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在蒙特利爾寫鐘道新的智慧人生,萬里外傳來鐘道新遽然離世的消息。
《何不瀟灑走一回》是早已擬定的題目,它與寫趙瑜的《天降大任于斯人》構成姐妹篇?!罢取迸c“逍遙”歷來是宗教、哲學,也是文學功能的命題,是人類生命價值和生活方式的兩極取向。
誰曾想,一句狀寫鐘道新人生理念生存哲學的話,竟成為對人生無常生命短暫的悲嘆。頗有了曹操詩句“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的意味!
說來有些離奇,有些匪夷所思。我在電腦上寫作,使用的一直是“漢王筆”?!皾h王筆”是鐘道新所推薦,我南方口音拼音不行,學其它輸入法,我又抱定“人過五十不學藝”,于是,獨得科技之先的鐘道新向我推薦了“漢王筆”。使用了7年一直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有一天,《何不瀟灑走一回》正寫了一半,竟毫無預兆毫無緣由地電腦就失去了識別功能。
科技神筆憑空折!我只好停下手頭的寫作,從頭學五筆字型。
蒼天從來妒英才!我沒想到,意外竟應在一個不愿相信的消息上。
我心中悚然涌起對冥冥之中不可知的一種敬畏。
2
我與鐘道新的最后一次交談,是2006年3月29日在他的西客廳。
“西客廳”是我的叫法,以此區別于他的另一個客廳。
山西作協蓋起一棟新宿舍樓,鐘道新以副主席、一級作家的身份分得一套150多平米的住房。在西單元二層東面。幾年后,對門鄰居閻晶明榮調中國作協,舉家遷往北京。鐘道新“近水樓臺先得月”,又住進了西單元房。這棟宿舍樓的格局是一梯二戶,對門鄰居成為鐘道新的獨門獨戶。
鐘道新的二哥來山西,看了鐘道新的新家后,很納悶地說:“你英文也不會,數學、物理也不會,怎么住這么大的房?”
鐘道新的二哥是我軍有名的通信專家,上世紀50年代即授銜少將。他發明了復讀機、逆向英語學習法(通常學英文,都從寫到讀;而此方法,卻從聽到寫,故稱逆向),在中央電視臺開過專題講座。還寫過很多專業著作。他一向認為惟有能夠經驗的、重復的學問,才是真正的學問。視寫作這個職業為左道旁門。
鐘道新出身在一個理工世家,父親是留學美國麻省理工的博士。鐘道新有兩哥一姐。大哥子承父業,上世紀50年代就成為清華大學的教授;二嫂后來擔任清華黨委副書記;姐姐是我國著名的核能專家;姐夫是當年“九顆紅心向祖國”中巴外交風波中家喻戶曉的外交家王躍平的兒子,是新華社駐香港特別行政區的高級官員。無論從家學淵源還是身世背景,鐘道新都應該順理成章地從事理工,成為一個科學家。然而,一場風暴把一個生命拋出了預定軌道,就此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
鐘道新這樣回答二哥的不屑:“您英文也會、別的也會,住多大房也應該。兄弟我什么都不會,也住大房,才是真本事!”
鐘道新還說:“您是通信專家,了解行當中的一切。但物理的世界,是一個簡單的世界: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兩個電阻串聯在一起,都等于分電阻之和。可兄弟我懂得人。而人是變化的,用您的行話說:人是多元復變函數。其中奧秘,很少人能懂。兄弟我就是其中之一?!?/p>
鐘道新很喜歡《紅樓夢》上的兩句詩文:“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多次在作品中使用和在與人談話中提到。
在那天的交談中,鐘道新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鐘道新說:“這就是當年我們家住的那院、那房,叫新林院。新林院是清華名頭最大的一個住宅區,通常只分配給從國外回來的教授,而且由當時的校長梅貽琦親自掌握。周培源、梁思成、潘光旦、錢鐘書,都居住在這里。新林院的房子很高大,屋頂鋪的都是青石板。我們家住的這院,最早是蔣南翔住的,后來是宋平,再就是我們家住。這是美國人建的房子,光這條路現在也值點錢了。這是松墻,美國人的房子是開放式的,這是現在照的,以前這兒是一花園,9間房子。我們家那時候住200多平米,就我和我爸、我媽3口人。我哥我姐都出去了?,F在200平方不算啥,那時候夠寬敞。所以我結婚后,好長時間房間里不能有人。我上學時痛苦極了,一有人我就不自在,出差三個人住一房間我就不自在,毛病挺大。我結婚時就一間房,還沒上下水,每月房租四分錢,不也照住生孩子。當時,我最大的想法,就是有一套房子。沒條件就說沒條件,你不能說從前,阿Q說他祖上還挺富。你說你以前怎么著,沒用,到哪會兒說哪會兒?!?/p>
鐘道新還說:“我剛調回作協來那一陣,就住在李銳蔣韻他們家。那時候也沒錢,住不起旅館招待所,就住他們家。他倆口子住在文學院東房,里外兩間,門口有間小廚房。他倆口子對我挺好,收拾出小廚房給我住,吃飯也叫我一起吃??墒莿e人再熱情,你也是一種寄人屋檐下的感覺?,F在踏踏實實地想住哪住哪,總統套間也是咱住的。不過你不能現在說算什么,那會兒很重要。我至今念人家李銳蔣韻的好?!?/p>
我環視一圈鐘道新陳設堪稱寬敞豪華的西客廳說:“如今你是鳥槍換炮了?!?/p>
鐘道新笑著說:“兄弟我一支筆,從一無所有,小房子寫成大房子,容易嗎?”
