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的別墅在春天落成了。青磚紅瓦,鑄鐵圍欄;背依著山,面臨綠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清靜啊;“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恬淡啊;“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自在啊。折騰了大半輩子,累了,煩了,就盼著這一天了。寫寫文章,看看高天流云,聽聽田園牧歌,品品時鮮瓜果,耳清目明,潤心滋肺啊。“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大概就是這境界了。
“清風明月不用錢”,老陳從書房里出來時,喜歡到田野里逛逛,老陳的別墅前,就是一望無垠的麥子和油菜。老陳踏著軟軟的阡陌,逗弄著蜂蝶,呼吸著花草香氣,如飲美酒,幾乎辨不清天上人間了。遇上農人,老陳就朝他們打招呼,隨便聊上幾句。老陳當然不會和他們談文學,老陳又不是文學愛好者,老怕人覺得自己肚里沒貨,見誰就聊文學。老陳和他們聊的也是農事。
干啥去啦?拔草去了。麥子長得好?一般了,沒天災,收個七八百斤沒問題。——“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老陳經常碰見的是放羊的陸老漢。陸老漢的羊也不多,七八只吧。陸老漢把羊趕到河坡,就在水邊找黃鱔窟,找到了就挖。陸老漢腰間別個小布袋,裝黃鱔用的。老陳走過去,跟他要了放羊鏟子,也挖幾下。小鏟子的兩個角都磨圓了,薄薄的,很亮很鋒利。鏟把子也滑溜溜的,是棗木棍兒,紅亮亮的,不粗不細,順手。老陳沒挖幾下,就流汗了。陸老漢讓他歇著,說,泥會把你褲子弄臟的。老陳就停下,掏出煙,讓老漢吸。老漢見了貼著金箔的硬殼煙盒,曉得是好煙了,就有些誠惶誠恐,點煙時,手都抖了。
吸了兩口,老漢就來了精神:黃鱔不好挖,這東西有兩三個窟,都是連著的,這個窟沒挖到底,就竄到那個窟去了。
一天能挖幾條?
說不上,不過也不容易空手。
挖了黃鱔,好下酒呀。
嗯,這是好東西,小的呢,吃了,大的起早拎到集上賣,不到集上小販子就在路口守著了。
再有的話,賣給我。
賣給你?那,哪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辛辛苦苦挖的。
真不好意思哩,熟人了——那我比集上賤點。
不不不,跟集上一樣價。
要說,送給你也沒啥。可是,我也缺零用錢,孩子在外打工,一年半載難回一趟,農忙了,才寄些化肥農藥錢。
那家里都靠你了?
還有老伴兒,還有小孫子。小孫子搗蛋呢,三天兩頭要錢買零食,買玩具。一要,咱心就軟了。
是啊,孩子嘛誰不疼——你挖啊,說不定這兒有大黃鱔呢。
陸老漢就接著挖起來,一鏟鏟的土,油亮亮的,老陳看著很新鮮。老陳似乎聞到了泥香,貪婪地吸著鼻子。挖到了窟底,沒有黃鱔。陸老漢笑笑,說,空的。老陳說,再往旁邊挖,不是說有好幾個窟是空的嗎?老漢說,那幾個窟也沒有黃鱔的,你看——陸老漢指著窟壁說,毛糙糙的,有黃鱔的窟光滑。老陳說那你挖什么?陸老漢抹著額頭上的細汗說,我挖幾鏟就曉得是空的了,我看你喜歡看我挖,就挖給你看。老陳就笑笑,心里生出些感激,說老哥,你是實在人……
