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要殺人
寶劍泛著青綠色的光,詭異、寒冷。
這是一柄青銅寶劍,握劍的是豫讓。
豫讓通體漆黑,雙目如炬,橫立橋頭,倒提青銅劍。
“今天我要殺人!”豫讓大聲喊。
河水為之揚波,林木為之振動。橋頭華麗的儀仗隊,呆若一群木雞。
誰是豫讓?豫讓是誰?他在這兒要干什么?
“今天我要殺人!”豫讓再喝一聲。
殺人?現在可是死罪!但是,還好,豫讓站在春秋戰國時代。春秋戰國時代,諸侯列國文字不同,法律不同,許多小國,基本沒有什么律法,殺人是尋常事。一直到戰國結束,秦一統中國,大秦的律法,才在全國一致推行,殺人才被第一次在全國范圍內定為死罪。
不過,你看看豫讓這架勢,他就是鐵了心要殺人的,即使判他死刑,立即槍決或者打毒針或者上電椅,他也還是要殺人的。而且,就是要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殺人!
為什么要殺人?他有神經病?好像不是。
他要殺誰?誰令他非殺不可?好像不明。
殺人,對他有什么好處?是有人高價雇他來當刺客殺手?好像不像。
先別管這些,看看這小子到底今天能不能殺得了人。
(二)大變局
多少回了,每一次我來拜謁晉祠,都會情不自禁地繞到西側的圍墻外,在這里徘徊,在這里尋找,在這里冥想,遙想當年那個以國士自詡的豫讓,遙想那個孤身一人、持劍擋橋的豫讓。
豫讓所立之橋,即為豫讓橋。
傳說和記載中的豫讓橋,位于太原西南24公里的赤橋村,在今日晉祠西側。
傳說和記載中的豫讓橋,砂石砌筑,勾欄圍護,始建于春秋時期。
傳說和記載中的豫讓橋,橋下之水名智伯渠。渠水清澈,灌溉著大片的農田。
如今,豫讓所立的橋,早已不見蹤影。橋下清澈的河流,早已不知去向。
蒼黃的泥土,灰暗的煙塵,真的覆蓋了曾經驚天動地的往事?
史上的山西,青山綠水。
史上的太原,河山如畫。
兩千多年前的晉祠一帶,又該是何等的雋秀呢?
兩千多年前,戰國的大戲,剛剛開始上演。豫讓,只是這場大戲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角色。
小角色面臨大時代,大變局,更多的蕓蕓眾生,是會如泥丸一樣不知所從的。而這個豫讓,在大變局中,每以國士自詡,并力踐其行。
春秋時代,諸侯之間的無義戰,已經十分頻繁。國內的大王——周天子已經無法干預了。土地已被分封,諸侯已經坐大,周天子無地、無錢、無兵,只是名義上的一國之君。而他的公卿們,卻在各自的封地里擁兵自重,自立號令,自行其是。還好,春秋時期,周天子大王的公卿們,沒有人敢以王相稱,他們不過稱公稱伯而已。這,多少給周天子一種名義上的安慰。
然而,天下熙熙,皆為名利而來。既為利來,必動干戈。
春秋早年,晉文公重耳立志振興,晉國一時之間雄霸中原,號稱春秋五霸之一。
然而,從春秋中期開始,國內的公卿貴族權利坐大,把握政權,十余個公卿大臣,幾乎已經分別把持了國家的全部公權。把持了大權的十多個公卿,并不熱心國事,只是關心自己,他們今天你殺過來,明日他打過去。優勝劣汰之后,到了春秋末期,晉國國內,只剩下四家公卿,他們分別是智家、趙家、韓家、魏家。
四個大臣,無不隨時準備著滅掉晉國,吞食晉國公有的土地。實力排名第一的智家,主人是智伯瑤,此人聰明,實力又強,因此,率先挑起了土地爭奪戰。
此時晉國國內的這種情形,無非是整個中國情形的縮影。