3
鐘道新與我交談的西客廳,西北兩堵墻上都是一式頂天立地的核桃木書柜,里邊陳列著一套紀曉嵐主編的《四庫全書》。
鐘道新津津樂道地向我講了核桃木書柜和這套《四庫全書》的來歷:
為了充填“空巢”,我隨即訂購了30個到頂的書柜,而且是核桃木的。公司經理是我的朋友,他認為根本沒有必要,普通的木頭,30年也沒問題。我堅持要做:這東西對我,不僅是實用,而且有美學價值。他接著給我講了唐代名將郭子儀的故事,說皇上批地給郭建房,郭每天都去看,嫌地基不牢,嫌柱子太細,不一而足。工匠于是問他到底要干什么?他說要傳五代。工匠于是對他說:“我家祖傳干這個的,京城的大宅子都是我家建造的。迄今為止,還沒有見過一幢傳過三代的?!惫觾x聽說之后,默然良久,從此不再來監工。我反駁說:“郭子儀是郭子儀,我是我。”
1995年春節,我與一位愛書的企業家朋友一起喝酒時,他對我說:“上海古籍出了《四庫全書》,只印了2000套,你要不要?”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然要。”稀缺就是好,這是計劃經濟過來人的一個固定觀念。
大約一個月后,朋友電告我書已經定下。又過了一個月,他把書給我送來了。我一看就傻了:《現代漢語辭典》那么厚的書,整整1500本。沒地方放,只好堆在陽臺上。這50箱書,害得我一晚上沒有睡著覺:生怕把陽臺壓塌了。次日清晨,我就開始了“上架工作”,整整用了3天時間,才讓它們歸位。我望著四種顏色的經史子集,心里很高興。
我看看滿滿兩堵墻的《四庫全書》,問鐘道新:“這得好幾萬吧?”
鐘道新說:“12萬?!?/p>
我頓時目瞪口呆:“你看得過來嗎?”言外之意:花12萬買閑書,你鐘道新一擲千金,也瀟灑得可以。
鐘道新說:“不止一個人問過我。這書就不是看的,而是查的,需要什么查什么。書到用時方有用。備而不用。一共3億4000多萬字,全看了就成了紀曉嵐了?!?/p>
鐘道新又補一句:“還有人問我,這書有什么用?我一律斥責他們庸俗。晚霞有什么用?白云有什么用?中央芭蕾舞劇團有什么用?干嗎非要有用呢?我看著高興就行。本人現在什么都不缺,就缺高興!”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庇绣X難買一高興。
4
鐘道新說:“我的第一篇小說《繼承》,是投給《山西文學》的,燕治國看完給我寫封信,他說你的小說可以改,有閃光點……我寫的第一篇小說81年就發了。這家伙里面有運氣呢,那時候運氣挺好。83年,我一次給他們兩篇:《交接》、《青山遮不住》,李國濤說都好。小說兩篇一次都發了。這對一個青年作者是破例的。后來我寫了《風燭殘年》,在寧武開會時我和李國濤講了,他挺激動,說你寫得真不錯,是你的真情流露,是我小說里寫得最好的一篇。寫我母親的。李國濤給我寫了一個特別長的編者按。從那以后,再沒寫過短篇。后來就是87年,我一年在《山西文學》發了4篇稿。后來又寫了幾篇,怎么寫都不退了。”
我說:“是黃金總會閃光?!?/p>
鐘道新說:“你這說法不對。不是金子就閃光,它金子是一大堆沙子中淘出來的,淘盡狂沙始見金。這里邊有運氣。你碰得人恰好對……你打擊兩下,像我這種人,肯定干別的去了。屬于靈活的人,不會死謀一條道,一條道走到黑?!?/p>
我在鐘道新的文章中還看到這樣的話:“他并不是很看重才能,人誰沒有一點才能呢?就是走卒販夫之流也有,關鍵是有沒有舞臺。英雄無用武之地,照樣窩了你的經天緯地之才。所以他常說,是因為伯樂,千里馬才成其為千里馬?!?/p>
鐘道新還說:“物棄物用,其實全在人的一念之間,只能說你碰得人對。你碰上了四人幫,就是一冤假錯案;你碰上胡耀邦,就給你平反昭雪了。韓非子講過一個和氏璧的故事,同一塊玉,怎么一會兒是一錢不值的石頭,一會兒就成價值連城的寶貝?”
我聯想到類似的一句話:“一塊煤,用你,你就能發出光放出熱;不用你,你就是一塊又黑又硬的石頭。”
鐘道新涉及了文學作品社會承認的問題。我品味出鐘道新話語中的潛臺詞。
5
鐘道新總喜歡把自己的寫作稱之為“無中生有”。他在談話和文章中多次表達了這樣的觀點。
有一次,鐘道新與某強勢電視臺打交道,飯桌上人說了一句“小說有小說的規矩,電視劇有電視劇的規矩,你要寫電視劇,就得遵從電視劇的規矩”,鐘道新馬上反駁:“這電視劇有球的規矩,你說戲劇有理論,斯坦尼理論,布萊希特理論。電視劇有球的理論!二三十年前,你他媽連電視也沒見過,就是有理論有規矩,也是我這種人創造出來的!”飯桌上人又說了句“你這人物也沒有,生活也沒有”,鐘道新又馬上反唇相譏:“阿Q沒有,魯迅寫完后就有了。創作就是無中生有,大變活人?!?/p>
有一次,王志文王志方兄弟讓鐘道新弄一電視劇,說先寫一題綱。鐘道新說,我從來不會寫題綱,要寫就直接寫本子。旁邊一記者說他會寫,于是給他3萬塊錢讓他寫。結果寫了一個月寫不出來,重新來找鐘道新。鐘道新馬上損了他一句:“你當新聞記者,終極目標就是成為我這樣的。你寫報告文學靠的是你采訪對象,靠的是事實;我這是無中生有,我會編。當時寫題綱我說我不會你說你會,你要采訪喬丹的話,你說你要成為喬丹那樣的人,你對喬丹是個污辱,你成不了,你也沒那個彈跳。我一個字沒有我會寫,你離開采訪對象你不會寫?!?/p>
還有一次,鐘道新的《配方博弈》有出版社要用,問他多少字?鐘道新說20萬。出版社說,20萬少點,30萬好賣。鐘道新馬上用10天時間把20萬的小說拉長到30萬。他讓編輯看,哪些是新加上去的?編輯說看不出來。鐘道新得意地說:“兄弟我就是干這個的,寫書不發愁,說來就來?!?/p>
