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發現這個木匣子的,四四方方,塞在最隱蔽的衣箱底部,拿一塊舊頭巾包了。
父親生前一直是個守口如瓶的人,或許是性情使然,抑或是經歷的運動太多,喜怒不形于色,行事忌諱張揚,終其一生都默默無聞。一個星期前,父親因腦溢血溘然去世,也是那樣靜悄悄地,符合他既成的處世原則。
然而這個小木匣子究竟藏了怎樣的秘密?吳正風盡管有些忐忑,可仍然急切地把它打開了。
匣子里是一個小孩子的撥浪鼓,鼓皮發黃,槌線也快朽斷了。撥浪鼓的下面是一疊信,每一封的信皮都用小楷標注上了日期,從1946年4月開始,一直到9月。顯然,那已經是比較久遠的一個年代了。
對于那樣一個年代,即使是父親這一輩人,也是不曾經歷過的。父親終年62歲,生于1945年。一個剛滿周歲的嬰孩,會有誰早早地寫信給他?吳正風滿腹疑慮地將那一疊信取出,卻帶出一方綢巾。仔細端詳,是最初包信的封皮,那上面錄了兩句宋詞:“但凄涼顧影,頻悲往事。殷勤對佛,欲問前因。”
憑他的記憶,這兩句詞出自辛棄疾的《沁園春·老子平生》。
這幾年,大約是職務之累吧,他回家的次數日漸少了許多,雖然數街之隔,但一年也就固定的那么一兩回。正風幼年失母,是姥姥一手帶大的,他與父親的關系本來就有些疏離,及至參加工作,到如今做了縣教育局局長。做了縣教育局局長后,父親卻對他愈發冷淡了。父親就像一個得道的僧人,隱居在這樣一個略顯擁擠的小區里,清心寡欲得不近人情。
比如匣子里的這一疊信,他就從來沒聽父親提及過。那信皮已黃得有些發脆,沒有郵戳,也不見相關的地址,僅在左下方有一列小字,工工整整地寫著:“父致川親筆,見字如晤。”居然是祖父的手跡!
關于祖父吳致川,父親生前曾不止一次提到過,正風腦子里只留著這樣一些模棱兩可的梗概。比如祖父公開的身份是一名國民黨軍官,曾在閻錫山聲名顯赫的親訓師中任職,具體的部門叫政衛處,那時這個機構是以專門肅清軍中的共產黨為務的。他隱約還記得,因為祖父的歷史緣由,自己一家在文革中沒少受牽連:祖母的自縊,母親的早逝,以及后來父親的相對沉默,都與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這些年,全社會都在捐棄前嫌,與時俱進,政治問題已經顯得不那么重要了,父親偶爾同他提起過去,有時會說,我們其實是很冤枉的。正風對此已經漠然,跟現在光怪陸離的生活相比,那個年代無論發生什么都不及如今的一場通宵麻將來得有趣。他往往顯出一副不耐煩的神情來,父親就知趣地欲言又止,靦腆得像個小孩。此刻正風忽然想,這或許也就是父親對他日漸冷淡的緣由吧,他應該是感到孤獨了,一定程度上還帶著些許失望。
無可挽回的,是父親帶著這樣一種深深的隔膜離去了,他們的父子關系如同一場意猶未盡的聚會,好多話都欲說還休地停在了那個地方,再敘已無可能。而父親與祖父之間也是同樣的生疏,他們幾乎未曾真正地見過一面。想到這里,正風心中止不住地感傷與懊悔,他平生第一次體味到了父親的悲涼處境;而反觀自己,他們那些冷漠與不近情理,已經成為不可饒恕的過錯,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將無法釋懷。
二
主客四人在廣居樓酒足飯飽,吳致川在柜臺前結了賬,跑堂的伙計照例端來幾樣點心:燒麥、水煎包,還有一小碟綠豆糕。這綠豆糕不算什么稀罕物,卻只有廣居樓的才夠正宗,是新兵團團長梁同襄的一大嗜好,此時他不免向吳致川投來感激的一瞥,倆人的默契仿佛由來已久,私下他是很敬重這位老弟的。
這四個人都在晉軍中做事。1945年抗戰勝利,原二戰區的晉綏軍接管了山西的幾乎所有縣城,駐在汾縣的這一支是閻錫山的親訓師。梁同襄在師屬的新兵團作團長,王懷晉是梁的姑舅弟弟,是個營副。四人當中數田紹政最為闊綽,他在警備隊管著幾百號犯人,手頭常有些活泛錢,可這位老兄是從來舍不得在吃上面下功夫的,把票子都扔在了滿芳樓姑娘們的包廂里。那邊的人論起他來,往往有些“閑坐說玄宗”的意思。
這天中午本來是梁同襄作東,吳、王二人算是陪客,最后卻讓吳致川搶先付了賬,梁同襄心里半是感激半是辛酸,新兵團欠餉欠了4個月,誰都明白他這個當團長的手頭也緊巴。索性不再繞彎子了,將預先想好的話開門見山地說了。
是外甥常寶的事。姐姐家住在城南,家里就這一根獨苗,正趕上部隊抓丁,姐姐進城來求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死活不讓孩子上前線,哭得梁同襄心揪,昨日想了一整天,終于生出一計來。他琢磨著把常寶送到警備隊謀個雜役做做,也算是從了軍,又省得一家子人整天提心吊膽。
田紹政默不作聲地剔著牙,仿佛根本沒聽見方才的這一席話,急得梁同襄嚷起來了:“紹政,糜子大點事,這么費腦筋做甚?”
“梁團長,哪是糜子大的事?”田紹政唾掉口中的殘渣,呷了口茶道,“這三戶出一丁是閻長官的鐵律,哪個敢營私舞弊?眼下戰亂關頭,弄不好可是掉腦袋的事,”他又指了指吳致川,“有政衛處的這位老弟在,你不是讓我捋老虎胡子嗎?”