這時候的全中國,名義上只有一個中國——周王朝;名義上只有一個天子——周大王。周,就是全中國,是國家的全部。國家的行政劃分,大約是按王、公、伯、子的順序排列的。王,在全中國只有一個,就是周大王。
周大王之下,是公。公,在當時,全中國大約是數以百計的。這些公們,就是割據一方的諸侯。他們屬于國家的二級政權,相當于今天的省級行政單位。這個省級行政單位,司法獨立,軍事獨立,人才物權獨立。他們之間,爭戰不斷,無不渴望著吞并他人的土地,取周室而代之。省級行政單位,這時候一律名叫諸侯國,領導人一律稱“公”,就是現在的省長了。
公之下,是伯和子。當然,也有少許的諸侯公以伯為稱的。但大體上看,伯,并不全是諸侯之稱。在諸侯之下,是那些叫什么君的,叫什么子的,他們是諸侯公的下屬,享有封地。在晉國公手下,就有許多個子。子,這是一種爵位,也是一種實際的權力。這些人屬于國家的三級行政單位,相當于現在的地市級行政單位。這些一級行政單位的領導人,就是現在的市長了。
在晉國,智、趙、韓、魏,就相當于現在山西省下屬的幾個地級市。所不同是,這四個地級市,幾乎分割了晉國的絕大多數人口和土地。
讀春秋戰國史,我們常常被那些個什么公什么伯什么子的名字搞得不知所云,因為我們沒有分清他們的級別。現在我們分清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周之禮,成為幾千年中國歷史的母體,為什么?因為他的設計是完整的,就比如封地的設計,爵位的設計,都已經分出了明確的等級。一直到大清,到袁世凱稱帝,都一直沿用了周的爵位制度,即“王公伯子男”。
春秋末期,晉國已經衰落,如同周王朝的衰落一樣。晉國,這個古老而雄峻的諸侯王國,走完了晉文公之時輝煌的歷程,走過了晉文公之后殘陽的余暉,就像一個蹣跚的老人,在暮色中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
公元前455年,智伯瑤隨便找了個借口。一半是威脅一半是利誘,聯合了另外實力較弱的兩家——韓家和魏家,組成了三家聯軍,一起殺奔趙家而來。
趙家的主公,名趙襄子。中國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寓言,叫東郭先生和狼。說是東郭先生救了一條被獵人追趕的狼,結果等獵人走后,狼卻要吃掉東郭先生。后來獵人及時趕回,才救了倒霉的東郭先生。這個獵人,大名趙簡子,時為晉國公手下的重臣。現在的趙襄子,就是寓言中的獵人趙簡子之后。
趙襄子身材短小,相貌丑陋,父親雖是重臣,母親卻是家仆,出身實在卑微。但人不可貌相,世間許許多多的偉人,大人物,好像個子都不太高,相貌都不太俊,可人家有智慧、有胸懷、有領袖魅力,所以才成了大事。沒聽說有誰靠英俊而成就什么大事業的。
智伯瑤統三家聯軍直奔過來,晉國馬上面臨一場大變局。20世紀之前的整個人類史,每一次大變局,都是戰爭造成的。敵軍洶涌而來,趙襄子自知不敵,率先退守晉陽,也就是現在的太原。
三家聯軍圍困太原,卻久攻不下。因為太原城內,武器充足,士氣高昂,人心齊整,加上城墻堅固,將士用命,三家聯軍一籌莫展。
一日,智伯瑤站在華麗的戰車上,出營巡視陣地。天降大雨,立時水滿溝壕。原來,雨季悄然到來了。看來,歷史上的山西,是雨水十分豐足的,遠不像現在這樣年年渴得要命!
大雨撥動了智伯瑤的一根神經:如果開渠筑壩,蓄水沖城,那么,小小的晉陽,豈不要成為一片澤國?想到這里,智伯瑤開心地笑了,對駕車的小兵說:“你看看,我就是聰明!”
