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遺事

一

今夏居杭州，5月到7月，撫遍西湖水，不著游記文字，唯掘杭城記憶。

這記憶，出自近年在海外對南宋杭州的研究；這記憶，從西方漢學的角度，對杭州文化作個人化的解讀。

這解讀，涉及南宋杭州的豪門貴胄張炎，一個700年前的紈绔才子。

也許，張炎的個人身世和家族沉浮，可以敘說當年杭州興衰的點滴，可以揭示我們民族性格的懦弱與剛強，可以讓人反思今日國家命運。

二

張炎，又名張玉田，宋末江南的公子哥兒、風流倜儻的詩書畫大才子，1248年生于杭州，以詞為名，集有《山中白云詞》和關于詞學理論的《詞源》，家族數代均為南宋軍中大將，顯赫一時。

關于張炎家族的歷史，官方正史鮮有記載。7年前的夏天，我在美國密西西比河邊的明尼阿波利斯城度假，有機會到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的東亞圖書館查閱有關歷史文獻。從館藏《杭州府志》、《宋史》、《元史》和南宋詩人周密所著關于當時杭州生活的筆記《齊東野語》及《武林舊事》中，收集到一些片斷材料。將這些材料組合起來，可以大致勾畫出張炎的家世。

張炎的六世曾祖父張俊（1086－1154）為南宋朝廷建功立業，軍功卓著，死后被宋高宗追封為循王。

到張炎的曾祖父張滋（生卒年不詳）一代，張家在杭州已是豪門大戶。張滋附庸風雅，能詩善文，江南名士莫不與之結交。他也時常在自家的貴隱園中，召集杭州上流社會雅集。每此時，高朋滿座，朝廷官員、地方名流、富商大賈、文人墨客齊會，歌女舞姬、美酒佳肴、燈光花影競艷。在這樣的社交場合，嘉賓往往多達上百人。其間詩人賦詩朗誦，詞人作詞交與歌女演唱，一片歡聲笑語，盡顯王朝的昌盛、杭州的繁榮、張家的奢華。

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轉述了張滋的一次名為“牡丹會”的社交雅集：

“眾賓既集，坐一虛堂。……命卷簾，則異香自內出，郁然滿座。群妓以酒肴絲竹，次第而至，別有名姬十輩，皆衣白，凡首飾衣領皆牡丹，首帶‘照殿紅’一枝，執板奏歌侑觴，歌罷樂作乃退。復垂簾談論自如。良久，香起復卷簾如前，別十姬易服與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則衣紫，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紅衣。如是十杯，花與衣凡十易，所謳者皆前輩牡丹名詞。酒竟，歌者樂者無慮百數十人，列行送客。燭光香霧，歌吹雜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三

這仙境夢游般的奢華，或許只有今天的貪官新貴，才敢追慕。但是，張滋在奢華中對精微細節的講究，如歌女舞姬的服飾花色，則不是今日貪官新貴們所具有的品位，可能只有張藝謀的電影才備其精髓。

關于張滋的藝術修養和品味，美國當代學者奧弗蕾達·莫克（Ａｌｆｒｅｄａ Ｍｕｒｋ）在其研究南宋文化的專著中，曾經談及：

“他將自己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侍弄花園，他也懂得怎樣欣賞和享受茶道、飲食、古玩、器物，他還訓練自己家養的歌妓，以表演樂舞提供娛樂之用。張滋繼承了父輩的巨大財富，他在杭州一帶修建了不少豪華的花園別墅。其中，貴隱園建在杭州郊外的一片湖區，那里有十多處廟宇、居所和禪房，還有畫室書屋、亭臺樓榭、小橋流水和觀魚池塘。”

試想，今天的貪官污吏和暴發戶們，除了一身銅臭和血腥，也就只有聲色犬馬場中人體的內分泌氣味了。他們與張滋的唯一共同處，不是品位，而是奢華，諸如炒房團和煤老板嫁女娶媳的豪華排場。

四

莫克的上述記敘，出自其《南宋詩畫中的婉約異見》一書，2000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那時我居紐約西郊，得知有這樣一部書面世，索之卻未見諸書店貨架。某日去東岸港市波士頓，便駕車到波士頓近郊的劍橋鎮，直奔哈佛大學，在出版社的零售部里買到了這部書。