鐘道新說:“學英文要什么方法?會死記硬背就行。使勁念誰也能念會。我這才有方法,我這是創作,無中生有。我寫電視劇我就知道,5個人,三男兩女,你愿意漢朝就漢朝,你愿意唐朝就唐朝,就5個人夠了。寫20集電視劇悲劇的話,你死3個人,七八集的時候死一個,十幾集再死一個,最后一集那個最重要的人物死了就完了。什么東西都有方法,我早感悟出來了。戲都有套子。韓劇就更簡單了,一條主線,兩條副線,你把它交織一起,寫100集也寫下來了。源源不斷,枯竭不了,總能給它編出來?!?/p>
其實,鐘道新是一位寫實作家。閻晶明在評述到鐘道新時說過這樣一番話:“他描述自己記憶中事件的能力遠遠超過他的虛構能力。對于他熟悉的人物、事件,他的藝術表現就顯得格外生動?!讹L燭殘年》和《繼承》這兩篇自敘色彩甚濃的小說是他最為動情的作品。他以圍棋界為表現對象的中篇《國手》,前半部分表現童年時代癡迷圍棋的諸種事件就比后半部分成為國手后與日本棋手抗衡要更細膩,更富有浪漫色彩。《第二故鄉人》中,專門表現留在鄉村的北京女知青芳寧無聊、苦悶的生活現狀一節,就比表現當地人情風貌的其它章節給人印象更深。這一切都源于作者對所表現的對象的諳悉程度。我總覺得,鐘道新對中國高知層人物已形成自己的一套成熟的理解和認知,他的人物中,個性色彩突出的形象并不多,他不注重描寫個體人的特別命運,而是展現一個群體的紛紜是非。當現實環境中的某個領域引起他的興趣后,他便去擷取其中一些事件,把它們串接起來,形成一部小說?!?/p>
了解當代社會生活的人讀鐘道新的作品,都能感受到他的作品是以什么背景來創作的:《國手》似乎是以聶衛平的某些經歷來敘寫有關圍棋界的情況;《經濟風云》則與“中信公司”有某種相似;而《有感于斯文》無疑在寫科技體制改革中出現的北京“四通集團”……
鐘道新給我講過他與棋圣聶衛平手談過招的情形;也談到他在“中信公司”、“四通集團”都有熟人和朋友。
任何作品都只能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包括現代派、后現代派小說、荒誕派戲劇,無一不是現實生活以及對現實生活的切身感受通過作家頭腦的折光反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創作的想象,無論它如何天馬行空,三千白云由剪裁,它也與現實有著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聯系。即便虛無飄渺的海市蜃樓,也是現實中某一場景的折光反射。我們總能從那些鏡花水月的蛛絲馬跡中,找出潛意識中的生命之根。
當我們了解了一個人的家庭淵源和個人經歷,就不難分辨出小說中的細節,哪些是想象的發揮,而哪些是切身的感受。
正如任何看似鬼斧神工、天才靈感的科學創造,也發源于“自然的啟示”。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鳥的飛翔,人類會有飛機的想象;沒有鯨魚的曲線,能想象出潛水艇的形狀;沒有蝙蝠的盲飛,能想象出雷達的搜索原理……
鐘夫人宋宇明還向我講了這樣一番話:“人們問他,你是從電力系統出來的人,對電力系統那么熟,你怎么一個也沒寫過這方面的作品?他說我一寫那還了得,誰也很容易張三李四王五麻子,對號入座進去了。因為你不可能憑空捏造,總會有生活中的影子。(我插話:“與其說是無中生有,還不如說是捕風捉影。”)對對,他會把自己很熟悉的這些人呀事呀,給他改頭換臉,放到另一個環境和系統里去了。所以他小說中的人物,我基本上都知道他原形是誰。”
鐘道新在發表《權力的界面》以前,在《太原日報》上發表了一篇短文:《界面》。寫一個系統領導層在接班問題上人與人之間那種復雜而微妙的關系。權力的交接,一直是鐘道新關注的主題,他的早期小說《交接》就是一篇描寫新老科學家權力交接過程的短篇。由于對電力系統領導層的熟悉和了解,我從文章曲折隱晦的字里行間,看到現實中電力局某些領導的身影。當我與鐘道新談起這篇文章,鐘道新笑笑說:“你甭給對號入座,我從來是就事不就人,就是說一理。”鐘道新說:“自古天意高難問,大人物往往有一個特點,他的心思不是直截了當說出來,而是讓你猜,從你的猜測中,判斷你的心理活動和他的同一性程度。伴君如伴虎,一般人總以為察顏觀色是最重要的,其實侍候一個喜怒無形于色的領導,聽覺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事他說東時,實際上是想著西,你聽不出來,南轅北轍,就迷失了大方向。尤其在交接班這個敏感問題上,他強調退的時候,可能正是以退為進。你一個不小心,就成了搶班奪權。接班人是很容易變成野心家陰謀家的。歷史上都這樣,當王儲難,當接班人也難。”
鐘道新還對我說:“就我這寫法,還有好些朋友說我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呢?!?/p>
我有些恍然大悟,許多小說總喜歡在扉頁上題記:本文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是巧合。
鐘道新極力強調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是“無中生有”,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白,豈不是也是其智慧的一種表現嗎?
6
我問鐘道新:“你爸在57年被打成右派了嗎?”
鐘道新笑笑,說了一段陳寅恪在打右派時“言能言之言”的故事:鳴放運動期間,有人要陳寅恪出來講話,陳寅恪只說了一句:“孟小冬戲唱得很好,當今須生第一,應該找他回來唱戲,以廣流傳。”
鐘道新在講完這個小典故之后說:“陳寅恪有一種大智慧,王顧左右而言它?!聲灦L,礎潤而雨’;‘云騰致雨,露結為霜’。聰明人什么沒見過?還能讓人釣了冤大頭!”