三個人不禁都笑了起來,王懷晉朝梁同襄遞個眼色,意即不出所料,田紹政要有一番官腔的。這邊吳致川連忙打個圓場,“你倆的事天知地知,我和懷晉剛才光顧吃了,什么也沒聽見。”忽而又改色道,“這年月,多為上兩個朋友,前前后后也都能照應著些。”
他沒再多話,但方才這一句顯然很有些效用,田紹政便松了臉,眼睛出神地望著窗外。梁同襄早從衣袋里取出一個紙錠來,是包好的20塊銀元。“該打點的打點打點,別替我心疼,兄弟的事就全拜托你老兄了。”
那邊自然是一番推讓,但不出所料,最終收下了。四人又舉杯,飲了散席酒,下得樓來。
4月天,柔風拂面,天陰著,像在醞釀一場好雨。因是午后,街上空落落的,酒樓里的伙計高呼一聲:“長官慢走。”
路那邊隆隆地駛來一輛軍車,是一輛囚車,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著6個五花大綁的犯人從他們眼前經過,吳致川一看便愣住了,人群里一個昂首挺胸的女子煞是顯眼,那面容他再熟悉不過了,真的是她嗎?
“幾個共產黨,昨夜從南祠鎮完小里抓來的。”田紹政解釋說。他掉頭看一眼吳致川,嘖嘖地嘆道,“還是你們政衛處鞏處長有本事,不知從哪里搞來的情報,一抓一個準,還繳獲了一部電臺呢!”
吳致川怔怔地立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來。田紹政便拖了一把,“別愣著了,不長的共產黨多的是,走,跟我到滿芳樓會個人去。”他代他向梁、王二人作了別,硬拽著他上了包車。致川腦子里卻翻江倒海,來來去去只有一個名字——蘇英。
是她,肯定是她。自1939年在秋林不辭而別算起,至今已是第8個年頭了,這8年間,吳致川從犧盟會的新軍潛入晉綏軍內部,默默地擔負著上級交給的每一項任務。而在這樣一個嚴密的組織里,任何一次諜報的完成都是一場生死戰,至今還記得那一年首長給他指派工作時所說的話:
“致川啊,這回可是在敵人刀口上舔血呀!”
而他每次都能準確地將諜報送出,比如閻錫山收編日軍殘余武裝的圖謀就是由他第一時間匯報給上級的,直接導致了1946年美方軍調部的太原核查行動;又比如,向上級通報閻軍的征糧動向,總是能分毫不差地使根據地軍民做好轉移及搶收工作。他的作用已不可或缺,而致川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重要性,為了避嫌,他成了家。
家在南山洼的村里,媳婦是小時結的娃娃親。婚后,他只領她進過一回城,為的是向同僚們證明自己也是有家眷之累的。而他并不喜歡她,這使他每逢想起她時便心生愧疚。幾次,他想說服她改嫁,可她每次都哭岔了聲。他便只得做罷,直至他們有了兒子,南山洼一帶成了解放區,他再也不能輕易地見到她們母子的時候。
此刻,坐在包車里,眼前是車夫飛快的腳步,吳致川腦子里一陣恍惚:蘇英,這兩個字無論何時出現都會令他心潮起伏。
他和她是高小同學,似乎天生就合得來,一直到1938年他們背著家人從太原師范偷偷跑到延安,那時的他和她已經完全信賴對方。仍然記得那樣一些場景,他們倚著打谷場上的秸稈垛,一遍一遍憧憬著全國解放的那一天,蘇英不厭其煩地估算著自己那時該有的年齡,是27歲還是30歲,因為太急切,總是把形勢設計得十分簡單。
現在想來,他倆那時實在單純得可憐。在經歷了此后的種種磨煉,他早已體會到每一次成功背后的艱辛。而潛伏的時間越久,他內心的不安也就越深,出于工作的需要,除了有限的一兩個人外,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這使他長期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有時隨隊提審,面對一身凜然的犯人,他真想立刻站到那一邊,悄悄告訴對方:“不要怕,是自己人。”
這樣的沖動,在見到囚車上的蘇英后,吳致川簡直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用力按著車座邊的扶手,仿佛一個箭步就能沖下去:他要救她,不惜一切地救她。
然而包車卻停在了滿芳樓門口,一股脂粉味撲面而來。
“給你介紹個留頭女子。”田紹政下了車,駕輕就熟地拽著吳致川穿過回廊。閣樓上的姑娘們輕佻地跟他打著招呼,目光卻都在后面的這個生人身上逡巡。
一間狹窄的小屋,處處都透著一股慵懶的氣息,兩個穿綠綢襖的姑娘對坐著嗑瓜籽,見兩人進來,忙不迭地起身倒茶。
“巧了,碰頭好。”田紹政丟一粒瓜籽到嘴里,大大咧咧地躍到炕上,吩咐道:“翠蓮,讓這新來的妹子唱兩段,把我兄弟伺候好了,往后可少不了零花錢。”他有意將致川呼為兄弟,實在是對他的為人佩服得緊,圈子里都說這吳干事是個重義輕利的,今天在廣居樓果然領教了他的慷慨之舉。他心想,交這么一個朋友肯定會沾不少便宜的。
吳致川卻依然沉浸在不平的思緒中。他不愿拂田紹政的美意,只得心不在焉地苦笑著,隱隱地,他覺出有一束光總在自己眼前晃,逼得他渾身不自在,抬頭,卻見翠蓮冷冷地望著他。那面容有些熟悉,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曾在哪里見過。草草地喝干了茶,扔下兩張票子,他就起身抱拳道:“兄弟實在不好這個,再說穿這一身軍皮也怪惹眼的,改日再聚吧。”便不由分說地出了門。
屋外果然清爽,能感覺到那冰冷的目光正在一步一步遠離自己,而他腦子里卻總是放不下這個疑問,好像在這汾縣城里并沒有什么舊識呀,她怎么會用那樣一種眼神看自己?致川百思不得其解,終于無可奈何地忽略過了。
三
祖父的信洋洋灑灑幾大頁,字跡從頭到尾保持著工整娟秀的風格,可見祖父是個細致入微、頗有耐心的人。信中多次提到的“吾兒新瑞”如今也已是地下作古之人了,而祖父一再感到愧對的妻子最后也竟是因他而死。時過境遷,后來發生的一切無不透著一股悲涼,還有什么能比這發黃的字紙更讓人神傷的呢?