我的最大驚喜，是發現書中有一插圖，為南宋大畫家馬遠（約1186－1225前后）描繪張滋貴隱園雅集的繪畫《春游詩會圖》，原作現藏美國密蘇里州堪薩斯市的納爾遜－艾金斯美術館（Ｎｅｌｓｏｎ－Ａｔｋｉｎｓ Ｍｕｓｅｕｍ ｏｆ Ａｒｔ）。這幅橫式長卷，未見于國內出版的馬遠畫集，也未見國內美術史學家提及，因而彌足珍貴。

據莫克記述，這幅畫由張滋委托馬遠所作。以馬遠之南宋皇室首席大畫家的高貴身份，他很可能受邀參加過張滋的社交雅集，因而得以如實展現張滋的貴隱園聚會。這幅畫的中心部分，是張滋在園中長案上提筆書寫自己的詩作，來賓和侍女們則聚以圍觀。

馬遠的妙筆在于，這不僅是一幅寫實繪畫，而且更是一幅超現實的作品。畫家將張滋貴隱園聚會的現實場景，同想象中的仙人來賀、前朝詩人赴會的場面，合而為一；將當時的達官貴人同古時的先賢智者，同置一畫。如是，馬遠借張滋的私家生活場景，以自己非凡的想象，向我們展示了南宋杭州之百鳥朝鳳的盛世景觀。

五

那時杭州的繁華，超過了馬可波羅道聽途說的描繪。南宋周密稱杭州為“銷金鍋兒”，他在《武林舊事》中寫到了杭州的聲色場所：

“翠簾鎖幕，絳燭籠紗。偏呈舞隊，密擁歌姬。脆管清吭，新聲交奏，戲具粉嬰，鬻歌售藝者紛然而集。”

他還從一個別致的視角寫到了杭州富人的揮金如土：

“至夜闌，則有持小燈照路拾遺者，謂之掃街。遺鈿墜耳，往往得之，……貴珰要地，大賈豪民，賣笑千金，呼廬百萬。以至癡兒矣子，密約幽期，無不在焉。日糜金錢，糜有紀極。故杭彥有‘銷金鍋兒’之號，此語不為過也。”

其實，早在北宋時期，風流詞人柳永就寫過杭州的美麗、富足與繁華，他在《望海潮》一詞中留下了名句“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家”和“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據野史記載，金兀術讀到后一句時，終于忍不住漠北人對江南天堂的歹意，遂決定躍馬揚鞭，南下屠城。

六

到南宋末年的1275年，時任蒙古將軍的伯顏（1237－1295），任命廉希賢（1231－1280）和嚴忠范（？－1275）為使節，派他們到杭州勸降南宋朝廷。

張炎祖父張濡（？－1276），是南宋軍中將領，其時正駐守杭州西北的獨松關。是年3月，蒙古軍的兩名使節在獨松關被張濡手下的士兵捕獲，嚴忠范斃命，廉希賢被押往杭州入獄。由此，蒙古軍對張濡恨之入骨。據《宋史》和《元史》記載，蒙古軍在1276年攻破杭州后，逮捕張濡，判處死刑，并抄沒張氏家族的全部產業。

遭此變故，張炎之父張樞只得隱匿，不知所終，張炎本人也倉皇出逃，其妻則為蒙軍所俘，后音信全無。

至此，張氏豪門敗落。那一年，張炎28歲。

隨著南宋的滅亡和杭州的淪陷，張炎從一個豪門才子，淪落為算命賣字者流。他浪跡江南，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與張炎同時代的文友及后世詩人，在為張炎詞集作序時，都寫到了他的潦倒。舒月祥記述“玉田張君，自社稷變置，凌煙廢墮，落魄縱飲”。陸文圭則記述他“棄家客游，無方三十年矣”。兩則記述，都如魯迅筆下的孔乙己。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七

還在南宋末年，張炎就以詞聞名，到了元初，他的詞作更成為宋詞的最后一星閃亮。張炎的詞，承續婉約傳統，在典雅的詞風中傾訴國破家亡的哀怨，將一己身世，化為南宋的社稷悲歌。

