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十分沉痛的時刻——8月3日中午1點,我正準備乘車去長治參加我單位原黨委書記又是好朋友好鄰居的沈忠秀的遺體告別儀式,電話突然響起來,市文聯王平沉痛地說:“你聽后可不要過分悲傷,我知道你這幾天正處在送別老沈的痛苦中……你可要鎮靜點兒:道新走了?!蔽覜]等他說完便喊道,你是不是喝醉了?他說剛接張發電話,道新在10多分鐘前走了……我只覺得“嗡”地一聲,頭腦里就成了一片空白。這時候電話又響了: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王俊石。他說,老黃啊,我聽了一個最不幸的消息,我都打顫了……我說不要說了,我已經接過電話。他哦了一聲就悄然放了電話。我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只是愣愣地坐著……大約三五分鐘后,閻晶明來電話,也是這事。我這時才終于鎮靜下來,現在我們必須無奈地接受這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噩耗:鐘道新是真的走了。老天無情,盛夏正午的太陽分外燥人!
我和道新是1982年山西省作協在大同礦務局召開的工業題材創作會議上相識的。當時我在這個局搞宣傳,參與會議的接待工作,同時也參加了會議的全部議程。鐘道新在會上幾乎沒有發言,會下話也不多,偶爾說兩句,卻很有分量很有深度甚至還有點兒犀利。當有人給我們介紹的時候,也只是很平常很簡單地點頭握手。那時我還沒讀過他的作品。看上去這個年輕人也談不上瀟灑,但很大氣,甚至還有點兒傲世的冷面,于是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許是緣分吧,不久,我就調到了平朔露天礦,和他所在的神頭電廠僅一路之隔。我報到的第三天他就來看我。從此我們來往不斷,無所不談。那時他剛30歲出頭,不僅是聰明睿智才氣橫溢的作家,更是一個摯誠忠厚可信可交的朋友。論年齡,我大他10多歲,但我從他身上學到了不少在別處難以學到的東西……
在我和鐘道新的交往中,一個突出的感覺是他思考大事關注時代。他讀書甚多,博聞強記,問題看得很深,談吐哲理很強,每次和他接觸都受益匪淺。他第二次來看我,帶來一本書叫《超越生命》,是世界著名實業家哈默博士的傳記。哈默是平朔礦的投資伙伴。道新說,我小時候就聽說過哈默,他善于抓住各種機遇也敢于冒時代風險。1921年他就跑到當時還很貧窮而且正鬧傳染病的前蘇聯去做生意,列寧給了高度評價。你們這個礦可不是平常的礦,有大背景,國外有評論說是小平開創新時代的一個“棋子”。說到這里他話題一轉,你在這個礦工作,了解得比我多。我這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吧——朋友間瞎扯。而我就是從這些瞎扯中經常感到他帶來的新風,受到過不少啟發,也逐步認識到鐘道新的作品為什么都能給讀者以強烈的時代感。一次一位中央領導到我們礦調研后在講話中提到,國有企業可以考慮股份制,條件成熟的還可以先上市,我們正在特區搞調研……當時我聽了不但感到很突然,甚至有些吃驚??刹痪苗姷佬戮退徒o我一部他的長篇小說《股票大亨的兒子》。當我國股民剛開始出入股票交易所的時候,這部小說就成了搶手讀物。其實,讀者在鐘道新的所有作品中幾乎都能聽到時代前進的腳步聲。他的中篇小說《超導》是我女兒給我推薦的。她說我們辦公室好幾個人都看了,大家說只有鐘道新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他不僅緊跟時代而且超時代了。說實話,我是讀了這篇小說才知道什么是超導的。在他不斷推出《權利的界面》、《豪華客棧》、《有錢十萬》、《股票市場的迷走神經》、《部長約你談話》等等中長篇力作的同時,他反復考慮了自己的藝術追求怎樣才能更適應發展變化著的時代。他多次和我提到,現在人們的文化口味有很大變化,電視觀眾要比小說的讀者多得多……其實這就是他創作轉型的開始。新世紀第一年,他創作的第一部電視劇《黑冰》在北京等多家電視臺先后熱播,觀眾反應強烈,點播率很高,成了轟動一時影響很大的作品。鐘道新涉足影視以后,他的名字又一次廣泛傳開,特別是有些青年說起鐘道新簡直激動不已。前兩個月我和幾位青年一起吃飯時,一位女記者說,凡是鐘道新的作品我都想看,可惜我沒機會認識他……最近我從太原參加完道新的告別儀式回單位后,有兩個青年職工向我打聽情況。我說道新一個月前就心悶,可他硬頂著不檢查,如果早去醫院看看,也許就不會有這事。我話音還沒落,其中一個就激動地說,真讓人佩服——這才是鐘道新!我發現有的青年對道新已是近乎崇拜了。