至于信中提到的蘇英,想來卻饒有意味,這一樁情案與正風自己的處境倒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正風的車此時正好經過綠園小區,透過車窗能清楚地看見自家的陽臺。老婆和女兒的羽絨服一大一小地晾在那里,給人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正風頭一次覺得心里酸酸地,但很快,一想到那陽臺后面的客廳里還藏著一張惡語相向的臉時,他心頭柔軟的那一部分便立刻又恢復到堅硬狀態。
第一次,她知道自己跟電視臺小安的事后,她把相框摔了,用剪刀粗暴地將他鉸下來,扔到地上。他默不作聲,想看看她究竟能鬧到什么程度。到夜里,他回家,冷冷的灶臺、凌亂的地板,她呆呆地看著電視,對他的搭訕置之不理。這樣持續了好幾日,一天中午,服裝廠的鄭老板為訂做校服的事請他吃飯,他喝多了,無緣無故地講起自己的家事,鄭老板含著棵煙笑他,“那是你平常慣的,我老婆,知道我外頭有了人,緊趕著舔我溝子。女人嘛,晾上幾天就慌了,哪有個烈的?”
他覺得鄭老板的話實在不糙,如今的官、商場上,能有幾個潔身自好的,他不過是偶爾踩了下紅線而已。再說,他把小安從農村中學調動到電視臺,也是費了老大勁的,不趁機揩把油也太便宜這丫頭了。《三國演義》上說“女人如衣服”,他覺得為這種事被老婆批,實在有失男子漢氣概。
后來他索性就不再回家了,跟小安住在一處。不久,鄭老板弄了一套新房給他,已交過首付。他讓裝修公司大肆拾掇了一番,工程款又都劃到實驗二中的賬目上。選了個日子,他和小安堂而皇之地住進了新家。
老婆自此卻一直沒找過他,連個電話甚至一條短信也沒有,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有時他想,如果她能做出稍微屈從一點的姿態,他倒是可以兩邊兼顧的。有一回在超市,他遇見她們母女了,14歲的女兒茫然地望著他,他忽而有些動搖,就要走到她們身邊去,老婆卻一把拽開了孩子。“沒皮沒臉”,他聽見她跟孩子說。顯然,她無法原諒他,他苦笑兩聲,意識到離最后的決裂為時不遠了。
此刻,重新審視整個事情的前前后后,吳正風依舊覺得自己并無多大過錯。婚姻生活上,哪個男人敢保證永遠不出軌?而他,最初也不過是一次簡單的沖動而已,釀成今天這樣一種局面,多半還要歸結于妻子的不夠開通。幾天前,在父親的葬禮上,他驚訝地看見妻子穿著孝服出現在棺木旁,他有些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本以為事情至此已云開日出,誰知她卻冷冰冰地遞給他一紙離婚協議。他詫異地接到手中,來回看了兩遍,最終只好惋惜地將自己短命的婚姻連同父親的遺體一起埋葬了。
眼前這個家,即將與他失去任何瓜葛,從法律上講它將不屬于他,或者他失去了它。而無論怎樣想,他都不愿再回首了,他只想盡早地從這件事上解脫出來。
四
兩天后,吳致川接到一封信,信寄自太原,一個熟悉的地址,內容則無非是家常瑣事,口吻卻是長輩的口吻。信的末尾,具完稱謂及日期之后,依舊用“另”字補充道:
“正月十八吾回太原,至二月初三方去了壽陽,你姑母處俱好,聞得四月二十四她要作壽,想來今年已六十有五了,吾侄如得便,亦當前往,衙門街七巷十五號,有拴馬石柱的大門即是……”
是一封密信,依照老規矩,按“另”字后每句所提示的位置,致川將正文第一列的第18個字,第二列的第3個字,第四列的第24個字等分別揀了出來,湊成一句話,原來是“務必營救蘇、路二同志”。致川心想,看來蘇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光會頑皮的小姑娘了,8年光陰荏苒,她的進步與成長不可小覷,只是諜報工作風險重重,在這當口,面對如此嚴峻的考驗,她能挺得過來嗎?還有那個姓路的同志,他又會是誰呢?致川心底又是焦急,又是疑問,此時勤務員突然跑進來,行個禮道:
“處長有令,南門外靶場上列隊集合。”
吳致川猛地一驚,一向沉穩干練的他突然有些手足無措,南門外的靶場歷來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難道……?他顧不得思索,飛快地跑出屋子。
政衛處長鞏其非已經早早地候在刑場上了。他人長得瘦小,卻愛騎高頭大馬,這樣又總顯得比別人長一頭。策馬站在他身旁的梁同襄對此頗有些厭惡,實際是厭惡他的為人。工于心計不說,又特別地陰險狠毒。比如這次處決犯人,一人吃顆槍子不就完了嗎,何必弄出口明晃晃的鍘刀?在此之前,有不少共產黨是被亂棍打死的,行刑時慘叫聲不絕,這些手段也皆出于鞏其非的授意。鞏其非出身豪門,據說百余頃的莊園都被共產黨土改了,也難怪。
6名犯人一字排開,都反剪著手。居然有一位女共黨,圍觀的人嘖嘖稱奇,大都覺得可惜,論模樣,嫁個開字號的東家或掌柜不成問題。那鍘刀擺在地上,顯見得要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人群中有年齡大些的,禁不住就抹起了眼淚。
“女子,給這騎馬的老總告個饒吧!”有膽大的,竟然喊了出來。
吳致川手別在槍匣子里,腦袋嗡嗡地響。按慣例,處決犯人沒這么快,總要輪番地審訊一遍,實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才肯處死。而往常最殘忍的手段也莫過于亂棍打死,像今天這樣弄一口血淋呼啦的鍘刀就連他自己也是頭一回見。他飛快地思索著,這姓鞏的到底要做什么?倘若真的輪到蘇英赴死,他要不要拔槍一拼呢?