鐘道新的回答使我想起文壇上一位老人類似的話。當有人問他是否被打過右派時,他說,我怎么會被他們打成右派呢?語氣中有著明顯的自鳴得意,還有著耐人尋味的潛臺詞。
鐘道新無疑是一個智者。他對我國歷史上的另一個智者莊子,表現出惺惺相惜,英雄所見略同。
鐘道新與我說起過莊子的《應帝王》,鐘道新說:“現在的人們都把莊子的《應帝王》看成是莊子對帝王的一種諫言,像瑪基雅維利的《君主論》,是為帝王出謀劃策應該怎樣統治人民。我不這么看,我認為是莊子在教人們一種怎樣應付帝王的技巧和智慧。從來天意高難問,伴君如伴虎,你得有應付的辦法。這是人生在世的一種智慧?!稇弁酢分杏芯浜芙浀涞脑挘骸B高飛以避矢曾 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鑿之患?!冈?就是一種短箭,弋就是用箭射飛鳥,惹不起還躲不起?明知政治是高壓線,你還要去以身試法?鼷鼠是一種小老鼠,小老鼠把自己的窩建在神丘下,就是神壇、祭壇下,以此防范人們用煙,洞,用鏟掘地。老鼠尚且知道拉大旗做虎皮,做護身符,深藏于神壇之下,讓人投鼠忌器,保住自己的窩,你一人難道連兩小動物的本能也不如?順應環境,適者生存,這里面有大智慧?!?/p>
中國的文化是早熟的文化,其中充滿生存智慧、活命哲學。儒家也好,道家也罷,其學說中無不充滿重生之道,對不知道明哲保身,為了某種信念某種理想而拿著雞蛋往石頭上撞的不識時務者,充滿了嘲諷和規勸。有學者把中西兩位文化先圣孔子和蘇格拉底進行過比較,蘇格拉底在法庭上拒絕宣誓改悔,從容地面對死亡。蘇格拉底說:“只要我的良心和我那種微弱的心聲還在讓我繼續前進,把通向理想的真正道路指給人們,我就要拉住我遇見的每一個人,告訴他我的想法,絕不顧慮后果?!倍袊目鬃觿t教導人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比起蘇格拉底,孔子顯然很富于現實感,很識時務,很聰明。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陶下,中國文人多成為看風使舵順坡下驢的“智叟”。在20世紀后半葉,面對強權政治的泰山壓頂之勢,中國知識分子出現了整體的崩潰。
鐘道新說:“你說現在的作家比五四時期的好我就不信,英文英文不會,古文古文不好,能好哪去?就說文革作家,鍋里烙出的餅,你餅不可能大過鍋去……中國近代作家能夠名垂青史的,我認為一個沒有;文學作品有文學價值的,一個沒有。在世的作家,作史料價值還行,文學價值沒有。詩人還有個把,小說家一個沒有。人們說中國合格的經濟學家不到5個,這個時代就是浮躁的時代,政府里沒好官,文壇沒好作家,街上連個好小偷也沒有。都是搶,不是偷。明搶暗偷,搶是蠻橫,偷得學得煉,神不知鬼不覺的還需要點技巧。鼓上蚤時遷,偷也偷出個人物來……咱充其量是個二流作家。咱每天浮躁得不行,我只是把這當成一職業。”
謝泳在評論鐘道新的作品時說了這樣一段話:
鐘道新!擇文學的動機似乎與別的作家不同。他不像新時期出現的其他作家那樣,是出于對現實生活的熱愛、關注、不滿或其它社會理想而!擇這一職業的。他的小說創作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據王子碩《鐘道新其人》一文說,他是為了與朋友打賭。),這種動機的直接后果導致了鐘道新的小說具有游戲的味道。他的大多數小說給人一個作者在展示自己才華的印象。鐘道新本人在《部長約你談話》的一則說明中講過,他對《戰爭風云》的興趣遠勝于??思{的《喧嘩和騷動》。我非常贊同這樣的回答,因為這里不僅有作家的真誠和坦率,而且更適合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實際。我們知道,作為一種社會分工,小說創作雖然屬于精神生產,但從客觀上看,小說家的出現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職業分工。作家從事創作的目的雖然各不相同,但以此為謀生手段的也不罕見,而且這并不妨礙他們創作出為讀者喜歡的作品甚至偉大的作品。承認自己創作中具有功利目的絕不是在貶抑作家,而是希望剝去作家職業上那些矯情的東西。巴爾扎克就曾多次明確說過他寫小說的動機是為了還債,但巴爾扎克同樣偉大。鐘道新的出現,實際上使我們有理由認為當代作家中本來可以有相當一部分人成為像西方暢銷書作家那樣的人,他們以此謀生,但在創作中也享受巨大的快樂。他們不愿為社會開藥方,倒希望給人們在緊張的工作之余多一點消遣的東西。
鐘道新在作品中說過這樣的話:“小說創作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工業,頂多說它是比較神秘的工作。工業的特點就是能夠復制,批量生產和有固定程序。創新是危險的。所以它的第一要義就是光滑,不能有特色,要成為公分母?!?/p>
鐘道新說:“文學作品都是時代的產物,文學作品是人寫的,能和時代脫了干系?你學不了錢鐘書陳寅恪,你不可能有獨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咱弟兄們這一茬,就比馬烽老焦他們性格獨立。比咱更年輕的一茬就更獨立,這都跟時代有關。”
鐘道新說:“以前咱們的認識有個誤區,好像人是為了工作和奉獻而生的。而實際上人類的許多偉大創造,都是受利欲或者更寬泛地說,是受人與生俱來的欲望驅使的。”
鐘道新通過作品中的人物之口,又說過這樣一句話:“沒有眼力見兒,除了把自己決絕拋棄于社會的繁華之外,清高能給他帶來什么世俗好處?”
鐘道新通過作品中的人物之口,還說了這樣一段話:
現在的科學家和18世紀的科學家不一樣,那時的科學家是出于一種愛好而研究科學的。這個情形和作家差不多:盛唐時代的李白、杜甫,明清的馮夢龍、曹雪芹等大藝術家,沒有一個是為了稿費而寫作的。他們或出于愛好,或出于理想。所以在寫的時候,大都心閑氣定。而現在的作家,不是為名,就是為利——其實這兩者是一回事,名即利、利即名——所以他們寫起來,都心浮氣躁、急功近利,因此難得見到好作品。
7
鐘道新在《路由人走》一文中說了這樣一段話:
