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界面

對著Ｍｉｃｒｏｓｏｆｔ Ｗｏｒｄ的“界面”，來寫這篇悼念道新兄的文章，心里實在不是滋味。因為我的“換筆”，也就是棄筆就“機”，依賴電腦來寫作，完全是由道新促成的。

其時尚在上世紀90年代初，電腦還是新鮮事物，簡單用于文字處理的“四通電子打字機”，也剛剛在大單位的文印室推行開。道新即已棄筆就“機”，并以他擅用的機巧妙喻，向我等日夜捉筆填格的同道，宣傳電腦寫作的種種好處。不止是妙語宣傳，他還借來一臺老式的、沒有存儲功能的“四通電子打字機”，促我試用。這一試，我便被降服了。1991年，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真跡》，便是棄筆就“機”而出。從此，每臨案寫作，電腦已不能舍。一晃，十五六年過去，案頭電腦已更新數次，但鍵盤上所習用的鍵位，還是在“四通機”上學會的老鍵位。敲擊著這樣的老鍵位，來為同輩文友寫第一篇悼文，真沒有想到竟會是為道新兄！

道新兄的猝然辭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除了扼腕痛惜，真也無以言達。于今，電腦已成尋常物，用電腦寫作，也早在社會中普及。這些年來，從道新案頭的電腦中源源流出的新異小說，也正由新而“熟”。他前瞻性地在他的小說中展現的“社會新階層”的生活場景，他在當代作家尚鮮有涉獵時，就獨特勾畫出來的科技、金融、證券、外貿、檢察等領域的“新精英”群像，于今已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隨時可及了。他也由一個“知青”作家，步入了一個成熟作家的盛年。他的小說作品，也由新異而步入老道。誰能想到，他竟會在這樣的盛年，猝然折筆？

我與道新相識，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當時，我剛剛調回省作協，參與籌辦山西的第一份大型文學期刊《黃河》雜志。此前，道新已經在《山西文學》發表了相當出色的短篇小說《風燭殘年》、《有錢十萬》等作品。他出手慷慨，將兩部中篇小說新作，“放”在了《黃河》籌辦處。說“放”，是因為他并無一般投稿者所常有的催促。比如，！用否？！哪一部？何時用？那是在八四年夏天，距八五年正式出創刊號，尚有半年之久；而初創的《黃河》定為季刊，即便兩部都！用，也要等到一年之后了。我雖應命調來張羅刊物的籌辦，但本分也還是小說作者，知道脫稿的新作放在編輯部，會是什么心情。道新的這種慷慨與沉著，倒使我們不便輕率了。編輯部的同仁，細讀了這兩部稿子，都認為題材新，筆法新，尤其敘事語言新得獨特，當然也有不足處。我讀后，感覺與同仁相同。我們也就傾向于兩部都留用，征求道新意見，他恬然應允，不嫌曠日持久。

這兩部中篇，一部是《歷史的十分鐘》，寫南方開放前沿國際貿易中的高智商犯罪；一部是《國手》，寫圍棋國手的成長史。與道新后來諸多的中長篇小說相比，這兩部中篇可能并不是最出色的。我們當時愿意將這兩部作品連續刊發，最主要的考慮，還是出于編輯初創刊物的需要。1985年前后，正值新時期文學的黃金歲月，新人輩出，佳作不斷，新潮迭起，文學刊物林立。在這種時候，新辦一份刊物，不出點新，很難引人注意。當時山西作家創作的大優勢，還在農村題材和寫實功夫。在此背景下，道新的這兩部中篇，就顯得格外新異。而且，十分好讀：雅致，簡潔，不時播撒著幽默、機智的情趣。這樣的作品，對主打黃河文化厚重特色的新刊物來說，是可以增添異彩的。“雜”志，“雜”志，要有主調，也要有“雜”色。套用一句官話，當時雖然破格地連續刊發了道新這兩部中篇，但還不是當作“主旋律”，而是為了“多樣化”。

然而，道新似乎也很滿意于這種主調之外的異色。從那之后，他就一直在自己辟出的這條新異的路子上，走了下來。短篇，中篇，長篇，乃至近年的影視文學，新作不斷，涉獵愈廣，文名日隆，而他獨有的特色則常葆不衰。他不僅在山西文壇是一個特色鮮明的異數，在國內的小說界，也是獨具特色的。他是寫現實題材的，而且多為最前沿的現實題材，但與以及時反映現實生活為長項的山西文學傳統，卻不相類。他是北京知青，他筆下也不乏知青人物，但與上世紀80年代流行的知青小說，似乎也風馬牛。他擅寫知識精英，但與傳統的寫知識分子的小說，也毫無“譜系”痕跡。他也寫商戰，也寫偵破，但與商戰戲、偵破戲的既成套路，又顯得很另類。相對與傳統的、流行的、有定評的小說筆法，他獨擅的筆法，顯得十分新異。但相對于80年代以來洶涌而至、潮流迭起、帶著舶來色彩的現代派、先鋒派的那一類新異，道新的新異就更像是置身局外。總之，道新的新異，只是他自己獨有的。他的這個路子，只有他自己能走，別人走不了。其實，這也才是文學創作的正道，是一個作家能夠走得更遠的正道。不能替代，才可能獨具價值。