“沒見過鍘人?”田紹政策馬到他身旁,“看把你緊張的。”
“宰匹馬都要先蒙了眼,弄死個人用這手段,姓鞏的也太損了。”梁同襄也聚到倆人跟前,他向來不大掩飾自己的好惡。
行刑的挨個灌了一遍酒,都是五大三粗的身板,拖出個戴眼鏡的后生來如同捉了一只雞,那后生卻絲毫不懼,被摁到鍘刀里還大罵不止。吳致川閉了眼,只聽得人群中“哇”地一聲,待睜開眼時,地上已是一灘鮮血,那顆年輕的頭顱滾在地上,臉沖著天。
就要鍘下一個時,鞏其非卻打了個手勢叫停,圍觀的人莫名其妙,這邊田紹政卻似乎早有默契,在城門前整好了隊。
“這叫怎么一回事?大張旗鼓地出來,三五分鐘又要撤。”梁同襄不明究里,覺得像被耍弄了一回,很有些憤憤然。
“哪能全給鍘了?不過是先做個樣子,唬一唬余下的共黨罷了。”吳致川此刻已完全明白鞏其非的用意。看來,新抓的這幾個人身上一定還另有深意,否則,鞏其非也用不著費這么大勁折騰,他們于他一定是相當重要的,而他究竟想從這幾個人身上得到什么呢?他一時無法弄清。但無論如何,他知道營救蘇英他們出獄仍然是當務之急。就在策馬進城的一刻,他仿佛已經有了一些計策。
住在城南的多數是商賈,沿街一排都是些精致的四合院,如今時局不穩,交通又處處受阻,各家商號大半都歇業了。昔日的東家掌柜們閑得無聊,有的就拾起了從前的舊好,栽花、遛鳥、寫幾筆字,日子過得倒比從前輕閑了不少。
趙禮誠喜歡篆刻,他先前在天成西銀號做掌柜,鬧日本人的時候便賦閑在家了。東家早幾年故去,銀號先是被日本憲兵部征用,接著又落到了警備隊手里。他深感無奈,便把時間一股腦地都消磨在一堆稀奇古怪的石頭上,不愿想也不愿再提從前的事了。
此刻,吳致川突然問起他銀窖的事,這讓他腦子里很是恍惚了一陣。
“問這個做甚?”他和致川應該算是老朋友了,自部隊駐扎在這里起他便跟他學起了篆刻,已有一年多的交情。
“師部首長想弄些個體己,聽說有的字號瞞過了日本人,銀窖至今都沒動過。”吳致川撿起一枚石章把玩著,像是嘴邊的一句閑話,漫不經心地隨口道出。
“還嫌盤剝得不夠,咋不把地也刨了?惦記銀窖呢,當年東家歿的時候,是賣了半個宅子才打發入土的,哪來的銀錢?”
“師部胡參謀是包頭人,在內蒙自小就聽說過咱天成西,非說這宅子底下有暗窖。在您這兒討個說法,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見趙掌柜動了肝火,吳致川便只好做出一臉的無辜相,語氣中頗多懇求。
趙掌柜的女兒捧了茶盤進來,這姑娘也在太原師范上學,裊裊婷婷,神態及年紀都趕得上當年的蘇英,她調皮地沖吳致川一笑,那笑容弄得致川竟有些恍惚,猶如時光倒轉一般。
這邊趙掌柜抿著煙桿思索良久,終于開腔,“西屋第三間掌柜的歇處,西北角那六塊磚下面有片蓋板,掀了蓋板就是銀窖,四尺深,其實是個地道,最早是前清鬧捻子那會兒預備的逃路,通至城外的。后來太平了,就填了多半截,只在北邊如今的廣居樓院里留了個口子,這廣居樓早先不也是我們東家的產業嗎?”說著,感傷地看了吳致川一眼。
致川驚異地點點頭,趙掌柜又說道:“其實根本就沒儲過什么銀子,咱這全城的銀號,到后來都是拆東墻補西墻地過,能維持住就算本事大的,哪有閑錢可存?快成笑話了。”
致川聽得有些發呆,事情比他預想的要好很多,西屋第三間,恰恰就是囚禁蘇英的牢房,而其余四個人則在蘇英的隔壁。此前他已實地做過一回觀察,兩間牢房是后來分隔開的,中間砌的是土坯墻,半尺多寬,只在兩邊墻面上豎砌了一層磚。真是天遂人愿,他有些興奮,卻又不敢表露,于是跟趙掌柜告了別,囑咐他勿與外人道,便匆匆出來。
屋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雨,舊城的上空正移來一大團陰云,街面上清亮清亮的,行人寥落。吳致川從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走過,聽著自己“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心出奇地空寂,驀地就想起遠在村里的兒子,過轉谷雨就要一歲了。他忽然就焦躁起來,自孩子出生,他只在剛滿月的時候見過一次,如今他早已記不起兒子那粉粉嫩嫩的模樣。路邊一個貨郎擔子此時剛好要收,他便趕緊上前莫名其妙地揀了個撥浪鼓買下。
五
吳正風吩咐司機把車停在一家土特產店門口,這地方的醬牛肉遠近聞名,小安喜歡,每次出差經過,他都不忘買一些回去,這使她對他總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新鮮感,一驚一乍嬌媚如新婚一般。
說起來,他在這個女孩身上付出的實在不少,自同居之后,他先是把她哥嫂從農村弄到了城里,雖說不算太好的職業,一個在局機關當清潔工,一個在中學里做校務,但總比在山溝溝苦熬日頭強,各處又都礙他的面子,給的待遇相當不錯。
后來,又有些七姑八姨的事,他也都力所能及地應了,仿佛只為博她一笑。詩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確,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很荒唐,也怪小安貪心不足。然而一朝權在手,不用也是浪費,而他從中又總能體會到一些成就感,尤其是在小安百依百順的時候。
“吳局長,上回我跟你說的那事……?”
