的想法和行為又不同。

當長調朝小樹林后面走去時，夏夏沒有跟長調進入樹林深處，沒有和長調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肉體的付出和結合。這里有一個隱喻，當精神上的美好追求得不到時，我們是否要退而求其次，在低一階的現實的層面上麻醉或安慰自己呢？夏夏的答案是，不。如果夏夏和長調到了拳頭村，那么一切似乎都已順理成章了，而現實的情況是無法抵達。夏夏迷惑了一下，卻最終堅守了心靈的防線，在那一刻夏夏其實已經意識到愛情的失去和無法挽回，但她對完美的追求，決定了她的堅守。就如她對報紙的校對，看似一種求職的手段，其中卻包含著夏夏對生活對工作精益求精的態度，這正是她內心完美主義的潛意識在指揮著她的行為。

長調是一個超脫而又務實，懂得及時享受生活的男人，他和夏夏在某些地方是相通的，但卻無法真誠地相愛，他的愛只在山野的情歌里和真實占有的肉欲中。正如他在樹林深處唱起了那高亢悲愴、牽心動容的山野民歌，這里面包含著一種召喚或勾引，但同時也是對無法得到的美好事物和情感的一曲惋嘆。這也許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男人更實際，女人更向往精神的思想的依托和自然的飛翔，更需要的是心靈的、浪漫的、完美的欣賞和獲得。

“我”是一個深陷于煩雜現實生活和工作的知識女性，務實敬業卻又有些厭倦和無奈，在生活中焦灼，被生活麻木和磨損，渴望精神的愉悅卻又沒有夏夏那樣的性情和勇氣。

小說的最后歸于一種憂傷的平靜，意料中的俗套的男女關系并沒有發生，而是變得清醒單純。送走了長調和胡子，“我”和夏夏到了“時光隧道”咖啡館。在這里品味生活的無奈和失落，享受生活的快樂和可靠。一場旅行其實是一次精神的沐浴和洗禮，所有的人都無可奈何地回到了生活的常態，并且已經離不開它。因為時間，才是我們真正的上帝。人只是在時光隧道中游動的渺小的動物。

“她是一個時代的象征，可這個時代已經永遠結束了。”拳頭村就是這個時代正在或已經逝去的桃花源，這地方有嗎？也許每個人的心里都會有個桃花源，但我們去找過它么？我們還能找到它么？生活就是這樣，或許有或許無，它存在于人的臆想中，它存在于虛實之間，真假之間。4個人去找五個指頭的拳頭，缺失了一指，而我們在生活中是否也缺失了什么？曾經搭拉煤卡車、拉糞牛車、摩托車，要不就是步行都可以到達的拳頭村，如今坐上ＢＵＩＣＫ（中文音譯“別克”，再直譯過來就是“不能”），這生活中成功人士的駕座，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反而抵達不了了。夏夏在許多自認為熟悉的路口迷了路，而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又會遇到多少個似乎熟悉的曾經的路口？或許，“在上一個路口，我們就走錯了道?！边@或許就是《拳頭村》給我們帶來的值得思考的意味。

《舅舅家的狗》同樣是一篇隱喻性很強的小說。那條叫“嘟嘟”的狗是條來自鄉下的母狗。它不僅出身卑微，生存環境和條件也很艱苦，甚至得不到溫飽，而且它隨便地和其它公狗的行為讓“我”感到厭惡和憎恨。但它的目光是“清亮的溫和的”，是“那么的忠實”，它是可以值得信任和依賴的朋友。撫摸著它，可以讓生活在城市中“我”的“一顆包裹得很緊的心慢慢放松下來”，讓“心情的陰暗徹底散開”。因此“嘟嘟”也是“我”煩惱時傾訴的對象?？梢哉f，小說中的“母狗嘟嘟”其實是“我”在日漸冷漠、庸俗、虛偽甚至墮落的現代人際社會中最后的一塊溫暖的、純潔的、忠誠的，可以信任和依賴的心靈的牧場。它與“我”生活中所遇到的男人和女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這種反差中看到了現實社會價值觀念和人性的扭曲和蛻變?！班洁健钡乃溃[喻著那么多曾經的美好事物美好情感的死亡和逝去，而許多人對這些甚至都沒有了感覺，她們繼續敲打著虛無的鍵盤，生活在麻木、沉淪的生活中。誰還會去關心一條與自己無關的狗的生命呢？也許只有“我”才會對“嘟嘟”永遠的逝去而“泣不成聲”。小說賦予“母狗嘟嘟”的已不僅僅是一條寵物的形象，而是從“嘟嘟”的悲劇命運中折射出人性的復雜。因此弱水的這篇小說和《拳頭村》一樣可以解讀為是對正在或已經逝去的美好事物美好情感的祭奠和懷念。

弱水的這兩篇小說都是一種隱喻性寫作，她擺脫了當下流行的“好看小說”講故事的“敘事圈套”，而是注重于對現實社會人們精神世界的叩問，外部世界與內部心靈的關照。她努力地構建起了一種寓言式的小說氛圍，讓讀者穿越人類的經驗、情感、記憶、想象以及夢想和潛意識，回到精神和靈魂的門前，輕輕叩問或重重擊打我們已經蒙塵的心靈。她的敘述沉靜而收斂，控制得如一杯卡布其諾。她的說理不故作高深，而是很自然的讓人物說出來，體會出來。這些都需要作者深厚的人生積累，體驗和回味。

“生活在別處”，弱水對正在遠離的家園、正在逝去的美好事物、美好情感懷著本能的追念和渴望。尤其是在面對頻繁地將真實變成虛假，又把虛假變成真實的都市時，對鄉村本真世界的回歸和向往，就成為其小說隱喻性的首選。世界上最柔的東西莫過于水，然而它卻能穿透最為堅硬的東西。弱水的小說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有著水一般的屬性，能夠柔緩、輕靈地漫溢過堅硬和冷漠，不聲不響地淹洇到我們心靈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