是日,智伯瑤調動三家聯軍,開渠的開渠,筑壩的筑壩,硬生生在晉陽城外建起了一個人造大水庫。水庫蓄滿水之后,他又命令從水壩上打開一個缺口,讓洪水直向晉陽沖去。很快,晉陽城內,一片汪洋,眼看就要守不住了。
生死存亡之際,趙襄子派出能臣,暗中串通了敵方三家聯軍中的另外兩家——韓家和魏家,曉以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的道理,終于將韓、魏兩家硬拉過來,結成了自己的三家聯軍,并在次日晚上,將水壩對著智伯瑤駐軍的一方打開豁口,同時,三家聯軍一起殺向智家軍。
結果正如史書所記載的那樣:智家軍被徹底消滅,智伯瑤也被人從水里撈起來,讓趙襄子割去了腦袋。
誰先發動戰爭,誰就先吞食戰爭的惡果。此言不虛。趙襄子一伙人,滅了智家軍后,一不做,二不休,將晉國最后的國君晉靜公也廢了,將晉國的土地平分了。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三家分晉。
三家分晉,是春秋時代終結、戰國時代開始的重要標志。三家如此分晉,滅了自己的上國,于周天子之法,于周天子之理,都實在說不過去。在此之前,還沒有哪個諸侯國內部發生過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然而,三家人深知周天子想管也管不了,干脆上書周天子,要求以國家的名義,將這三個地級市一起晉升為省級諸侯國。周天子郁悶良久,只好下發公文、加蓋公章,正式承認三家人的違法行為的后果為合法的結局。后來,司馬光寫《資治通鑒》,開篇就從三家分晉說起。他,以及他后來的所有的史學家一致認為,三家分晉,給諸侯各國開了一個很壞的頭,徹底攪亂了國家的法度,徹底引導和誘使了全中國隨后展開的大變局、大戰爭!
國家的大變局,跟那個手提青銅劍,口呼要殺人的豫讓,又有什么關系呢?
(三)小角色
曾幾何時,在智伯瑤的家中,在智伯瑤的軍營,人們經常看到一名長身玉立的美男子,手提青銅劍,時進時出,與智伯瑤如影隨形。
他,就是豫讓,智伯瑤手下的一名親信,一名武功高強的劍客。
智伯瑤率三家聯軍圍攻晉陽時,豫讓隨行軍中。趙襄子率三家聯軍反攻智伯瑤時,豫讓也在軍中。此一時也,洪水洶涌而來,追兵兇狠趕來,智伯瑤孤舟受困,行將不敵。豫讓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后,奮力將主公的小舟推出很遠,然后躍身水中,單劍拒敵,還回頭大聲喊:“主公快跑!”
但洪水實在來得太猛,豫讓一下子被沖出去很遠,連自己也不知身在何處。此后不久,智伯瑤終于被趙襄子抓住,一刀切下腦袋。
趙襄子對智伯瑤恨之入骨,將仇人的腦袋切下后,找來平遙城做推光漆的匠人,將他的腦袋做成了一個頭骨小便壺,每天對著智伯瑤的頭骨撒尿,以解自己的仇恨。這件事情被智伯瑤的親信豫讓知道了。
豫讓,何許人也?司馬遷寫刺客列傳,寫了他,但也說不清出生年月。人們能知道的,是這位豫讓為春秋末期晉國人,是智伯瑤尊寵和信任的家臣。據說,他的祖先曾為晉國武將,功夫十分了得。他生活的年代,是車轔馬嘯“春秋無義戰”的年代;他活動的舞臺,是六卿角逐紛爭不已的晉國。在這個時代,他立過什么功?做過什么事?史無記載。一直到趙襄子滅了智氏全族,這個豫讓,才突然間浮出歷史的水面。
主公戰敗被殺,豫讓藏于深山。藏在深山之中,豫讓是如何聽說趙襄子用智伯瑤的頭骨做便壺的?那會兒沒有電視廣播,沒有電子網絡,深山中的豫讓,當時應該是與世隔絕的。他從何處聽到這一消息,是誰向他傳送這一消息的?我們真的搞不清楚。我們只知道在深山里,聽到消息后的豫讓,仰天長嘆: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智伯知我、信我,我一定要給他報仇雪恨。”
于是,豫讓改名變姓,扮做服勞役的刑事犯,身上藏了短刀,混進趙襄子宮中,伺機行刺。豫讓認為,一個人如果上廁所,一定會放松警惕的。于是,他將行刺的地點!在趙家的廁所。一天,趙襄子正要入廁,突然覺得冷風入骨,心膽俱寒。于是,他讓衛士們搜查廁所,發現一個刑徒勞役神色異常,目露兇光,便捉來詢問。結果,此人聲稱自己名叫豫讓,是智伯瑤的舊臣,是為智伯瑤報仇而來。趙襄子的警衛人員立即要把豫讓推出去殺掉。趙襄子搖搖頭說:“這個人是個有義的人啊,今后我注意防備他就是了。況且,智伯全族被我滅掉,已經沒有了后人,他的臣子要為他報仇,真是賢人義士之舉。”這樣一來,趙襄子并沒有殺死豫讓,還親手釋放了他。
小角色豫讓,在春秋戰國這出歷史的大戲中一出場,便來了一句震古爍今的道白: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一道白,2000多年來,不知道被引用了多少回?如果每引用一次都要給豫讓算版權費,這老兄的后人,可真的發死了!