重新回到車內,司機馬強低聲問他。顯然,這小伙子一直在等待機會,起先見他一直在看信,不便開口。
“噢,喬家溝小學的那個,前天我已經批了,先在南郊呆上一段,趕明年再往城里走,分階段來,不要太招搖了。”吳正風瞧一眼后視鏡里的馬強,泰然言道。馬強便連聲應著,心滿意足地恨不能把車開進云彩里。
其實,這種涉及調動的事他和馬強內心都明鏡似的,只不過彼此心照不宣,情愿有這樣一層隔膜。表面上看,是他幫了他的忙,實際上是馬強充當了一個掮客的角色,他搜集山區學校中教師們的信息,有急迫想調往城里的,便以一萬至兩萬的價格承應下來,然后再以稍低一些的價錢轉給他,自己從中賺取一些好處費,跟做一樁生意并無二樣。
最初,吳正風并不愿這樣做,機關里有的是閑言碎語,避之都唯恐不及。他原本又清高,看不慣別的干部蠅營狗茍,但小安實在是太能揮霍了,每年光是到外面游,就得大把的開銷。有時,他想起前妻,一件衣服要穿好幾年,自行車胎糙了也總不肯換新的,寧愿每天早晨臨上班前費勁巴力地充一回氣。想想,他常覺得對不起前妻,然而又有什么辦法呢?人這一生,用時髦的話說是要追求幸福的,他和她經過那么多年的磨合,證明并不幸福,小安所能帶給他的快樂,她是永遠無法給予的。
于是開支日漸龐大,光憑給教師們調動工作的那點收入已不能滿足他的需求。幾個月前,小安又悄悄告訴他,她自己有身孕了,要還是不要?他心猿意馬地琢磨了好長時間,本不打算再添人口,畢竟他和她還沒有正式結婚。但一看到小安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他的心就軟了。
為了即將出生的新生命,他鉚足了勁兒地去賺錢,這樣的激情一如當年女兒降臨人世時那樣,他重又體會到那種神圣的使命感,只不過從前他是憑兼課一節課一節課地拼,現在則只需抹下臉來,張張嘴就能弄個萬二八千的。
全縣中小學的基建項目、基礎配套工程,甚至小學生的包場電影、作業本定購,但凡跟利益沾邊的,他都插一桿子。給父親辦喪事時,他大張旗鼓地辦了一百多桌酒席,光禮金就收了二十幾萬,怕紀委的人跟自己糾纏不清,他在飯店大廳里掛了條幅,說是答謝。禮房卻悄悄地設在了二樓的雅間,知情人都知道那個房間,不知情的還以為他這個局長真的是要答謝自己呢。
事后,身邊的人都贊他手段高。
但就在那天的宴席上,他一直期待的那個人卻沒來,那個人的缺席意味著他跟他關系的真正決裂。而這決裂是他最為擔心的。
此刻,面對窗外倏忽而過的樹影,吳正風又想起了那個人,這使他原本輕松的情緒迅速罩上了一層陰影,他努力地想排解掉它,卻總有點揮之不去的感覺。
六
蘇英被捕已經過去6天了,這一日傍晚,吳致川又接到一封密信,依照同樣的方式,上級催促他盡快營救入獄的同志,同時還向他透露了一條信息:善草堂藥店的老板也是自己人。
吳致川大喜過望,多日來,他為缺少這樣一個中間的自己人夜不能寐,營救計劃因之一再擱淺。此刻柳暗花明,時機來臨得猶如天授。他重重地吁一口氣,推開窗戶,將蘇英的名字來回默念了好幾遍。
屋外依舊落著細雨,已經兩天了,是北方少見的氣候。街燈星星點點,被白茫茫的霧掩了,更襯出夜的曖昧。致川有些等不得,他飛快地下了樓,直奔善草堂而去。
講過接頭暗號,兩人興奮地抱在一起。周老板也是個老地下黨了,他跟致川講,被捕的6個人名義上都是南祠鎮一帶的教員,但路林同志是汾縣區政府的專員,上級指示決不能讓敵人知道路林同志的真實身份,同時要不惜一切代價營救這6位同志,他們肩負著區黨委的許多機密任務。
“蘇英是路林同志的愛人。”周老板遞了杯水給致川,是隨口說出的一句話。
此時門外一盞街燈熄了,輕飄飄地聽到這句話,吳致川感覺心頭的那一點光亮也突然暗了下去,從頭到腳冷嗖嗖的。“噢,”他裝作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腦子里卻翻江倒海,一些從前憧憬過無數遍的場景,便隨著那街燈一同逝去了。
兩人又扼要地談了幾句,吳致川便將自己事先做好的計劃全盤交待給周老板,具體時間、接應地點等等。周老板連連稱贊,卻絲毫沒有覺出他內心深深的隱痛。他自然更不會知曉,就在他們分別當晚,吳致川生平第一次醉了酒,在廣居樓的飯桌上昏沉至酒樓打烊。
清早起來天突然晴了。刮了一夜的風,空氣凈得不見一星塵埃,舊屋的屋頂冒出幾莖綠草,羸弱堪憐。行走在窄矮的街巷中,致川將昨夜的苦悶逼入心底,使個人的得失在宏闊的事業面前顯得猶為渺小了。
在街口處稱了6斤上好的牛肉,他回到住處,將事先備好的一小截刺刀藏進肉中,又塞入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銀窖的入口及出處、接應地點等等。字是端端正正的楷體,顯露不出筆跡。他最后拿一張油紙包好,拎著出了門。
警備隊院里很空落,好幾天沒新任務,人員懶散。遠遠地,就見常寶在伙房外劈柴,吳致川吆喝了一聲,那孩子便扔掉斧頭迎面跑過來。
“叔,是叫我嗎?”他認得致川,最先是舅舅和致川把自己領過來的。當著自己的面,舅舅曾打趣他,“這是我們師里的小旋風柴進。”常寶不知道小旋風柴進是哪個村的,不過他明白這個人一定是舅舅的鐵關系無疑。
“勞你幫叔個事。”
“甚事,叔,咋這么客氣?”