寫作這事,說來容易:我認識的很多官員、學者和但凡有點文化的人,都愛說:“等我退休了,也寫本小說?!敝T位可曾見過聲稱退休后寫它一本《數論》,抑或《天文學》的?肯定沒有!可這活兒干起來,卻不簡單:英國物理學家(可能是)狄拉克說過:“科學,就是用大家都懂的語言,說大家都不懂的事情?!边@話千真萬確:買一本華羅庚的書,每個字你都認識,可一句也看不懂。至于藝術,他則說“是用大家都不懂的語言,說大家都懂的事情”。這話絕對真理:《梁?!氛f的是人人都懂的愛情,可那旋律,神仙都想不出來。
我苦苦求索著“大家都不懂的語言”……
我們其實不妨把此段論述作為鐘道新的創作談。鐘道新在無意間一語道破天機,說出他寫作風格的訣竅。
鐘道新在另一場合,以作品中的人物之口說出這樣一番話:“如果你想比一群人高大,就必須說些他們似懂非懂的話。毛澤東深知其中奧妙,在黨內干部面前,他引經據典,談古論今;而在知識分子面前,他又大講政治,大講經濟。”鐘道新還說:“術語,行話是玩‘權力游戲’的一項重要元素,它們經過精心設計以后,越顯得深不可測,能將大部分‘不懂’的人弄得如同霧里看花?!?/p>
鐘道新的語言總要“黃河在這兒拐一個彎”,把文學的話題繞到科學的領域。
讓我們略為巡視一下鐘道新的作品:
鐘道新的《宇宙殺星》是一篇寫夫妻間情感糾葛的小說,文學史上有著太多此類不斷被講述的愛情婚姻故事。諸如《魂斷藍橋》、《克雷默夫婦》、《羅伯特家的風波》等等。鐘道新說:“愛情是永恒的主題,也是一個被無數大師們寫濫了的舊話題?!?/p>
對于這么一個老生常談,鐘道新卻獨出心裁或者說以其慣有風格,寫下這樣一段別開生面的“引子兼緒論”:
宇宙殺星是美國科學家不久前發現的。這是兩顆進入晚年期的恒星,天文命名白矮星。這兩個星球的體積雖然小,但質量卻比太陽大得多。他們還發現,這兩顆星靠得很近,彼此都繞著對方旋轉運動。而在這個運動中,彼此蠶食的現象極為明顯。其中大一些的恒星幾乎連續不斷吞吃對面的小星,把它表面的物質剝下來吸附到自己的身上,使自己的體積不斷地增大,而那顆被吞吃的小星,如今已經僅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核心了。
為什么會有這種相互吞食的生死演化現象呢?科學家的解釋是:恒星體在旋轉的過程中,既產生向心力,又產生離心力。一般情況下,這兩種力量處于平衡態。但當兩顆星距離很近時,由于萬有引力的作用,質量大的星的引力克服了對方的向心力,從而把物質吸引到自己身上。
鐘道新的《股票市場的迷走神經》,用“迷走神經”這樣一個科學術語,來描繪我國股票市場上的不規范操作:
“我多次試圖解剖股票市場,可它的內部充滿了類似迷走神經似的東西?!泵宰呱窠浭且桓X神經,從主干伸出,走遍全身,解剖時它亂竄,故而被公元二世紀的古希臘醫生命名為“迷走”。
股票實際上是這樣一種東西:當一個公司的股票上市之后,它的真實價值實際上與這個公司的經營情況沒有直接的聯系,或者說只有很小的聯系:如果你的公司經營得好,每季度分紅派息可能會多一些。但是在炒股票的人里,真正只想享受紅利股息的,百人中不會超出三個,剩余的九十七人,都是想在買進賣出之中吃差價的。
股民的這種心理,使股票完全脫離了發行者本身,蛻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某種股票的價格上升或者下跌,完全取決于股民的行為:他們如果都想買進,股價就上升;如果都想賣出,股價就下跌。
一度時期,權力成為一個時髦的話題。于是,《權力的平臺》、《權力的角逐》、《權力場》等等平庸的題目比比皆是。而鐘道新則為他的小說題名:《權力的界面》。用一個一般人很陌生的現代科技新術語,來對人們津津樂道或者已經話說三遍淡如水的權力進行表述,使人耳目一新:“物質兩相的分界面”、“一個其兩側物質性質不同的薄層”,“它顯示出表面張力之類的性質,表面張力使界面略似繃緊的彈性膜?!?/p>
再如:《超導》、《公司衍生物》等等,致于作品中所涉獵到的科學術語,則更是比比皆是俯拾即是不勝枚舉。
科學的術語為文學的語言注入了清新。
“清新庾開府,雋逸鮑參軍”,文學的風格往往鐫刻著時代的烙印。也與作家個人的生存境遇和價值取向有關系。庾信的清新風格是他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鮑照的雋永風格也是他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
人心各不同,所以風格自然也不同。
鐘道新還說過這樣的話:“現在科學界興起‘邊緣學科’,往往在兩門學科的邊緣交叉部位,最容易尋求到突破口。而軍事家指揮一個大戰役,也往往是在兩個不同番號部隊的接合防位來尋求突破。”
鐘道新深厚的理工家學淵源,使他在十八般武藝中又多了一招絕殺。
我也不妨學鐘道新之手法,對鐘道新的創作風格給予一個科學命名:“假晶現象”。
假晶現象本是一個地質學上的觀念,特指一種巖石的熔巖注入它種巖石的縫隙和空洞中,以致造成了一種混生的“假晶”,即貌似乙種的巖石,實際包裹的卻是甲種巖石。一種文明的精神生活,借助于他種文明的表現形式而展示開來——這就是文化哲學意義上的“假晶現象”。
8
鐘道新有一部長篇小說叫《超導》。它描述了中國科學家與美日科學家同時向世界科技的難題——低溫超導沖擊。與資金實力雄厚,各方面條件優越,并且能順利發表論文和實驗證明的西方科學家相比,中國科學家則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以及聰明才智都用在了爭取科研經費,處理人際關系上??傊痪湓挘骸肮Ψ蛟谠娡狻!本褪窃谶@樣的條件下,中國科學家還是憑著自己的意志和智慧,與美日科學家幾乎同時完成了這項重大的科學研究。但最后仍然由于種種盤根錯節節外生枝的制度局限,眼睜睜看著別人用同樣的成果拿走了諾貝爾獎。在這里,鐘道新表達了一個人生體驗:如果一個社會的整體文明程度不高,如果全社會對從事科學的人才缺乏應有的尊重和理解,如果一個社會的生產力水平太低,再大的聰明才智也只能消耗在一些科學以外的事物中,使科學的理想化為空想和泡影。
鐘道新在卷首寫下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愿民族的血脈能呈超導狀態”,“無損耗地”、“循環傳輸”。
在鐘道新的血脈中,也有著理想主義的熱血激蕩。
鐘道新是很善于把科學與文學嫁接的。我們是否可把這一對科學的論述也借用到文學上呢?