河坡上的羊,越走越遠了,陸老漢說,兄弟,我去趕一下羊,怕跟到坡上去,啃人家莊稼。老陳說老哥,你去吧,我也走了。
老陳往回走時,面對著他的小別墅。遠距離看小別墅,又是別一番景致。白云在山頂繚繞,似煙霞,若輕紗。高處的樹木連成一片,深綠色,仿佛古老的潭水。再往下看,樹就顯出間隙來,呈碧綠了,隱約可見陽光的閃忽。光和影隨著高低的落差悄然過渡著色調,越往下,色調越明朗,呈現出竹子的身姿了,有成叢的,有單株的,一直連到小別墅的后檐。小別墅的屋脊兩側是尖頂,竹影在紅瓦上蕩來蕩去,小別墅就有了動感,兩個尖頂像張開的翅膀,要帶著小別墅飛起來。小別墅的紅頂顯出幾分柔和幾分濕潤,像青山下巴上的一顆美人痣。鑄鐵欄桿上爬著牽牛花,像美人的圍脖。
老陳欣賞著他的小別墅,像欣賞著他的那些著作的封面和書脊。這也是晚年的一部作品吶,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如果把它放在都市,它就只是房子而已,油煙、噪聲和廣告單不會向它妥協。而在鄉村,在這青山腳下,在這田園之側,就屬于心靈的居所了。老陳的小別墅,在鄉村,是顯得華麗了,奢侈了,但是,有碧樹翠竹襯托,有野花野草裝點,有風有雨磨來擦去,自會生出些村姑的韻致來。再說,老陳來此建別墅,又不是為了炫耀什么,證明什么,只是圖個清靜,圖個好空氣,好陽光,好月色。
老陳走在田埂上,麥田時不時有鳥兒驚起。轟的一聲,帶起一陣風的是彩色的野雞,還有“嘰嗚嘰嗚”飛起又落下的,有“啾啾啾”叫著,直往高空沖的,這些,老陳就叫不出名字了。這些鳥兒,讓老陳喜悅,他看到了土地的激情,感受到了土地的沖動。而鳥兒的叫聲,使人覺得土地是有節奏和旋律的,它的樂手和歌手無處不在,一個個無師自通,全賴天賦。蜂蝶在他身前身后舞蹈著,是“弄花香沾衣”吸引了它們,還是它們把他當做了一個農人,熱情地為之獻藝?一些蟲子順著他的褲腳往上爬,還有些蟲子跳起來,撞到他的臉上,又一蹬腿,彈到了麥梢上,顯得又魯莽又靈巧。
老陳快要到家時,見一個小媳婦,夾著一個木盆從坡下向著他的別墅走去。老陳所以斷定她是一個小媳婦,是看到她腦門上纏著一根紅布條,老陳知道這一帶的風俗,月子里的女人,腦門上纏根紅布頭,以免傷風。
那小媳婦到了老陳的小別墅的鑄鐵欄桿邊時,就放下盆,拎起衣服往欄桿上掛。老陳走近時,才看清,“衣服”是一塊一塊尿布。老陳還看到,爬在欄桿上的牽牛花被小媳婦扯下來,披在地上,還碰落了一些花朵。老陳有些生氣了。但是,老陳沒有發火。男人對女人一貫是寬容的,何況是他呢。剛才,見這個小媳婦一個胳膊彎里夾著小木盆,一只手前后悠悠甩著,細細的腰一扭一扭的,老陳是有些好感的。這讓老陳產生了更多的寬容。老陳只是說,這些尿布要掛高些,才干得快。小媳婦沒聽出老陳的弦外之音,因為老陳帶著微微的笑意,小媳婦說,師傅,我先借你這兒曬一下。小媳婦說話時,攏了一下頭發。小媳婦的頭發彎彎的,雖然被紅布攬住了,還是有幾根彎到臉頰上。小媳婦攏頭發時,頭微微一偏,一側的臉頰格外生動,像月牙兒一樣泛著柔和的紅暈。老陳的記憶中,自己描寫女性時,還從沒想到這“微微一偏”的細節,小媳婦的韻致,全在這“微微一偏”的瞬間。小媳婦叫老陳“師傅”,老陳有些不習慣,感覺上還有點難堪。老陳要么被人叫名字,要么叫同志叫先生,更多的時候被叫做老師。“師傅”在老陳原來居住的都市是指修車的、開車的、補鞋的、開飯店的之類的人。老陳也知道,這兒的人,對外來的人,不熟識的人都叫師傅,是尊稱。知道不等于習慣。老陳笑著說,我姓陳,叫我老陳吧。小媳婦的眼里閃過一絲驚奇。她想我又沒問你姓什么,你自己說干什么?小媳婦甚至感到臉熱了一下,趕忙彎下腰,拎起盆子,匆匆走了。