根據歷史文獻的紀錄，元蒙統治者進行種族和階級劃分，將治下的人民分為三六九等，南方漢人被劃為最下等。張炎在《高陽臺·西湖春感》一詞中寫出了國家民族與個人生活的此種不幸。這首詞寫于南宋滅亡后的某一春天，其時，張炎至西湖，見春景仍在，但昔日繁榮卻一去不返，唯余一抹荒煙。觸景傷情，他作詞云：

“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這憂傷而無奈的心緒，在他最著名的《解連環·孤雁》詞中，化為名句“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張炎由此得名“張孤雁”#65377;

八

俗話說:人窮志短#65377;

大宋皇帝的末世孫趙孟兆頁 (1254-1322)在宋亡后歸順元蒙，成為元代開國大畫家和首席書法家#65377;關于南宋遺民，今日美國學者詹尼芙·杰伊(Jennifer Jay)認為，在元蒙異族統治下，江南地區的文人可分三類，一是投向異族的同謀者，如趙孟兆頁;二是抵制異族統治的反抗者，如文天祥;三是自殺或隱退的不合作者#65377;杰伊將后兩者稱為南宋忠民#65377;按照這種劃分，張炎屬第三類人，因為他以漂泊的方式來自我放逐，逃避異族統治#65377;

可是，張炎卻也試圖走趙孟兆頁 的路，只是沒走通#65377;

在張炎的生平中，他北上大都(北京)，向元蒙求職一事，最讓今日學者頭痛，因為學者們不愿將張炎這樣的大詩人劃入趙孟兆頁一類，但卻又解釋不清張炎為何要北上求職#65377;

所幸，張炎求職未果#65377;

根據正史記載，1290年，當時的元朝統治者忽必烈漢下詔書征書法家與畫家入宮，為皇室謄寫佛教《藏經》，以充實皇家收藏#65377;也有學者認為，忽必烈漢抄寫經書一事，實為私家瑣事，只因其母對宗教的個人愛好#65377;

無論如何，張炎應征，是年秋北上大都#65377;

此次北行并不愉快#65377;除了張炎在自己的北行詞中有幾則小序略記而外，沒有其它文獻記錄，所以我們不知道張炎是否通過了征聘考試#65377;總之，他未替元廷抄寫經卷，而是在大都徒費光陰，并于次年南返#65377;

有當代學者推測，是張炎自己不愿為外族統治者服務，他的北行只不過是“無奈”和“敷衍”之行#65377;

張炎北行是個謎#65377;他的朋友舒月祥說他在大都求職無果，“概然濮被而歸”#65377;短短六字，張炎的無奈，躍然紙上#65377;我們今人面臨的問題是，既然張炎不情愿，為何又要北行?“無奈”與“敷衍”二語，自相矛盾#65377;

九

張炎畢竟出自豪門，即便在困頓之時，公子哥兒氣仍然不減#65377;他北行大都，無所事事，混跡章臺北里，與煙花女唱和玩樂#65377;在《聲聲慢·都下與沈堯道同賦》中，張炎直接描述了那時的境況:

“情正遠，奈吟湘賦楚，近日偏慵#65377;客里依然清事，愛窗深帳暖，戲撿香筒”，一副不得志的紈绔相#65377;詞中的“窗深帳暖”乃煙花女的閨房臥榻，而“戲撿香筒”則是張炎對自己狎妓玩樂的描述#65377;

十

學者們大多回避張炎欲向元蒙求榮的話題，但是，我在野史中卻讀到一條關于張炎祖父張濡的故事，頗能說明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民諺之確鑿#65377;據說，張濡得知自己的部下逮捕了兩名蒙古使節后，驚恐萬狀，既向蒙軍統帥伯顏通報誤會，又要手下立刻放人，可惜為時已晚#65377;

又有史料說，張濡與岳飛同為南宋軍中大將，但二人意見卻每每不合#65377;于是，當秦檜加害于岳飛時，張濡竟落井下石，扮演了一個不漂亮的角色#65377;