吳致川從懷里取出那油紙包,遞給常寶,“把這個包送到西屋第三間牢里,有個叫蘇英的女犯人,叔送給她的。”
“蘇英?女八路?”常寶有些遲疑。
“是包牛肉,沒別的。”致川拍了拍常寶的肩,苦笑道,“從前是叔的相好,自從投了共產黨就沒甚來往過,聽說過幾天要處決,叔心里過不去,拿點吃的給她,也算送她一程了。”
常寶恍然有悟地點點頭,致川又摸出兩包“勝利”煙塞給他,“不要對外人講,嚷出去叔就得挨處分,你也干不成了,后晌放風前遞過去,別多話。”
揣好紙包,接了煙,常寶連聲應著走了。致川目送他離去,心中忐忑不安,便往善草堂又叮嚀了周老板幾句。從善草堂出來,見日頭還懸在原來的地方,他嘆口氣,倍覺白晝漫長。
終于入夜,喧鬧的街道漸漸平了聲息,炊煙起時,星星也布滿了天。吳致川趴在窗口,數著街巷里的燈火,腦中卻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越獄的每一個步驟。按他的估算,放風時蘇英將消息告知其余四個人,傳遞工具,再做一番準備,深夜開始行動。挖隔墻需三個多小時,這是最耗力的一項活,其后撬地磚就相對容易一些,直至入了銀窖鉆到出口,總共約摸5個鐘頭。如果從夜里9點開始干,這五人應該在兩點左右抵達廣居樓院子下面,到時佯裝醉酒的周老板會從歇息的客房里出來,聽動靜幫他們挖開地洞,用去一個多鐘點,大約就在凌晨4點時分,他們在善草堂聚集。
到那時,他也會出現在同志們身邊,簡短地同每一個人握手,當蘇英認出他時,他會慷慨地送她一個祝福。往事如夢,為了嶄新的明天,舍棄一些兒女私情在所難免,而重逢又要離別,那樣一種傷感她也是能夠體會得到的。前路充滿荊棘,沒有了他,她會平安嗎?
但無論如何,在天色微明之時,他們都將各自踏上新的征程,光明即在不遠處,等到最終勝利的那一天,再敘前情吧!
吳致川紛亂地想著,思緒漸行漸遠,不覺已入子時。街巷里的燈火一盞盞熄了,他卻毫無倦意,和衣躺在床上,靜等那一刻的來臨。
迷迷糊糊中被一陣狗吠吵醒,隨之一陣尖利的警笛聲,致川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掏出懷表,正好是凌晨4點,他幾乎就要錯過這個時刻。而這警笛聲又是怎么回事?他顧不得細想,飛快地跑下樓,朝廣居樓方向奔去。
一大隊人馬擁在廣居樓門口,鞏其非和田紹政站在隊伍外面,里邊人聲鼎沸,周老板和蘇英他們被陸續從院子里拖出來。他站在暗處,他們并沒有發現他。田紹政卻早早地瞅見了,志得意滿地朝他踱過來。
“怎么,把我兄弟給吵醒了?”
“田隊長,這是怎么一回事?”他納悶地問道,心頭一陣沮喪。
“里應外合想逃跑,讓我抓了個正著。”田紹政吐了口煙,感嘆道,“這回我算佩服到家了,你們鞏處長真是塊材料,對付共產黨餿點子一個接一個。共產黨能安插間諜,他就能布置奸細。”忽而感覺說漏了嘴,田紹政立刻收住話頭,緘口不言了。
吳致川恍然大悟,這6個人當中原來有奸細,可會是誰呢?他失望地凝視著他們蹣跚而去的背影,心中亂作一團,幸而自己睡過了頭,否則……他不敢再想。在確認自己尚未暴露后,他走進了廣居樓的院子。那個洞口赫然就在眼前,離計劃成功僅僅一步之遙。他惋惜地朝洞里踢了一腳土,驀地就想到了一個人。
仿佛是老天在暗示,他突然就想起了她,想起她看他的那種眼神,毫無征兆地,他記起她的真名。在這黎明前黑暗的一瞬,她是否能像東方那一線微白,引領他走出困境?
七
張健是教育局人事股股長,手里有些實權,人又生得跋扈,平日對待同事多有不遜。
吳正風和張健的關系算不得融洽,如同獅子和老虎,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吳正風知道,在機關里最需小心的往往就是這類人,親不得也遠不得。
幾個月前,下班后張健突然找他,坐在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趿拉著鞋片。他厭惡地盯著張健,心里卻有些惶惑,畢竟自己多次調整學區校長,他多多少少算是個知情者。
仍然是調動工作的事。張健的一個侄女在文源祠小學教書,那地方焦苦,蜷在半山腰子上,是出了名的教育重災區。張家侄女師院畢業分到文源祠一年多,實在熬不住了,央他叔把她調下來。
這種事要答應立馬就能答應,對于正風而言,調動個把人也確實算不了什么大事,關鍵是……他稍稍打了幾句官腔,不過想聽聽對方的態度。
“吳局長,咱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年我也替你掩了不少事,瞎子打架心里明,我是個甚角色你也清楚,看我守的這點秘密值個萬二八千不?”
張健居然毫不客氣地要挾他。自當局長以來,似乎還沒有下屬敢對他這樣講話,正風心中來氣,卻又不便表露,誰知道他守著多少秘密?又會是多大的秘密呢?
就這樣,克制著怒火,表面上他應了張健,張健心滿意足地出了門,他卻再也按捺不住,一揮手把半杯茶潑在了沙發上。
兩天后,縣里召開教育工作現場會,做為領導,吳正風鬼使神差般地竟去了一回文源祠。
在破爛不堪的小學校里講完話,按例要做一次家訪,村支書便領他們去了山坳中的一戶人家。兩間土坯房,窗戶用塑料布遮著,院里七零八落,堆著從各處收集來的垃圾。一個小女孩正趴杌子上在寫作業,村支書吆喝一聲:
“妞子,城里的老師們看你來了。”
那孩子便蹦跳著從對面跑過來,有些怯生,卻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悅,扯住正風的衣襟,一個勁地問支書:“伯,張老師是不是不走了?”