簡單的一句話,道出了豫讓真實的心態:我是智伯瑤的士!身為主人的士,就要做士當做的事情!
豫讓這個小角色真的是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啊!他,決不認為只是一個小角色,而是國之上士!
國士又該做什么?
有人以國士自稱,有人被譽為國士。上國之士,國之上士,豈是這么容易稱得,當得?治國而昌,護國而興,救國于難,扶國于厄,這樣的人,是可以稱為國士的。也許并沒有稱相拜將,也許并沒有封王封侯,但,作了國之砥柱,是為國士。豫讓之前,豫讓之后,許多人治國無術,竊國有方,謀國無策,誤國有余。這樣的人,也是可以稱國士的么?
(四)純爺們
看中國足球隊比賽的時候,唯一的感覺,是這幫人不像男人,更談不上爺們!當然嘍,這個時代,舉目望去,真正的爺們,又有幾個?
其實,中國是不缺純爺們的,豫讓就是。
第一次刺殺失敗,豫讓并不罷休。
第二次刺殺趙襄子,結果又被趙襄子抓到。看來,趙襄子真的命大。
被趙襄子第二次抓到后,趙襄子問他:“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反委質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仇之深也?”豫讓說:“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豫讓當仁不讓,他以國士自居,并且說要用國士的方法回報之。
中國漫長的歷史上,悲多于喜,衰多于興,分多于合,真如漫漫長夜,只有兩個時期,可以說是人才輩出,國士輩出,一個是豫讓所處的戰國時代,諸侯群起,周室旁落,中國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開始轉型,社會大動蕩,民族大危難,適者生存的環境,將人們推向競爭的極致,非國士不能圖強救國。第二個時代,應該是清末年間,列強環視,華夏危卵,中國的封建社會向半殖民地開始轉型,民族危亡千鈞一發,朝廷腐敗沉疴已重,圖存救亡的迫切,將人們推向絕望的邊緣,非國士不能圖存。大變局往往能激發大才智、大勇氣。除了這兩個時期,中國的國士,幾乎都是士氣低落的,雖然許多人飽食了高官厚祿,卻真的不是什么士。
豫讓第二次被放出來后,應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
可他偏不,就不!
他總結了前兩次失敗的教訓,對自己下狠心“革面”!他刮掉眉毛和胡須,以此改變自己的面容;他吞食火炭,以此改變自己的聲音;他將含毒素的漆涂抹在身上,以此讓身體膿腫長癩皰,改變自己的形體。做完這些之后,他沿街乞討,連他的妻子從他身邊走過都認不出他來。為了以國士的形式報仇,這小子對自己真夠狠的!
有一天,豫讓從前的一位好友,在大街上認出了他,驚訝地問:“你不是豫讓嗎?”
豫讓回答:“是我。”
好朋友見他現在的樣子,痛心疾首:“以你的才干和本領,如果到趙襄子門下做事,必然會得到他的寵幸。先混到他身邊,然后再找機會殺掉他,豈不非常容易嗎!何苦要這樣自殘身體,損毀容貌,想一個這么難的方法呢?”