老陳看著鑄鐵欄桿上的尿布,苦笑著,搖搖頭。
傍晚時,老陳正在書房里看書,聽見有人叫他,出門一看,是陸老漢。陸老漢拎著一根柳條,柳條上穿著四五條小黃鱔,都不大,只有筆桿兒那么粗。陸老漢說,挖了幾條,送給你吧,兄弟。老陳接過來,就去掏錢夾。陸老漢忙擺手,說不要錢,不要錢。老陳說不行不行,哪能這樣呢。陸老漢說,你留著吃吧,我的羊跑遠了,我走了。說完,就小跑起來。陸老漢跑了十幾步,到一棵樹下,彎下了腰,拎起了一個小布袋,又小跑,沒跑出兩步遠,陸老漢跌倒了。老陳忙跑過去,要扶他。沒到跟前,陸老漢已爬起來,卻又蹲下,亂抓著什么。老陳看到地上竄動著幾條大黃鱔。老陳的目光和陸老漢碰到一起時,陸老漢就有了幾分尷尬。老陳就說沒跌傷吧,便匆匆走了。
晚上,老陳在日記里寫道:今天陸老漢送我幾條黃鱔,給他錢,不要。好在他還有幾條大的,但愿能賣個好價錢。
老陳寫日記時,又聽見有人叫他。老陳出門見是那個小媳婦。小媳婦提著一籃花生,要送給老陳。小媳婦說,剛摘下的,煮著吃,可香呢。老陳說,謝謝了,我得給你錢。小媳婦說,我又不是賣給你,是送給你的。小媳婦說著,就趕忙去收尿布。小媳婦說,師傅……老陳師傅,明天我想在你這欄桿上綁兩根竹竿,扯根繩子,曬尿布。老陳有些不情愿,掛上尿布就夠不雅觀了,尿布上的水再淋到他的牽牛花上,會讓他難過死的,但他不好說什么,不搖頭也不點頭。老陳說,你家,那兒,不好曬?小媳婦說,那個老棺材,就是我婆婆,跟我吵嘴呢,說門口的衣繩是她扯的,不讓我掛東西。老陳說,噢……老陳見小媳婦眼里有些凄哀,就說,那你來我這兒曬東西吧。
第二天,老陳去河邊散步,又遇見了放羊的陸老漢。
陸老漢拿放羊鏟指著老陳的小別墅說,那竿是誰綁的?老陳說,一個小媳婦。陸老漢說是翠蓮吧?老陳說,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陸老漢說,就是她了,她婆婆和她吵架了,不讓她在門口掛東西。老陳說,婆婆這么壞?陸老漢說,不怪她婆婆,怪這女人。你不曉得吧,這女人騷得很,這山坡上,老的、少的,不曉得多少男人弄過她呢,跟母狗差不多。老陳笑笑,說,她為什么跟人睡覺?陸老漢說,就是騷,圖幾個錢嘛。老陳又笑笑,想,原因可能不像陸老漢說的那樣。老陳想,有機會得和這個叫翠蓮的小媳婦聊聊。老陳的思維就是這樣的,凡事愛刨根究底。
五月底,麥子成熟了。一個春天,老陳看到了麥子生長的全過程:抽穗、揚花、灌漿、從青變黃。每一個過程的變化,都讓老陳欣喜,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他覺得麥子像一個淳樸的女子。抽穗了,那是女子發育了;揚花了,是女子長大成人了,花枝招展了;灌漿了,這個女子出嫁,懷上了小寶寶了;成熟了,就有一陣陣的熱風,撫摸著她繃緊了的肚皮了。
中午的陽光在麥子上晃蕩,像火苗在跳。農人掐了一個麥穗,搓出粒子,擱牙上一嗑,“嘣”一響,臉上就露出了笑。老陳看著那些麥子,心想,多好的豐收圖啊。老陳覺得這些麥子好像是自己的,打心眼兒喜歡,甚至有買把刀幫人收割的愿望。