謝泳對此說了一段頗為深刻的話:
“這實際是一個常識問題。首先我們先要明白我們是在什么樣的歷史條件下成長和寫作的。如果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我們還能寫出什么了不起的文學作品,那么結論只有兩個:一是這樣的社會環境是不會扼殺文學的,二是所謂的了不起的文學作品,根本就不存在。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得出什么結論呢?一些自然科學家就能非常坦率地承認,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中,無法與國際上同類學科對話。為什么到了一些作家那里,一方面自己在那樣的環境下受了多少苦難,而一方面又盲目地夸大自己的所謂文學成就呢?還有一個常識問題,也常為他們自己所忘記,那就是他們的所有文學作品都是在一個特殊的社會環境下被意識形態所允許變成鉛字的,發出真正獨立的聲音,是需要一個特定的社會環境的。”
9
《山西日報》的記者劉劍在采訪鐘道新后說了這樣一番話:“見面前,就聽朋友說鐘道新是個極其雅致的人,靠‘智能、經歷和知識寫作’。兩個多小時的漫談中,我體會到了他知識之淵博,思維之敏捷。然而,說到經歷,尤其是知青經歷,他總是不經意間一語帶過。我曾試圖圍繞知青話題與之展開深入探討,可他一句‘痛苦來源于!擇’使我不忍心繼續追問下去?!疀]有!擇,就無所謂痛苦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似乎很輕松,但我卻分明體會到一種無以言表的‘無奈’。”
記者以其職業的敏銳,捕捉到鐘道新“瀟灑”外表下所隱藏著的!擇的無奈和痛苦。
鐘道新有一次曾對我說:“搞寫作是我走投無路下為自己尋找的一出路,這條路就此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們家是一直主張我搞理工科的?!?/p>
鐘道新還說過:“我們這一代人,學問都不會太好。做學問如種地,倘若種子下去,因天旱未出苗,等到夏天雨后再補種,頂多種些六十天還倉的高粱之類。聊勝于無吧?!?/p>
我當時就感覺到鐘道新心中那絲心有不甘心有遺憾的惆悵。而此時正是鐘道新在創作上功成名就春風得意之際。
這是鐘道新內心不被輕易示人的一角?
鐘道新的“偶爾露崢嶸”,驀然間讓我想起俄羅斯作家萊蒙托夫筆下《當代英雄》皮卻林的形象。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絲悲愴。
在與鐘道新及其夫人的交談中,有一個不能不提及的細節:我與他們倆人的談話是分別進行的。我問宋宇明:“你最反感鐘道新的是什么事?”宋宇明答:“就是他在酒席上說,再來一瓶?!蔽覇栫姷佬拢骸澳阒婪蛉俗罘锤心愕氖鞘裁词??”鐘道新毫不打磕地回答:“我說再來一瓶?!蔽也挥傻眯α?,我說:“你倆可以上中央電視臺的‘和諧夫妻’節目了?!?/p>
鐘夫人宋宇明對我說:“從結婚到現在,我沒為別的事和他吵過,就為喝酒,他喝醉酒挺煩人的,要么給你講課,說啊,你那一百分怎么怎么,我的一百分是怎樣怎樣,那是那一階段,反正處于興奮狀態,滔滔不絕。鐘道新的長項在理工科,他在神頭,給人講課,給人高考補習,講得都是數理化。我特服他的一點,那么多公式,他都能給你推演出來。某一階段,總是那么一個話題,剛結婚那一陣,就是給你講公式,你知道什么什么,給你念一串公式,你知道什么什么,又給你講公式的推演,你說你煩不煩?天天喝多了回來,就給你干這個。到后一階段,又有變化,喝醉了開始打電話,給那些朋友,給那些社會上認為的成功人士打……打著打著電話,他會掉淚……”
鐘夫人宋宇明還說:“他那酒量就是二兩,二兩的時候很風趣,酒桌上笑聲不斷。四兩以后舌頭就大了。四兩以后就進入‘再來一瓶’的狀態,反正是已經一塌糊涂了……我們家鐘道新經常是夜半12點,喝醉了酒回來,就開始打電話……你別以為我喝醉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怎么怎么的……酒喝多后,他痛苦極了……”
鐘道新借書中的人物之口說:“你說什么人酒量最大?就是那種喝醉了也說自己沒醉的人。但不論他說不說,那段難受的時光他必須自己捱,打落門牙和血咽?!?/p>
杯中本是燒心物,借酒澆愁愁更愁。
鐘夫人的話把我的心浸泡到了無言的淚中。
鐘道新總在人前表白:“我寫作跟玩似的,小菜一碟。一晚上一集電視劇,二十天一部小說?!辩姺蛉藢ξ艺f:“不是這樣的,他寫得也苦著呢,哪那么輕松?”
鐘道新說:“最難的是把握筆下分寸。劍走偏鋒,世上難得是中庸?!?/p>
鐘道新還同我說過這樣的話,說他搞創作是“誤入歧途”,是“不務正業”。一般人聽到鐘道新此類話大概會認為這是他的自謙或瀟灑。然而,我總從鐘道新的話語中,掂量出一份沉重,一份“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大概對一個智者而言,瀟灑中也有著生命的沉重。難怪劉小楓在寫出《拯救與逍遙》之后,馬上補寫了《沉重的肉身》。
我對鐘道新的辭世,有一種痛徹心肺的遺恨無窮。出世未捷身先去,常使英雄淚滿襟。
10
鐘道新很少談及自己的苦難,這可能也是他極力追求瀟灑的性格所決定。這是另一層含義的“報喜不報憂”。
鐘道新在他的作品中,通過人物之口說了這樣一番話:
文學界如今已非原始的草莽狀況,沒有稀罕的,就別想立得住,可你偏要去寫人情、人性,背景放在文革中。而這就像祥林嫂的哭訴——慘固然慘,可已沒人愛聽了。
鐘道新說:“藝術絕對個人,你的磨難最好不要對別人說。原因很簡單:說了也沒有用。凄凄慘慘切切,在苦膽水里泡大的中國人,還有幾個人愿意去傾聽別人的痛苦?”