支書不答話,正風心中咯噔一下,昨日他已通知區教委準備調離張家侄女。
女孩引他們進了門,黑漆漆的屋里一個中年婦女蓬頭垢面地盤坐在炕上舒展著舊紙片,見客人進門也沒有起身,只是說:“妞子他爹外出收破爛去了。”
之后,詢問了些家常瑣事,那女人只是一個勁怨命,說把孩子生在這地方可惜了,有書也念不上。“校堂里的老師一個接一個地走,最長也沒呆過兩年的,妞子們的功課半拉生半拉熟。”女人一把摟過閨女,痛惜地撫著孩子的頭,“可惜了這股子好學勁喲!”隨后,淚珠子就嘩嘩地往下掉。
一行人都默不作聲,氣氛有些凝重,只有妞子骨碌著兩只大眼來回地望著他們。捱過一陣沉悶,妞子媽抬起袖口抹一把淚,對眾人道:
“老師們先坐著,我給兔子添把草。”
她用兩條胳膊撐起身子,熟練地下了炕,之后又拿起門前的兩副短拐,將身體移到一塊方木板上,上下起伏著出了屋門。
支書說,廢了好幾年了,采山菇摔壞了腰,沒錢治,就成了個癱子。
大家都緊繃著臉,眼里透著些哀憐,或者深感臉紅,不得不審視自己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是否能經得住這母女倆的直視。
回城的路上,吳正風給學區校長打了電話,取消了張健侄女的調動。
這之后,張健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正風曉之輕重,他無奈地跟他講了一通自己的親眼所見,并承諾一有新的教師頂上去,立馬就把他侄女調進城來。
張健于是不再糾纏他,機關里卻開始有了些不正常的言論,風言風語轉了一大圈后,他聽到一條消息:張健要搞垮他。
此刻,吳正風對自己經營的一切不由心生倦意,從內到外,他徹底地累了。平日里提心吊膽、上敬下防,究竟都為了什么?小安、張健、服裝廠的鄭老板……這些人的面容一一在眼前浮現,他過去認為他們是為他所用的,現在猛然覺得,自己不過是這些人手中的工具,他們依托他達到自己的某種目的,而他所能得到的,除了虛情假意,除了幾沓鈔票便一無所有。相比較祖父所從事的事業,他所缺乏的是純真的理想,以及對未來頂禮膜拜般的追求,而失去了理想和追求,無論怎樣榮華富貴,看起來都是索然無味的。
八
滿芳樓院子里梨花開得正濃,墻角處的晾衣繩上掛著姑娘們花花綠綠的緞子襖,有新有舊,印證著滿芳樓恒久的榮光。院里的鴇娘平日迎客,愛把“太平盛世”四個字掛在嘴頭,也難怪,這樣一處浮浪之地,有再烈的血性也會被濃艷的脂粉抹勻的。
跟鴇娘客套了幾句,吳致川就上了閣樓,他記得那個房間,尤其記得那張臉。只是這女孩的名字不叫翠蓮,他掀開門簾,見她正坐在窗前納鞋墊,他喚了一聲:“二鳳。”
女孩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他,隨之掩了臉,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姐夫。”她低低地應了一聲。
“怕被你認出來,結果還是躲不過,我也沒法子,那天見了你,一肚子苦,又不敢說。”二鳳抽抽嗒嗒道,“家里娘死了,爹把我許給西村的羅鍋,二十幾的人,沒十歲的小孩高,我咽不下,半夜投了我舅,又被騙到窯子里。”
“日后姐夫設法贖你。”致川長嘆一聲,憂從中來,那滿院的梨花皆有了悲意。
二鳳是妻子的同胞妹妹,小時家里窮,養不起,送給了鄰村的孤寒戶,此后一直沒斷了往來,他成親時見過二鳳一次,那時她還是個調皮的小姑娘。不過才幾年光景,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便成了滿芳樓里男人們的玩物。他心頭好一陣痛,如同毀壞了一件心愛之物,惋惜得近乎傷心。
然而他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跟二鳳來不得半點隱瞞,沒有她的幫助,他的計劃無法實施,他要做的事很多,贖二鳳的身子不過易如反掌,只是不在此刻。
他把整個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了二鳳,他想要的是內奸的底細,而這又只能從田紹政處得來。
“想法套出口,姓田的嘴濫,架不住纏問,姐夫的性命擱在這上面,弄攏了大家都平安,贖你出來,回村跟你姐一塊兒過。弄不攏姐夫也得死在牢里,家里你外甥也就沒爹了。”他忽而有些動情,眼圈紅了。
二鳳一個勁點頭,其中的利害再明白不過。對于田紹政,她有十足的信心,見了漂亮女人腿肚子都打顫的家伙,不愁探出他的口風。二鳳囑慰了姐夫一番,兩人又敘些了家常,快至午時,吳致川離開了滿芳樓。
路過警備隊院里,聽見里邊一陣吵嚷,是梁同襄的聲音。吳致川就循聲進了院子,原來因為常寶的事,梁同襄在罵牢里的看守。自出事以后,警備隊所有雜役人員都被關押了起來,政衛處不準親友探視,每日嚴加審訊。梁同襄送鋪蓋被褥讓看守給擋了回來,忍不住破口大罵,人們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敢上前勸阻。
致川拉梁同襄出了院子,新兵團團長余怒未消,咒罵之聲仍舊不絕于耳。
“操他個祖宗,沒能耐抓共產黨,拿小孩子出氣,這幫狗球攘的,早晚要成八路的槍下鬼。”
“梁兄,小聲點。”
“致川,不是我反閻長官,咱這隊伍里營私舞弊的事太多了,關了人,還不是等著咱去打點?照這樣鬧下去,哪能干得過人家?要不是手里沾過共產黨的血,我他娘的早……”
后面的話沒講開,意思卻聽懂了,吳致川心中暗喜,這一切都與他的計劃合拍,在他苦心經營的這盤棋局里,梁同襄是必不可少的一枚棋子。他此刻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實在是個好兆頭。吳致川便小聲安慰了梁同襄幾句,至街口處兩人分手,這新兵團團長依舊有些不依不饒的意思。
次日,吳致川告了一天假,揣個白皮信封去了太原,在郵政公所蓋了個當日的戳子,后晌便趕了回來。
夜里萬籟俱寂,鋪展好信紙,他用端端正正的隸體字擬了一封辭不達意、紕漏百出的信,信的末尾,仿照密信的方式,附了一段小文,依舊是正月初幾如何如何,二月幾號又如何如何,揀出每列所藏的那幾個字來,是“必要時劫獄、不得有誤”一句暗語。
晾干了信,裝入信封,寫明了地址,在收信人一欄中,他工工整整地寫上“王懷晉親啟”五個大字。
兩天后的深夜,新兵團副營長王懷晉被抓了,被抓的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直到咣當一聲被鎖進大牢里才回過味來,一個勁喊:“老子犯了哪條?死也死個明白!”然而他很難明白。他細數自己幾日來的所作所為,除了一天前陪吳致川探了回監便再無異常舉動,而探監也不過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善草堂的周老板欠吳致川的款子,說通看守,兩人進牢里催要了一回。話不投機,吳致川還扇了周老板兩耳刮子,還詐唬說要收他的藥鋪。他看著反常,吳致川一向是個溫文爾雅的人,何至于為了銀錢事動這么大肝火?況且對方又是個快被處決的人了?