十一

魚米之鄉，江南的水是柔弱的，水似柔情;江南的空氣，也是柔弱的，氣若游絲;就連江南人的呼吸，也是女性化的，呼出吳儂軟語#65377;

張炎的詞，更是一聲哀怨:

望花外#65380;小橋流水，門巷忄音忄音，玉簫聲絕#65377;鶴去臺空，佩環何處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65380;心情頓別#65377;露粉風香誰為主?都成消歇#65380;凄咽#65377;曉窗分袂處，同把帶鴛親結#65377;江空歲晚，便忘了#65380;尊前曾說#65377;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65380;一林殘葉#65377;謝楊柳多情，還有綠陰時節#65377;

這是由宋入元后，張炎回杭州故居探舊，寫下的《長亭怨·舊居有感》#65377;

昔日風流才俊，如今只怨西風不庇護寒蟬#65377;

十二

二十二年前初游杭州，我到西湖畔拜謁岳飛和秋瑾，心中巨瀾起，只想狂叫吶喊#65377;

去年再游杭州，又拜岳飛和秋瑾，心如靜水#65377;

今夏居杭州，不再拜謁，怕見飛花，怕聽啼鵑#65377;

十三

1999年5月8日，美國軍機空襲中國駐前南斯拉夫大使館#65377;美國總統克林頓匆忙致歉，稱“誤炸”，并降半旗志哀#65377;

中國政府堅稱不是誤炸，而是刻意為之，但卻接受了道歉#65377;

當然是刻意為之#65377;華盛頓知道，北京也知道，但雙方都不說為什么是刻意#65377;

中國忍受奇恥大辱，換得10年軍事技術的進步#65377;值或不值，唯待后人評說#65377;

十四

南宋軍隊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將火藥用于實戰，雖然一時阻止了金人和蒙古鐵騎的南下，卻未能挽救自己最終的滅亡#65377;

南宋，一個繁華而奢侈的王朝，一個只盼西風庇護寒蟬的懦弱王朝，一個命中注定的敗落王朝#65377;

十五

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加州大學研究中國古代美術史的著名學者高居翰(James Cahill)教授，曾談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下入侵和南宋的失利，及其對中國的文化性格所產生的影響#65377;高居翰寫道:

“宋代不同于外向的唐代，宋代文化轉向內傾;……其唯一的養分來自內部，……一種特殊的擬古主義出現于北宋后期，并保留下來成為南宋藝術的主要成分;……藝術風格上重大的革新創造只屬于過去和未來;這一時期是一個內省和回顧的時期，是一個綜合和總結的時期#65377;……南宋文化的另一引人注目的傾向，是極度的唯美主義，也就是那時期對超級精致的追求#65377;”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65380;社會和文化背景下，才會有張滋的貴隱園雅集，也才有張炎“恨西風不庇寒蟬”的哀嘆#65377;

20世紀80年代，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華裔教授劉子健在《兩宋之際文化內向》一書中指出，南宋以前的中國文化是一種向外擴張的文化，但至南宋，卻開始向內收縮#65377;他寫到:“12世紀的精英文化更注重在全社會鞏固并貫徹自己的價值觀，比以往更注重回顧和內省，因而變得更加謹小慎微，有時甚至悲觀絕望#65377;一句話，北宋之特征為向外伸，南宋之實質乃向內轉#65377;”

就此，內斂成為中國文化的性格:“從12世紀起，中國文化轉向內傾#65377;”

十六

2001年4月1日，南中國海上空#65377;美國一架大型軍用偵察機與中國一架小型殲擊機相撞，美國軍機受損，迫降中國領土;中國軍機墜海，飛行員王偉跳傘后失蹤#65377;

這不是愚人節的玩笑#65377;

我上網搜索王偉籍貫，得知他是江南人，出身于浙江湖州一個普通工人之家#65377;

十七

大約在1320年前后，70多歲的張炎，落拓而孤苦的南宋遺民，默默地死于貧病交加#65377;后人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死于哪一年#65377;

昔日杭州的豪門貴胄，只恨西風不庇寒蟬#65377;

試問今日江南男兒，何處尋覓陽剛之氣#65380;漢唐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