鐘道新的作品感染過無數的讀者和觀眾,他的為人處世朋友們也都贊不絕口。對此,我感觸頗深。
鐘道新雖然從小生活在“清華園”那樣的知識海洋里,但他的朋友絕不僅僅在知識界,我就通過他認識了不少電廠的普通職工,還有兩位農民。鐘道新為人忠厚,待人真實,對任何人都很坦誠直率。有時候也無拘無束地耍笑,面紅耳赤地爭論,也許正是因為這些人們才始終感到和他是處在零距離狀態。我剛調到平朔那一段,家還在大同。道新常和幾個朋友深更半夜來敲門入室,說是來檢查戶口,從臥室、客廳到立柜乃至床下都要翻騰一遍。我說:“道新,難道你們連我都不相信嗎?”道新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只相信兩種人:一是病人,二是太監。”這是道新式的幽默,他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人們在笑聲中更加親密無間。就是在這樣的人際環境中,他周圍的朋友愈來愈多,有的像弟兄,有的還可能被認為是隨同……1989年道新調省作協成了專業作家,從此他家居太原,我仍在朔州。雖相距200多里,但我們來往仍然密切,聯系的主要渠道之一是電話。有時候我們在電話上一聊就是三四十分甚至個把小時。這也有一個細節讓我記憶猶新:凡是我給他打去的電話,他往往是讓我放下,再要過來,然后才開始漫天閑聊。開始我很不好意思,不想放電話,但是他先放了,也只好按他的辦。這倒也使我進一步摸清了他作朋友的尺碼。還有一件事也是無法忘記的:我剛到露礦時因為住單身吃食堂,弄得胃功能不太好。道新知道后,每逢請我吃飯,在點主食的時候,他總是要求上兩個饅頭——如果沒有,他會仰起頭態度很認真聲調很懇切地請服務員去想辦法,那聲調那姿態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那天為道新送行回來,幾個朋友又去飯店用餐,當服務員讓點主食的時候,我一下又想到了道新……趕緊閉上了眼睛,盡力控制著眼淚不要掉下來。可是還是被王平發現了,他大聲說,老黃,你又想什么?不許再制造悲痛氣氛。可這悲痛氣氛是制造的嗎?今后到飯店總是要點主食,這場景只要出現,這氣氛大概就難以避免。
2001年,我辦完退休手續一個禮拜后,道新專程從太原趕來看我。他給我帶來兩件禮物,一件是一套運動服,他說這是按你的年齡和身量買的,挺寬松的。我知道你不缺運動服,但這是道新給的,今后多保重吧。我很看重這套運動服,曾多次穿它去散步,而且的確感到很爽快,甚至走起來很有勁兒??山窈竽兀恳窃俅┧ド⒉綍鞘裁锤杏X?我不敢想下去……道新給我帶來的第二件禮物是一套兩冊《名人早逝之謎》。他說,我們都是蕓蕓眾生,但可以從中得到教益。沒想到他對朋友想得如此周到,自己卻給朋友留下了早逝的無盡之痛。
我退休以后,道新多次跟我講,你來太原一定要找我,你什么也不要管,一切由我安排,實際上這幾年我每次去太原都是由他接待的。有一次他正在陽泉看望《苦菜花》劇組,就用電話告訴我,住處已經安排,你到賓館要房號就行了,晚飯我肯定趕回去,你一定等我。那天他雖然很累,他說他盡了心意,感覺踏實心爽……有一次他和《黃河》主編張發來朔州給我帶來一兜新書。他推薦說,有一本是劉慶邦的長篇《紅煤》,寫煤礦的,不錯。你應該看看。張發說,來以前道新專門到書店跑了一趟,為你去挑書。其實我退休后增添的新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道新給買的。他說你退下來了,多看點書是享受也是健身,這點事我該辦也能辦。像這類日常生活中的許多具體事,道新一直關注著我,幫助著我,使我想起來往往感到不安和歉意……有一次我倆暢談時就向他表達了這種心情。他說得也很誠懇:“這是因為你退了,如果還在位,用得著我嗎?人間冷暖,世態炎涼,我聽過、看過、也經過——我必須這樣做,以后還得這樣做?!边@就是鐘道新,這就是作家鐘道新,這就是朋友鐘道新。
鐘道新敏銳機智而又忠誠坦蕩,直面現實而又從容幽默,境界高蹈而又我行我素,眼光犀利而又待人寬厚……他充滿魅力的人格也是他為我們創作的更有感染力的藝術作品。這部作品將和他的所有作品一樣永遠留在人間。
道新,你走了,走得那么突然,給人留下了太多的悲痛和惋惜,山南海北的讀者們,含悲飲痛的朋友們,到太原、在網站、寫短訊、發唁電、送花圈、掛挽聯……都在用各種形式為你送行。千般悲痛萬般無奈匯成一個心愿:祝你一路走好。如果有來世,你的讀者和朋友會更多——你有這個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