張石山以一個作家的敏銳眼力,在寫到鐘道新時有這樣一段話:
我們的前輩知識分子,有的無奈自陳“百無一用是書生”;
有的曾經吶喊“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
在優雅和世故的背面,還有一個鐘道新。那是父輩受過整治、父輩知識分子驕傲的脊梁骨被打得節節寸斷的鐘道新;那是自己插過隊、有著血淚途程的鐘道新。所有一切,“人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這才是整一鐘道新。
我父親也是老知識分子,鐘道新在與我說起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時,說了這樣一番話:“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經歷了太多的戰亂動亂,太多的突發事件,命運中有了太多的坎坷波折,一顆心變得非常敏感,非常脆弱。杞人憂天,自己嚇唬自己。用我媽的話說就是,船還沒有翻,自己先跳在水里。”
我在鐘道新的《清華園歲月》一文中,看到了這代知識分子的“緊張”:
歡樂、幸福、文化這些美好的東西,給人的信號強度,遠不如災難來得強烈。時至今日,回憶起在清華園中度過的歲月,印象最深的當屬1966年的五、六、七、八四個月。
起初,這場革命還有些秩序,但到了強調秩序的《十六條》發表之后,秩序就已經全無。
秩序一沒有,走資派和教授們的日子開始不好過起來。批判斗爭還在其次,最惡毒的行動要屬抄家了。抄家這個詞大概是最有中國特色的。WPS系統中,根據高頻先見的原理,它就在吵架的前面。而四通漢字系統中,干脆只有它。在中國,財產是最得不到尊重的。試想哪次農民起義不是以分田分地為號召?新中國建立后,所有的人的不動產雖然沒有了,但浮財總是有的??稍诤推綍r期,浮財在家庭的壁壘中,輕易不見天日。這下好了,有了借口,該讓大家見識見識了。于是乎,抄家風以比任何傳染病更迅速的速度,一夜之中,蔓延整個中國。
革命來了,知識分子的敏感叫“金風未動蟬先覺”,好日子來了,這敏感又叫“春江水暖鴨先知”。“蟬先覺”也好,“鴨先知”也好,反正各家都開始燒東西。
父親燒的東西首先是相片。別的人物我不知道,反正有和胡適、梅貽琦等人的相片?!拔业呐笥押m之”曾經是舊時候文人極大的榮耀,和他照的相,哪怕在第5排最邊上一個也不得了??蛇@會兒卻成了罪證。梅貽琦則是臺灣清華大學的校長,更是反動人物。另外還有一些和美國軍人照的相片。我問老爹是不是和中央情報局的人照的?他憤怒地說:“中央情報局的人是文職。”我看著他的臉色,不敢再問。但在我的頭腦里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戴笠是國民黨的特務頭子,他是軍人。而國民黨學的是美國的建制,美國的特務頭子也應該是軍人才對。多年之后,哥哥說那是和美國海軍足球隊比賽的合影。父親曾經是麻省理工足球隊的中鋒。
在《書的故事》中,鐘道新有這樣一段記錄:
在強大的外力作用下,他會主動地將吃飯的“家伙”交出去。記得那是1969年,林彪的“1號命令”頒布,要求疏散出京。父親自然“入!”。他毫不猶豫地把家具都送給了人,但只剩下那一堆書無法處理。于是叫來了收廢品的。那個家伙看了一眼之后就說:“三分錢一斤?!比缓缶蛣邮炙盒⊙蚱さ姆饷妗!斑@東西無法回爐,做不成還魂紙?!备赣H當下背過身去。我感覺到他流下了眼淚,就把收廢品的轟走了,然后提議送人。
可送給誰卻是個大問題:看不懂的人不要,看得懂的人,個個榜上有名,自己的書還不知怎么處理呢!最后決定把書捐獻給清華大學圖書館——在中國,捐獻不是一件容易事。我的一位“北漂”朋友,被電視上的一個故事所感動,試圖捐獻骨髓。檢查身體等搞了一個星期,但最后關頭,卻因為沒有北京戶口而作罷?!蓤D書館也不肯要,最后還是托了關系,才勉強收下??粗卉囈卉嚨臅?,裝上三輪車拉走,父親臉上的痛苦表情,遠甚送我去插隊。記得哥哥安慰父親說:“千金散盡還復來,何況書乎?”父親搖頭說:“怕是‘別時容易見時難’??!”果然一語成讖:父親至死未能重見心愛之物。
那一段膽戰心驚的日子,鐘道新的父親是如何煎熬過去的,鐘道新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也恐怕沒對任何人講過。我曾問起過他父親去世的情形。
鐘道新說:“我爸71年去世,六十都不到。陪外賓說著話就倒下了,心臟病。那年西哈努克到清華去,他陪著走,暈了一下,后來他找吳有源,中國最好的心臟病專家。吳有源說星期一你到我醫院來。我爸和他一起從美國回來,非常熟悉。陪著外賓最后在科學院,說著說著話倒下就死了。那會兒人比現在人觀念差遠了,我爸不吸煙不喝酒,文化大革命時候他也害怕,思想壓力也大……說點別的吧?!?/p>
剛提起個頭,鐘道新又關閉了此一話語系統。
然而,苦難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總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鐘道新在《風燭殘年》中,不經意中在老母親的身上表現了出來:
我攙起母親的胳膊,咱們回去吧。時值深冬,北風如刀,像我這壯漢子在外面站一會兒都覺得徹骨生寒,可母親每天這會都要在這路邊站上好久,她好像在等什么人,總是朝路盡頭張望,那神態和動亂初起那兩年站在這等候父親下班時一模一樣。
我不搬。母親打斷了我的話,臉上露出了老年人特有的固執神態,兩眼直直地看著對面墻上,好一陣才慢慢地轉動起來,環顧著這間房子。這房子是依照父親當年的書房小而化之的:靠墻的一邊放著一個小書架,最上層放著父親生前不離手的一個英國式大煙斗和一個釉剝落的舊景泰藍煙灰缸,底下幾層大都是些龍門出版社出版的發黃的舊書和一些校內流通的油印講義。書架旁邊是一張寫字臺,上面只放著一盞長滿暗綠色銅銹的臺燈,我擰了擰,發現它根本不亮了;寫字臺前放著父母常坐的那把舊轉椅,好幾個彈簧已經露出了頭。記得父親以前晚上備課時,雖然他讀的那種塞滿蟹行文字和深奧公式的書對她毫無意義,可母親總是在旁邊陪著他,加火添茶。她也許只是為了能和父親在一起,為了彌補早年失去的時光。我死也要死在這,除了這幢老房子,沒有能讓我好好想你爸爸的地方了。……在這,你爸爸的書桌會對我說話,他的椅子也會,他種的那株丁香也會……
媽媽拉住我的手囑咐,她的手特別涼,好像是深井里挖出來的濕泥。
我相信在我的有生之年,這幅在萌發著勃勃生機的初春晴朗天氣里,母親那發蒼蒼、視茫茫的拄杖倚門送別圖,將永存在我的記憶之中。
鐘道新在說到父親的死時,長嘆了一口氣:“心臟病,死時六十都不到。吳有源說,憂傷心,氣傷肝。他50年代從美國回來時,抱一顆眷眷報國之心??諔褕髧?,心強命不強?!短一ㄉ取防镉幸痪渲~:‘唯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雪滿頭。’人生就是一過程,一個逗號一個句號,人生就這樣結束了。”
鐘道新還說:“父親在看了老舍的《我這一輩子》后,長嘆一口氣,說,唉,我這一輩子。我想父親大概想到,當年沒有回來留在美國的楊振寧、李政道?!?/p>
唐達成的夫人馬中行在經歷了痛苦的人生歷程之后,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話:“我的同事說人生等于零,我說不是零,是傷痕。一定要讓我們的下一代,換一個活法。”
11
趙瑜拍攝電視紀實片《內陸九三》時,鐘道新撰寫了其中的兩集,是專門敘述北京知青插隊農村的故事。由于審查的緣故,兩集東西被封殺。但我們都看到了樣片。按照整個拍攝體例,每位撰稿人都在片末有一段言論。一向瀟灑飄逸的鐘道新此刻幾乎是痛心疾首地說:“知青,老三屆里,出現了若干英模,也出現了一批作家。插隊的經歷造就了他們。但這只是特例。個別人的幸運,不能掩蓋數百萬知青曾經遭受苦難的歷史。我保證,我發誓:插隊再好,我決不會讓我的兒子插隊!”