幾天后的夜里,老陳聽見有人叫他。老陳那時剛要睡,已經有十一二點了吧。老陳開了門,是陸老漢,站在欄桿外叫他。老陳問什么事。陸老漢朝他招手,示意他走近些。老陳走過去,陸老漢說了,雨剛剛停,兄弟你看我的麥子割了,還攤在地里,兄弟這天還這么黑,還要下的,人家的都運回去了,蓋起來了……老陳說,你找我……陸老漢掏出煙,剛要遞給老陳,又縮回來了。他知道老陳平時抽的煙,都是十來塊一包的,他不好意思遞上,就自己叼上了。陸老漢說,兄弟,我孩兒、媳婦外出打工,沒回來,大忙天人手不夠哩,這麥子攤著,來不及運。下了一天雨,場又爛了……說到這兒,又吸著煙嘆氣。老陳說,什么事,老哥,你直說好了。兄弟,陸老漢說,我想,把麥子往你門口運,你這水泥場,下點雨就淌了,我再把它蓋上,不會爛。老陳心一沉:我這小別墅又變成打麥場了。但老陳沒說出口,不忍心拒絕,老陳說,你去運來吧。說罷,就開了圍墻的小門。
早晨起來時,老陳的小院里就碼滿了麥子。陸老漢還在往里挑。看天上沉沉的,估計還要下雨,老陳就替陸老漢急起來。老漢說,沒事了,還有兩三趟就挑完了,用塑料薄膜往上一蓋,就行了。
天一連陰了幾日才放晴。陸老漢伸手往麥堆里一探,說,哎呀,發熱了,捂出蒸汽了。陸老漢又和老陳商量,想在老陳的水泥地坪上打麥子,自家的泥場還沒干。老陳同意了,好事做到底嘛。
陸老漢趕來了牛,拉著沉沉的石磙子。老陳也卷起袖子,幫著放麥把子。沒放一會兒,手脖就被麥芒刺得受不了。陸老漢不讓他干,他也乘機脫身了。回屋洗了個澡,身上還是癢癢的,手脖子上起了紅疙瘩。
麥子打下來,陸老漢乘著風揚起來。麥葉子、麥殼子、泥灰把老陳的院子蓋上了厚厚一層,那些牽牛花灰頭土臉,失去了芳姿。老陳暗暗嘆氣。
揚盡了麥,天也晴了。陸老漢送來兩只小公雞給老陳,老陳要給錢,陸老漢死活不收。陸老漢說,要不是你,兄弟,我這場麥子要爛光了。
老陳問,能收多少斤麥子?
陸老漢說,二畝六分地,估計兩千斤吧,不少了。
老陳問,兩千斤能賣多少錢?
陸老漢說,一千二三百塊錢,集體各種費用得兩百多塊,麥種、化肥、農藥,又花了兩百多塊。一季麥子七八個月只得五六百塊錢。
老陳嘆口氣說,要論天算,一天才兩塊多錢呀。
陸老漢笑起來,到底你是文化人,我還從沒想過論天算呢。
麥茬地里,已經有人在耕作了,牛在前人在后,土塊向兩邊翻開了。下一輪,該是種玉米了。老陳問陸老漢,玉米的收入跟麥子比怎么樣?陸老漢說,差不多。老陳說,一畝三分地,一年純利收入不到一千塊啊。陸老漢說那是折成錢算了,哪能把糧食賣光了,還要留下口糧,口糧一留,就沒什么錢了。老陳說種田不容易。陸老漢說,不容易還得種。唉,想我那兒子,補習了兩年,也沒考上大學,還得種田,種田有出息嗎,這會兒,和媳婦外出打工了,也不曉得能掙多少錢。
……
小媳婦每天都有尿布要曬,時間長了和老陳很熟了,知道了老陳的身份,不再叫老陳師傅,就叫他“作家”。
小媳婦說,作家,有時候我真想死哩。
老陳說,為什么?
小媳婦說,多少人住高樓大廈,我呢,連曬衣服的地方都沒有。
老陳說,老年人歲數大了,脾氣不好,你要盡量和婆婆處好。也不能說不給你曬衣服,就想死啊,我這兒不就是你曬衣服的地方嗎。
小媳婦說,也不是婆婆一個人和我過不去,這山上山下,房前房后都不把我當個人。
老陳就想起陸老漢說過,她愛跟人睡覺的事。老陳想,別人都不把她當個人,是因為這件事嗎?
老陳就說,人家憑什么不把你當人,我看你很好嘛。
小媳婦就低著頭,搓著衣角,好久不說話,眼圈兒漸漸紅了。
小媳婦說,都怪嫁錯了人。
老陳說,怎么回事兒?