回望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有一個常被人們說起的現象：潮流何其多，一波接一波，但潮起也急，潮落也速。無論是題材之熱潮，如傷痕、知青、尋根、反思、反腐、帝王傳，種種；也無論舶來之新潮，如現代、先鋒、后現代、后殖民、解構、荒誕、女權、私生活，種種，莫不如此。潮起時，立于潮頭的弄潮者，一時紅得搶眼；潮落時，即便是真正的才華橫溢者，也轉眼成了昨日黃花。潮起潮落間，各領風騷三五年，成了一種曾經的文學生態。這種生態，本應出現在時尚界。于今文壇，潮汐難再，倒是那些一向置身潮流之外，有自己獨門才藝的作家，顯出了跋涉的腳力。他們的作品，沒有沾過漲潮的光，也沒有被退潮卷去。道新應該屬于這樣的作家。他的書稿一直受到刊物、出版社的追尋，因為一直有讀者。猝然折筆前，他還正在為名刊《收獲》雜志趕寫新作。可惜斷章已無人能續了。

道新本來能夠在他獨辟的路子上走得更遠。于今，他留下的數量不菲、特色獨具的作品，過早地成為一份文學遺產了。對于他作品的評價，不是這篇悼文所能容納，我也不才，一時難以勝任。作為多年在一起寫小說的同道，回想他留下的作品，有一點的感悟，想說出來，為紀念他，也為自勉。

這點感悟，是關于小說的界面。

道新有一部寫得很好的長篇小說，篇目叫《權力的界面》。我的這一感悟，倒不是由這部小說本身引起，而是由電腦的“界面”而來。

“界面”是一個電腦術語，意指人機對話、人機互動的那個層面，似也可以具體落實為電腦屏幕吧。比爾·蓋茨能成為全球首富，全賴他的微軟公司推出的Ｗｉｎｄｏｗｓ操作系統，幾乎一統江山，獨占了全球個人電腦的軟件市場。Ｗｉｎｄｏｗｓ為何能全球獨大？Ｗｉｎｄｏｗｓ譯意為“視窗”。視窗，即是人機對話的界面。視窗系統能獨大，除了功能強大，就是界面太出色：簡潔，直觀，極易操作，又漂亮。它把使用的門檻降到最低，強大的功能得以輕易發揮。它還有一個大優勢：兼容性好，不拘誰家的軟件，都可以在它的視窗平臺上使用，且界面同樣出色。

道新的小說，首先就是好讀，讀來很容易進入。其小說的新異，不是生疏、生澀、怪異，產生閱讀的阻力，而是新鮮、別致，尤其有一種快速的通暢。而這種好讀，也不盡是常說的那幾種原因，如文字功夫，如熱點題材，如艷色故事，如懸念包袱等等。所以，我才想到借用“界面”這個電腦詞匯：道新小說的好讀，可能就是因為有一個出色的界面。

小說的界面，即作者與讀者互動的那個層面，其實也就是構成小說的全部文字。但好的小說，是在有限的文字后面，隱藏著遠比字面更為豐富的內容，無限的天地。有一個慣用的比喻：小說的文字，只是浮現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學院派則有更繁瑣的分層法：語音層次、語義層次、作品世界層次、作品觀念層次、“形而上”層次。作為一個寫了許多年小說的老手藝人，我想小說也不過就是兩個層次：界面和內容。小說作為一種說話藝術，說書藝術，或者文雅點叫敘事藝術，它的界面必須吸引人，迷人，有“說”者的巧妙功夫，就像微軟的視窗系統，漂亮，直觀，易于進入。只有這樣，小說的內容，無論宏大還是另類，無論詩境還是俗境，無論主旋律還是新潮哲學，無論勸人向善還是悲歡離合，都才可能傳達給讀者。這應當是小說的家法。