鐘道新從不談及他的知青生活,這經歷大概是鐘道新“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記憶。
《山西日報》的記者劉劍在《知青在山西》一文中記載了鐘道新知青生涯的兩個細節:
鐘道新插隊的地方在山西省昔陽縣皋落村。來到山西,臨下火車的時候,有朋友送給他一箱子火腿腸,可這個淘氣的備受父母疼愛的孩子,因為火腿腸有一股不明的味道,竟然將其全部扔掉了。到了那個每人每年只分配給60兩麥子的村里后,三頓窩頭吃下來,他開始無限懷念那箱火腿腸。
少年時代的鐘道新過著優哉游哉的生活。可來到昔陽后,他不但要自己洗衣服,而且還要和農民一樣下地干活。夏天,在玉米地里鋤草的情景,他至今記憶猶新。“穿上衣服,熱得受不了,脫了衣服,玉米葉子會像刀一樣在你身上劃滿血道?!闭f這話的時候,他的表情有些嚴肅,仿佛那種生疼生疼的感覺至今還在。
海德格爾哲學的深刻之處在于,他使我們對生存現實的認識理解超越了三維空間,進入一個四維的時空。他著名的《存在與時間》,賦予我們一種穿越時間隧洞的眼力。過去以潛在的記憶延伸入現實,而對未來的期待心理,又成為時時閃現于現實的曙光。
海德格爾的重大貢獻就是,強調“隱蔽”和不在場的東西對于“敞亮”和在場東西的極端重要性,正是“隱蔽”和不在場的東西,才使得一個存在物的“去蔽”和出場成為可能。
鐘道新的人生,為我們構成一個當代生存現實的立體空間。
12
我與鐘道新在西客廳的那次最后長談,此時此刻,讓我想起鐘道新早期的那篇小說《姓趙的山東人》。
謝泳在《對鐘道新及其小說創作的一種理解》一文中說了這樣一段文字:
在這篇小說中,鐘道新通過一個經歷坎坷而在現實生活中變得相當練達的“姓趙的山東人”的自我表白,來批評一種處世態度和價值觀念。我當時對作家的這種判斷很不以為然,因為小說中這位“姓趙的山東人”的言行確實具有他的合理性,但作家卻對此采取了一種簡單的批評態度。重讀這篇小說之后,我改變了自己的想法。讀這篇小說,你會發現,作家在述說“姓趙的山東人”時,顯得生動自然,而做為批評者的“我”卻只采取了一種簡單的價值判斷。注意到“姓趙的山東人”講述自己經歷時的干練和“我”批評他時的無力,我想,在這里,鐘道新大概是耍了一個滑頭:他是不是在借批評一種價值觀的時候,傳達一種處世之道?借作品中人物之口敘寫自己的胸臆,本是許多作家慣用的手法,正如尼采所說:“一個藝術家所塑造的形象并不就是他自己,然而,他顯然懷著摯愛所依戀的形象系列,的確說出了藝術家自己的一點東西。”
有些文章是需要用人生經歷去閱讀的。通過對鐘道新人生經歷的了解,返回頭再來讀鐘道新的這篇小說,我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這里正是作家內心矛盾內心斗爭的流露。
大概在鐘道新的內心深處,實用主義的價值取向和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拷問;行之有效的關系學和傳統道德倫理的判斷;物欲的本能沖動和理性的約束克制;本我、自我、超我的層面轉換,一直在折磨著“人之初,性本善”的靈魂。
別林斯基在分析漢姆萊特性格的文章中,說過這么一層意思的話:矛盾是深刻的表現。越是深刻的性格,越是智慧的頭腦,矛盾與分裂來得愈是強烈。一頭驢子是沒有矛盾的。
讀鐘道新的小說,你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時代氣息撲面而來,但這里的時代氣息,不是指社會政治生活形成的震蕩和轉型時期產生的矛盾沖突,而是他作品中涉及到的這個時代最先進的前沿科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鐘道新在表現現代生活時,對科技本身的興趣甚至妨礙了他對現代科技發展影響下的人們心理、行為、思想、態度做進一步的思考。揭示出現代科技的發展對人性的扭曲和異化。由于對高科技的興趣過于強烈,使鐘道新很難成為一個對社會問題做出干預的改革文學作家。盡管他的作品《權力的界面》、《非常檔案》等的主題,都涉及到當代社會中最敏感的領域和出現的問題。
聯系到鐘道新的人生經歷以及他走上創作道路的動機,再來看他的創作,就不難理解他的小說為什么缺乏那種更高意義上的哲學思考。
一個作家在他的作品中達到的思想深度,有時與他思想的深刻與否,并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系。鐘道新的作品本身不夠深刻,并不能據此認為作家本人膚淺。鐘道新從作品主題的選擇,對作品中人際關系的描繪等等,都足以證明鐘道新對于當代中國的了解達到了相當的深度。還有一點需要強調:思想到語言的表達,不僅是一個文字功力的問題,還有著弗洛姆所說“社會過濾器”的制約。尤其在我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社會過濾器的作用下,我們更應該對作家的創作給予充分的理解。
也許可以說,鐘道新的創作表現出思想的另一種深刻。
人生苦短,用鐘道新的話:“一個逗號一個句號,人生就結束了。”在閱盡人間滄桑之后,曾經滄海難為水,選擇“何不瀟灑走一回”,大概無可厚非。其中充滿生存智慧。
司芬克斯那個最著名的謎,就是對人的猜想。認識一個人不容易。
一個智者的思想,蓋棺也未必能論定。
鐘道新以一個作家的整個人生,為我們提供了一部充滿生存智慧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