豫讓聽了,不以為然,正色回答:“既然脫身投靠人家,做了人家的臣子,又要圖謀人家的性命,豈不是懷著二心服侍君主。我若這樣干,不正敗壞了天下人臣之義,這和賊寇之行還有什么區別呢?我現在這種殘身苦行的做法,自知極為艱苦,而且不易達到目的。然而我這樣做,就是要使后世做臣子而對君主懷二心的人,看了我的榜樣而感到羞恥慚愧。”說罷,拂袖而去。
你看看,這小子把話也說得真夠絕的。
為了自己心中的目標,夠狠,夠絕,這是純爺們才做得出的事情。
(五)千古憾
愈挫愈勇,是國士的品格。兩次失敗,似乎更激發了豫讓的必死之心。
一日,豫讓正在街頭閑逛。反正也沒幾個人能認得出自己,想逛就逛吧。
突然有人在說:明天,趙襄子要外出,要到智伯渠去查看。
說來也有些幽默。智伯瑤開渠,本是想水漫晉陽,沒想到戰事之后,這渠倒成了灌溉農田的水渠,于是,趙襄子命名為智伯渠。
豫讓得知這一重大情報,當晚提前行動,匿伏在智伯渠的一座橋下。次日上午,趙襄子行至橋上,突然馬驚嘶鳴。趙襄子立刻停了下來,對左右說:“這必是豫讓所為。”于是派人搜尋,果然找到了豫讓。
趙襄子有些惱火,眼神冷冷的。你幾次要殺害我,我都放了你,你這個人啊,怎么還會來?
豫讓并不惱火,眼神也冷冷的。
趙襄子惱火了,眼神里露出了殺機。
此時,豫讓持青銅劍,據豫讓橋,絕無退讓之意。
上午的陽光,明亮而溫暖,陽光中有春天的氣息,氣息中有野花的香味,香味中有萬物的生機。
橋下的流水,清澈而徐緩,徐緩中有琴瑟的韻律,韻律中有恬淡的閑適,閑適中有人生的快樂。
大橋之上,諸人環列。趙襄子與豫讓,兩個山西老鄉雙目對視,片刻便有了對白。對白當然是山西味的哦。
你是豫讓?趙襄子說。
你咋知道的?豫讓答。
你整了容,可是你的眼神未變!你就是豫讓!趙襄子說。
是了!俄(我)就是豫讓。咋了?!豫讓答。
你這人圪攪(沒完沒了)!俄幾回放了你,你又跑來做啥了?你想咋了?趙襄子說。
俄不想咋哩!俄就想要你人頭!俄就是想給俄主人報仇!豫讓答。
傻貨!都好久的事哩,你還瞎諞個啥!趙襄子說。
趙襄子說完了這句話,對傻貨豫讓頗為不屑。抬頭看天,似乎不再把這個傻貨放在眼里。
這時候,豫讓鼓了鼓勁,不再用山西話了,而是用很標準很字正腔圓很有板有眼的普通話很義正辭嚴地對趙襄子說——
我這個人,從前是范氏、中行氏的臣子時,他們都把我當一般臣子對待。所以,我也像一般人那樣報答他們。至于智伯,他視我為國中杰出的人物而厚待我,所以我也必須以杰出的行為來報答他,一定要為他報仇雪恨。
豫讓這些話,讓趙襄子很感動。趙襄子也收起了山西腔,用很標準很字正腔圓很有板有眼的普通話無可奈何地說——
豫讓呀!你為智伯瑤竭忠盡義,名已經成了;而我也寬宏大量赦免于你,也做到仁至義盡了。今日我不能再放走你了。
趙襄子這些話,讓豫讓也很感動。
豫讓從容回答:“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埋沒別人的優點,忠誠的臣子有為義而死的責任。上次你已經寬赦了我,天下無人不稱贊你的賢明。今天我死而無憾,只求將你的衣服給我一件,讓我刺上幾劍,以了我報仇的心愿。這樣即使立刻死去,我也毫無遺恨。我不敢厚望你能答應我的請求,只是冒昧地把心里話告訴你。”
趙襄子無話可說了。面對這樣的一個義士,你又能怎么樣?他贊賞豫讓的義心,于是遞給他衣服。
豫讓拔劍奮起,他三次躍起,三次擊衣。完事后,高喊:“我可以報答智伯的知遇之恩于九泉之下了。”
于是,豫讓舉劍刺向自己,飛身躍入河中。一時間,河水鮮紅,橋面盡赤!