不幸的是，這些年來小說在追新逐異的奔波中，太輕易地解構了這個小說的家法。或者是將內容層次的東西，特別是觀念層次、“形而上”層次，過多地擠上了界面，使界面失去了引人、迷人的巧妙。或者是將界面革新，割斷了與內容的鏈接，變成語義的狂歡。經過如此一波接一波的革新、顛覆，讀小說，已經變得門檻越來越高，就如同使用一件日本的新家電，必須先熟讀一本厚厚的使用說明書，才敢通電。可讀小說，本來就是讀“閑書”，有多少讀者愿下這樣的功夫？當然，這還是發生在“純文學”領地的流變。而在所謂時尚小說領地，以高印數、點擊率為推手，居然也不守小說的家法，不以讀者為本，而是以炒作為王，內容快餐化，界面祛魅化，丟棄了深度，也丟棄了審美，即用即棄，即讀即忘，命同新聞紙。于是，小說讀者的大面積流失，小說不景氣，乃至小說將亡的驚呼，也就難以避免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道新對于小說界面的講究，也就顯出了它的意義。在1992年出版的《股票大亨和他的兒子》這本小說后面，道新罕見地附了一篇后記。后記簡述了他在歷盡坎坷中，如何！擇了自己屬意的文學為業。其中有一句：“寫我愿寫的、想寫的。當然最好是寫出有人看的。”寫愿寫、想寫、又有人看的作品，本是一個小說作家應有的期許。能將這樣的期許，得以落實，已屬不易。作家寫自己之欲寫，易；寫出來為人之喜讀，就難了。而能將這樣的期許，一以貫之，一路走去，走出遠路，就難之又難。心目中有讀者是一回事，有本事將讀者吸引、征服，是另一回事。道新希望自己的作品有讀者，所以他才精心將小說的界面弄得“講究”；而他也因為有此能力，界面才得以一貫“講究”。

道新的小說，多以科技、國貿、金融、證券、ＩＴ、圍棋、經偵等為題材。這類題材，有一個共同特點：高技術，窄專業，強智能。寫這類題材的小說，往往難以出彩，難以引導讀者深入。光是作必要的專業性交代，就令人生畏。一般寫作的策略，是棄難就易，只將專業性推為模糊的背景，重墨還是落在人之常情。此法也算巧妙，但讀者畢竟難以領略這類前沿領域、專業領域的獨特風景。道新卻敢于化難為易，在不斷出彩中，引領讀者深入到這一類特殊專業的神秘之境。他對這一類高科技、特專業的領域，有一種嫻熟把握的能力。而這種嫻熟的把握，又放在了小說界面的背后，界面所呈現出來的，是簡潔、傳神、妙趣橫生的敘事才藝。像道新這樣，能夠游刃有余地正面深入當前新興的各種專業領域，又能趣味橫生地升華為小說藝術，至少在同類題材的創作中，是罕見的。

道新的小說中，主角是活躍在這些新興的專業舞臺上的知識精英。由于他對這些新興專業，具有專業水準的嫻熟把握，小說中的這些知識精英，無論正面的，反面的，灰色的，就都有一個異常鮮明的特點：與智商、智力、智慧相攸關。成也智，敗也智。以智落筆，刻畫“智本”人物，筆墨便不能乏智。道新于此似也十分擅長，筆到之處，智力的魅力、智慧的閃動源源而出。其實，道新使用這樣的筆法，也是一種精心的講究：這樣重智的色彩，揮灑在小說的界面，目的還是引人入勝。他這種直面“智本”，以智筆寫智人，刻畫出來的“智本”人物，在以往知識分子的文學譜系中，也是較為罕見的。他們不再是多愁善感，懷才不遇，與世俗隔膜，先行無知音一類，而多是學有所成，業有所專，身負重任，行狀不羈，盡情于智力博弈，沉浮于時代前沿。當今，這類“智本”人物，知識精英，已經成為強國經濟的重要力量，為其畫像，使大眾識其鮮活面目，當然是有意義的。只是，筆墨稱職，難度不小。道新應當是于此稱職的先行者。

道新出身于科技世家，智商高，有天分，讀書雜，愛好多。但這也不可能使他天然具有文學才藝，尤其是他的這一副重智筆墨，不經用功，豈能嫻熟如此！看他呈現在小說界面上的精彩，就知道他也是用過“語不驚人不出手”的功夫的。人的天分之差，不會別于天壤。天分再高的作家，也不可能句句妙語，筆筆華章。道新只不過是將精心積累、留意搜索、隨時捕獲，忽有感悟的種種精彩，不動聲色地呈現在了小說的界面上，而將敗筆拙句丟棄。對必不能少而又難以出彩的交代性、過渡性、推進性的文字，他多作最大限度的簡約。尤其在他成名后，一部接一部推出長篇之作，也未放棄這樣的堅守。這是他的聰明之處，也是他對自己屬意的文學職業的敬畏，更是對讀者的尊重。

“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將小說的界面弄得引人、迷人，當然不止道新所走的此一途。但為讀者計，磨礪才藝，擅施巧妙，把小說寫得好讀，卻是振興小說，拯救小說的有效路徑。道新為此留下了可以借鑒的例證。當年的趙樹理先賢，又何嘗不是如此！趙樹理不僅是心中有大眾讀者，他還練出了一支能迷住大眾讀者的生花妙筆。他的小說的內容，與當今世界已相隔久遠，但他小說的界面，卻依然不失其獨具的藝術魅力。

一個作家，能夠練就一支獨擅的妙筆，擁有自己的生前身后的讀者，也可以安息了。謹以此小文，祈道新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