小媳婦說,娘家窮,我哥找不到媳婦,就拿我換親。這男的快四十歲了,又笨頭笨腦的,我哪能愿意。不同意,他妹子就不嫁我哥。沒辦法……
老陳說,男人在哪呢?
小媳婦說,在外,跟著建筑隊做小工,笨死了,連賬都不會算,算工錢時還要人家幫他算,人家說多少就多少。
老陳說,沒想過離婚嗎?
小媳婦說,我和他離,他妹子就和我哥離。再說了,帶著倆孩子能跑哪兒去,誰要啊?命不好啊……
老陳說,你兩個孩子了?
小媳婦說,頭胎是閨女,就在外躲了兩三年,又生了一胎,還好,是個兒子。
老陳勾著頭,一個勁抽煙,不知怎么安慰小媳婦。
小媳婦說,作家,你一個人住這兒,家里還有人呢?
老陳說,兒子,大學畢業了,在外省工作,老婆……離婚了,一個女兒跟著她媽。
小媳婦說,離了多久?
老陳說,十幾年了。
小媳婦說,你就沒有再找個人?
老陳說,沒找,一個人清靜。
小媳婦說,那你洗衣、做飯,全靠自己了?
老陳說,我好手好腳的,什么事不會干啊。
小媳婦說,你做那么大學問,還自己洗衣、做飯哪?以后,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
老陳說,那哪能行呢,你自己家就夠忙了。老陳雖是這樣說了,可是心里淌過一股暖流。在老陳的記憶里,還是年輕時,有女人對他這么說過。洗衣服,是那個時代愛的信號。老陳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離過婚后,也不斷和女人發生戀情,可誰還像以前那樣用洗衣服作為愛的信號啊,互相有意思了,打個電話,吃個飯,聊聊天兒,散散步,找到感覺了,就順順當當,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小媳婦的話,勾起了他對久遠歲月的回憶,對久逝青春的懷念。
老陳問小媳婦,你做姑娘時,有沒有男朋友?
小媳婦說,有過一個朋友,叫小輝,我倆可好了。我結婚后,十多天不讓我男人碰,有天晚上,我偷偷跑出去,去小輝家。到他們莊上才聽說,小輝外出打工了。小輝再回來時,就帶了個小媳婦回來。打那以后,我一顆心就死了。
老陳說,你去找小輝干什么?
小媳婦就笑起來,說,你還是作家呢,這也不曉得,你是拿我開心呢。
老陳也笑了,說,我隨便問的,沒想那么多。
他們就這樣隔著欄桿說話,有滋有味的,一說就是半天。牽牛花發出陣陣清香。麥田上空的布谷鳥不知疲倦地鳴叫著,好像它有許多愿望等著在收獲的季節里一一實現。
小媳婦走的時候,說,作家,你借我本書看看嘛。
老陳說,好的,好的。就拿出了幾本書。
小媳婦說,這么多書,我看不完,我就拿一本,你說,哪本是你寫的?
老陳說,這本。
小媳婦就一手拎著洗衣盆,一手拿書,走了。
老陳看著小媳婦往坡下走去。小媳婦的月子已滿了,頭上的紅布條解了,頭發披在肩頭,又烏又亮。細細的腰和結實的臀構成了一種鄉土氣的豐滿。路兩旁紅艷艷的杜鵑開得正熱烈,紫荊的枝條不時拂著她的腰身。老陳看著,想著,心中翻起了酸甜苦辣各種滋味。老陳想到陸老漢說小媳婦愛跟人睡覺的話,心里就有些責怪陸老漢。
幾天后一個中午,小媳婦又來收尿布。小媳婦還帶來了那本書。
老陳接過書,封面已經撕爛了。老陳暗暗心疼。
老陳說,你看了?
小媳婦說,看了,看了。
老陳說,你說,書里寫了什么?