豫讓死后,這橋被稱為赤橋,又稱為豫讓橋。
豫讓死后,趙國的仁人志士無不悲痛,后人更是推崇至極。今天在太原市赤橋村西側,仍然殘留著千百年來人們祭祀豫讓的祠堂豫讓祠。而赤橋村還保留有當年豫讓刺殺時的“赤橋遺址”。時至今日,仍有一首古詩流傳在當地:
臥波虹影欲驚鷗,此地曾聞手椹愁。山雨往來時漲涸,岸花開落自春秋。智家鼎已三分裂,志士恩憑一劍酬。返照石欄如有字,二心臣子莫徑由。
1800多后的明代,以儒學聞名的大臣方孝孺寫了一篇文章《豫讓論》,對豫讓做法提出批評,他這樣說:“茍遇知己,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于既敗之后;釣名沽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方老先生者,手無縛雞之力也。可是,就是這么一個人,卻認為豫讓:“國士,濟國之士也”,豫讓既為國士,早就應該對智伯瑤攻打其他家庭的錯誤行為提出異議,甚至以死諫之,“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于斬衣而死乎?”
這位方老先生如此評說豫讓,最后的死法卻也未能如自己的文章所說。史事記載:“建文四年(1402年),燕王朱棣發‘靖難之役’,率軍入南京,將即帝位,召他草即位詔書,他以喪服哭殿陛,拒不草詔。成祖怒,被殺,并誅十族。”同樣也是“捐軀殞命于既敗之后”。
郭沫若先生對豫讓有個評價,比較中肯:
“在昔有豫讓,他是義俠兒。”
(六)誰夠種
重名輕利是春秋的時尚,殺身成仁是戰國的信念。有這樣的時尚和信念,才有那時候凜冽的國士氣質,有那時候國士的蕩氣回腸。
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中,寫的刺客很多,但他們去行刺,都有不同的理由。然而,只有這個豫讓,行刺的理由最為純粹,最富理想色彩,最有國士氣度。豫讓只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原則,將一個義字高高托舉在一切準則之上,并以生命作為殉葬。古往今來,除了豫讓,你幾乎再也找不出一個這樣的國士了。面對這樣一個絕版2000多年的傳奇,我感到悲哀,為他的絕版而悲哀!
豫讓面前,誰還敢說自己夠種?!
也許正因如此,中國人常常被稱為一盤散沙,其實我們自己也經常這樣自嘆呵!宋末時期,常常是少許幾個元兵,就可以驅趕著一大群中國男人,將他們一個個拉過去砍頭;到了清兵入境,這樣的故事重演著,只有時間在變化。再到了日本人打進南京,也常常是幾個日本兵驅趕著成千上萬的中國被俘虜軍人,讓他們一個個跳進土坑活埋。這樣的一群人,不就是一盤散沙么?但是,我們不能責備這些散沙,因為可以凝聚他們的士早已逃之夭夭了!
國家是人民的,這沒錯。可是,治國、救國,卻不是人民可以做的事情,這需要真正有士氣的精英,需要他們出謀劃策,率眾而行。可可悲的是,許多時候,那些占據了高位的人,要么沒有士的勇,要么沒有士的謀,尤其是面臨外敵的時候,這些人往往唯外人之說是從,整個一個紙上談兵。千百年來中國的衰敗,就是這些人惹的禍!
豫讓,也許還算不上真正的國士,但是,他至少有一個國士的勇氣和決心和義氣。
士者,王之佐也,他們應該是國家的棟梁,人民的向導,力量的載體,行動的大旗!
士氣已經死了,占據了士位的行尸走肉們,對內部窮兇極惡,對外部丑態百出。自唐末以來,朝朝如此,代代如斯。外部強硬之時,正是士人挺身之機。然而,可悲的是,自那以后,強項的士人太少,膽怯的士人太多。以清以來為例吧,日本的海軍到了門口,外人說你有海軍但不可戰,戰則會敗,雖然那時大清的海軍,在技術上在噸位上在火力上遠勝于日本海軍,可咱還是聽外人的,老老實實將海軍關在家里,讓日本人萬炮齊發,一轟而沉!日本人的軍隊占領了東北,直逼承德,外人說,承德不能守。咱還是聽外人的,乖乖逃跑,讓區區一百多名日軍將數十萬國軍打得滿天飛,占領承德。
一部近代中國史,是士大夫們被外敵勸敗的歷史!