像是事出有因,又像是無端揣測,到最后王懷晉徹底糊涂了。他當然不會明白,在此之前,吳致川已從二鳳處得到了確切信息,5個人中有個叫王長卿的是奸細。他問清楚了此人的長相,約了王懷晉一同探監,故意將造好的信丟在他身前,他倆氣咻咻地折騰了一陣,轉身便離開了。那信落在王長卿手里,又是啟過封的,他豈能不看?
汾縣駐軍為捕獲共產黨機要特務一事頗為得意,師部向太原方面做了匯報,政衛處及警備隊都受到了嘉獎。那幾天,兩部門人員的臉上不免比平日多了些傲氣,軍餉提前發了仨月,足令旁余各部羨慕得流口水。田紹政出入滿芳樓的次數更勤了,鞏其非則被擢升至師部當作戰參謀,同僚們贊他是諸葛武侯再世。
只有梁同襄愈發地懊惱。先是親外甥,接著又是姑舅兄弟一一受了牽連,說王懷晉是共產黨,打死他都不信。這一天他接到命令,次日夜里南門外處決囚犯,為提高新兵殺伐能力,由他來帶隊行刑。
“致川,我這半輩子混了個甚?當兵這些年倒要先斃自己的兄弟?”廣居樓飯桌上,昔日粗聲大氣的梁團長消沉得不成個樣子。
“車到山前必有路,梁兄也不必責己過早。”吳致川將綠豆糕推到梁同襄面前說。
“你的意思是……”梁同襄納悶地問。
“說出來不要見怪,老兄手上難免又得沾些血腥。”
“兄弟你可憐我,這種時候不要賣關子了。”梁同襄湊近身子,睜圓了眼。
“明日行刑,殺誰不殺誰還不是你說了算?城外一馬平川,走也容易。”
“往哪走?除了晉綏軍就是共產黨,逃也逃不出別人的手掌心。”
“去投共產黨!”
“兄弟,我手里握著共產黨的血,人家能饒了我?”
“攥著五條共產黨的性命,不是本錢是甚?”
梁同襄沉默了,像是在盤算,終于又搖了搖頭,“人生地不熟,誰知道人家收不收?總得有個保薦的才行啊。”
這時,吳致川一領身站了起來,“梁兄,咱哥倆交情也不淺了,蒙你看得起,兄弟也向你交個底。”他正了正身子,義正辭嚴道,“我就是共產黨!”
空氣仿佛凝滯了,靜得沒有一絲聲息,午后的陽光從窗子里斜進來,映在吳致川蒼勁的臉上,細打量也有七情,也有六欲,卻被一種光芒籠罩著,肅穆得近乎神圣。
“早看出你不是個普通人。”梁同襄一仰頭,干盡了杯中的酒。
次日夜半時分,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開出城,警備隊領頭,囚犯押在正中,新兵團荷槍實彈殿后。鞏其非騎著高頭大馬,趾高氣揚地擁在部隊中間,他要親睹這幫人的死狀,也算完滿地了卻自己的一樁心愿。
子時,城外果然槍聲大作,死一般地沉寂過后,有受傷的士兵報回城來:新兵團反了。
后續部隊睡眼惺松地沖出城,在南門外的靶場上發現了新任參謀鞏其非的尸首,跟他并排的還有警備隊長田紹政以及一名細長臉的共黨囚犯。嘩變部隊往南山一帶逃去,那里是共產黨的根據地,暗夜中能清楚地看見沖天而上的塵土,起碼有一千來人。
行至南山腳下,梁同襄將一封信交給了蘇英,信沒有封口,字跡卻有些熟悉,錄了首舊詞,是辛棄疾的《鷓鴣天》:
唱徹《陽關》淚未干,
功名馀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無窮樹,
帶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
只應離合是悲歡。
江頭未是風波惡,
別有人間行路難。
落款:友吳致川新錄。
與此同時,數十里外汾縣城中的閣樓上,一個徹夜未眠的人站在窗前,目送自己心愛的人遠去,除了祝福,似乎再不能奢求什么。街面上到處是亂作一團的軍人,至黎明時分,這紛擾之狀愈發地不可收拾。
然而對于吳致川而言,這座城已同行尸走肉,在他眼里,與空城并無二致。
九
記得父親曾經說過,祖父最后隨國民黨去了臺灣,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一生都未公開身份,同時也就意味著自1946年之后,祖父便再未同蘇英有過接觸。想來也凄楚,佛家說人有五大苦——生、老、病、死、愛不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愛不得卻往往是人為的悲劇,為自己鐘情的事業不僅不能愛,連見也見不得呢!
比較過往的那個年代,現在的人可謂幸運百倍,遠離了戰爭,享受著一切現代文明帶來的便利。吳正風忽而感到深深的愧疚,冥冥之中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仿佛不敢正視那發黃的信紙背后藏著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