小媳婦說,寫男人和女人嘛。
說這話時,小媳婦一偏臉,攏了一下頭發,淺淺地一笑,眼波里有一股異樣的東西。
老陳不由心一動。他最喜歡看小媳婦這個動作。老陳給她的是一本愛情小說,里面當然有男人和女人。老陳想小媳婦說的沒錯。
小媳婦說,死孩子,把書封面弄壞了,氣得我把他打個半死。作家,我還想看你的書呢。
老陳說,好好,我給你拿。
老陳進屋時,小媳婦也跟著進去了。他回轉身,才注意到門被她輕輕地關上了。
小媳婦倚在門框上,又攏了下頭發,一偏臉,淺淺笑著。
其實你的書我一頁也看不懂。
小媳婦走近時,老陳竟有些慌張了。
……
最炎熱的七月時,老陳卻要回到城里了。那時老陳的小別墅前的一大片玉米已經一人高了,形成了一片青紗帳。鑄鐵欄桿上的牽牛花爬到了墻外,里里外外交織一起,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葉子綠得起勁。但是小別墅已經易主。當又一撥人來這兒買地皮建房時,老陳就向人家推銷自己的小別墅。雙方談好了價格,定了交割日期,老陳就等著交房產證了。老陳雇來了車子,把家具往城里拉。當老陳收拾床鋪時,胸口有些疼起來。他坐在床沿,沒命地抽煙。煙霧熏得眼睛流出了淚水,他一遍遍地擦著。淚水中,老陳覺得自己衰老了許多。
老陳想起了那次和翠蓮在這張床上的情景。正在哺乳期的翠蓮是那么美妙,讓他的青春回來了,讓他的激情回來了,讓他對她一直的好感升華了。
而稍后翠蓮的頭側向一邊,他覺得這個女人的目光一下子復雜起來。翠蓮說,買玉米種,差三十塊錢。
他的腦子好像一下子昏沉起來。他說,噢。
他的身子也一下子收縮了,像有股寒風打過來一樣,讓他哆嗦起來。
他覺得床在下陷,越陷越深。昏昏沉沉中,他聽見一個聲音:我就拿三十塊,算借你的,有空,來補你。
自從那次以后,老陳就很少出門了。翠蓮還是天天來曬尿布收尿布,老陳一見就借故走開。偶爾,老陳還會去田野里走走,但是避開有農人的地方。
老陳臨走的那晚上,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叫來一個跟著大小孩兒捉迷藏的四五歲的小女孩,給了她一套衣服,說,送回去,給你媽媽,現在就回去啊。小女孩高興地說,真漂亮,這花兒,跟你家欄桿上的花兒一樣。衣服是老陳送家具進城時買的。衣服里老陳還放了一千塊錢。
另一件事是,到陸老漢家告別,順便把一些沒帶走的日常用品和吃剩下的東西送給陸老漢。也沒什么像樣的東西,就是一條毛毯,兩把椅子,一個電水壺,幾塊臘肉,兩瓶酒,十多斤大米,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本來,老陳想送陸老漢幾百塊錢的,可是陸老漢五月份麥子收后,小孫子得了急性肺炎,向老陳借了一千塊錢,到現在還沒還,老陳怕再給他錢會讓他尷尬,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老陳到坡下的陸老漢家時,陸老漢家的土墻院子已關上了門。老陳叫了好幾聲,才有蒼老的女人聲音回應,不用說,是他老伴兒了。
陸老漢老伴開了院門,兄弟,老頭子不在家。
老陳問,上哪兒去了?這兩天我一直沒碰見他,羊也不放了?
陸老漢老伴說,咳,上閨女家去了。關節炎犯了,閨女家旁邊有老中醫,聽說治這病有些門道,就走了。路遠,來回不方便,就住那兒了,歇幾天,連歇帶治病。
老陳說,噢。我明天走了,回城里去了,這些東西送給你家吧。
陸老漢老伴說,大兄弟,你這不是客氣了嘛,你看,你看,多不好意思。
老陳說,沒什么,我呀,不缺這些東西,你提回去吧!
陸老漢老伴一個勁兒說,真讓你操心了,真讓你操心了。
老陳說,回屋里吧,我走了。老哥回來,代我向他問個好。
老陳剛轉身,陸老漢老伴就關上了院門。老陳沒走兩步,聽見了院中傳出的咳嗽聲。那聲音壓抑、低沉、短暫,是老陳再熟悉不過的一個老年男人的咳嗽聲。
老陳站住了。
老陳抬頭看看天,沒有月,密密匝匝的星,無聲無息。
回到小別墅,收拾了一下包裹,老陳就給朋友打電話,讓朋友開車來接他。
等車的時候,他一直在給牽牛花澆水。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