血與火的戰爭,已經遠去了,新時代面臨的是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的經濟之戰、金融之戰。沒有炮火,可戰爭的殘酷,遠勝于炮火的掠奪,我們一個個的士們,真的醒了嗎?
據說上世紀后半期,在二戰中敗于美國的日本人,經濟突飛猛進,直逼美國。于是,大和民族的民族自尊心又一次高揚起來,他們拿著堅挺的日元,想要強奸美利堅,到美國的土地上開始趾高氣揚地攻占,買企業,買廣場,買他們想要的一切。戰爭面前,美國人只好發動經濟衛國戰爭,直逼日元升值,接著又是精心設計的金融較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下來,日本無聲無息地慘敗了,經濟總量減少了50%!
這樣的戰爭,比起炮火的攻殺,并不遜色呵!我們一個個占著高位的士們,真的看到了嗎?真的醒了嗎?真的準備好應對了嗎?
沒準備好,就別吹牛,別說你夠種!
(七)別叫真
當年的智伯渠,因為上世紀50年代太原市搞什么河渠覆蓋,全部被覆蓋成了一條暗溝,終年不見天日。豫讓橋也因此毀去了。
處江湖之遠,憂廟堂之高,真有點杞人憂天呵!還是尋找歷史吧!
于是,我到晉祠,希望尋找到豫讓的影子。晉祠的土地神告訴我:“那個豫讓啊,他在地獄呆著呢!”可不是嗎,千萬年以來,中國死去的人們的靈魂,都會進入地獄的!好吧,我們就到地獄去尋找。
那日豫讓橋上,豫讓引劍自斃,撲身入河,成仁了。一縷烈魂,飄飄渺渺,直奔地獄。
入地獄容易,出地獄卻難了。國士豫讓,本來長身玉立,神采奕奕,堪稱是美男子的。可是為了成仁,他毀了自己身體,毀了自己面容,啞了自己喉嚨,壞了自己雙目。這般自殘軀體,有失父母養育之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這樣毀掉?他又棄了妻兒,置他們于不顧,不養,不撫,人倫之道,怎能這樣不顧呢?犯了這么多儒學的戒律,那你豫讓只好下到第十八層地獄,因為這些罪,也真的不可赦啊!
地獄的一角,豫讓正郁悶地抽著煙,好像是紅中華的香煙,官場很流行的那種。沒人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別人。清高的士人,即便為鬼,也依然清高。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大殿之上,地藏王如是說。
郁悶的豫讓,抬了抬眼皮子,自語道:這句話,你都說了幾千年了!
抬了抬眼皮子的豫讓想問一聲:我何時出地獄?
地藏王好像已經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慢慢排隊吧,你急什么!
誰先出地獄,誰后出地獄,地藏王從來不說。地獄鬼魂億萬,一個個排著隊慢慢來吧!
于是,豫讓這樣的士,只好在地獄憋屈著,等待著。他著急呀,地面之上,多少以士的名義自居的人正橫行霸道,干著與士人相反的一切,而真正為士的他,卻沒法子出地獄而轉世為人!
既以國士自稱,必以國士自律。國士的律,到底是什么?豫讓之前的孔夫子說了很多很多,但他老先生畢竟是個文人,所以,他口羅 哩口羅 嗦說得很多,遠不及豫讓說的一句。
豫讓的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氣壯山河又入情入理,震古爍今又質樸無華。這,就是士的律,是士的行為準則。在他那個年代,知己者,國君也;國君者,國也。君即是國的化身。所以,為國君之士,不成功,則成仁。成仁即死。
什么樣的人才可以稱之為國士?
戰國時代的士,是以國士自譽的,那時候的士,是由三個支柱鼎足而成,缺一不可。其一是忠,忠君,忠國,有邦國之志;其二是勇,勇敢,勇氣,有涉險之慨;其三是才,才華,才智,有成事之能。三者不可或缺,缺一則不可以為士,則為士人所恥。在國與君面前,他們沒有自我,沒有個人利益,甚至連生命也不在話下。因為這樣,戰國時代的士,成為一個特殊階層,享有極高的地位,甚至超過了儒家的位置,得到君王和平民的一致喜愛。他們的行為,以這三者為標準,他們的人格,以這三者為準繩。風云激蕩的歲月中,無數的士人因此成就了一時功業,成就了一世英名。士,在那個時代,是國之救星,是民之救世主,是正義之守護神。這時候的士,才是中華民族真正的士人,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士。
戰國之前和戰國之后,士的理解,士的作為,是大有區別的。戰國結束之前,國士,士,是這樣的一些人:文可以安邦,武可以定國;風雅可以吟詩弄賦,孔武可以舞劍揮戈。有文人的心,有俠客的膽。士,是文與武的完美結合。而戰國晚期中國人的文字里竟然多出了一個字——俠,就是這一個字里新包含的文化,將勇武從士中間硬生生地分離出來,勇武的,使刀的,持劍的,赴死的,統以俠稱之。士,則成為舞文弄墨者的專用詞。愚不才,以為正是這一分離,讓真正的士從此死去,讓國士從此消失在華夏風起云涌的千百年煙云中了!
排斥了俠,排斥了劍影刀光,排斥了危難時的挺身而出,以士的名義出現的文人士大夫們,真的已經沒有什么見識了,更別說臨危的膽氣與才氣!
戰國之后,士沒落了,士氣也從云端墜入了凡塵。以士自詡的一些人,因為占了高高的位置,掌了大大的權力,吞了多多的錢財,腰肥了,膽壯了,也就自己真的感覺是個士了。其實呢,他們的骨子中,一丁點兒士的味道都沒有。你看看,一是無忠,無國,無君,更無民,哪兒還有邦國的一點兒想法?二是無勇,無勇氣,無獻身,你想要他舍小我而全大局,那等于癡人說夢。三是無才,無才華,無才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即便有那么一點小聰明,也首先用來謀一己之私。這是些無德而又無才的人。這樣的人,如果僅僅以士自娛自樂,也就罷了,可真的如果讓他們長久地占在治國謀國的位置,那真的讓我們這些治下之民不寒而栗!
因此,我說——
士是忠貞的人,是俠義的人,是聰慧的人,是夠種的人,是純爺們兒!
而另外一些人,身居要職,位在高處,處在巔峰,而忠勇和才智,卻在糞溝里!這種東西,不是才能可以擁有的位置卻要強占著,是貪位;不是智慧可以持有的公權卻強持著,叫貪權。這些人呵,平時治國無術,急時救國無方;私利百端詭計,國事一籌莫展。
一個時代的興衰,往往是由人才的興衰開始的。這個觀點,我不知道是否準確,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一個衰落的時代,是沒有士的時代;沒有士的時代,是沒有士氣的;沒有士氣的時代,是死寂的時代,是灰色的時代,是比衰落更可怕的時代!國內大學者季羨林先生,前些時說了一句話,讓我震撼。老先生說:權力加上無知,是最可怕的事情。季先生一生文章很多,說話也多,他說的許多話,我真的都沒有什么印象,對錯均沒有在意,獨獨這一句話,讓我震撼,真的很震撼!也許,這會是季先生一生中最經典的一句格言。人之一生,不在乎說多少,不在乎說錯多少,只要有那么一兩句話可以傳世就行了。
然而,愚鈍的我,覺得季先生的話還是有可以補充的余地。我試試看——
權力加上無知加上無恥,是最最可怕的事情。
好了。處江湖之遠,未必不是一件讓人快慰的事情,至少,你可以有許多時間去讀史,去炒股,去打架,去泡妞,去游山玩水,去唱卡拉OK。
其實,讀史是一種樂趣、一種愛好、一種消遣,你還千萬別看得太認真,千萬別真的陷進去了,那樣會郁悶的,那些事畢竟是古人的事,是不能推倒重來的事。再說了,你那么叫真,誰又真把你當回事?明白嗎?讀豫讓,也得有這份心態。
別叫真,千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