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俚曲使用了許多俗字,反映了十七世紀中國北方文藝作品中俗字的大概面貌,比起《金瓶梅》來不但簡化字和簡化偏旁有所增多,而且使用范圍有所擴大。聊齋俚曲在俗字的使用上也有自已的特點。
關鍵詞:聊齋俚曲;俗字;簡化字;簡化偏旁;字隨音變
中圖分類號:I207.37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的聊齋俚曲是用方言寫成,用了許多俗字,是繼《金瓶梅》之后北方文藝作品中俗字最多的作品。明清以來產生的俗字不但數量相當多,而且有自身的特點。假如說《金瓶梅》一書的俗字反映了十六世紀中國北方文藝作品中俗字的大概面貌,那么聊齋俚曲的俗字則反映了十七世紀中國北方文藝作品中俗字的大概面貌,但對明清以來俗字的研究似乎還有些不夠。本文對聊齋俚曲的俗字做些初步的介紹,也許對這方面的研究有所增益。
據初步觀察,與《金瓶梅》相比,聊齋俚曲的俗字有“三個發展”:
(一)簡化字的增加
聊齋俚曲的簡化字比起《金瓶梅》來又增加了許多,除繼續使用《金瓶梅》中已經簡化的字以外(如“咲廟靈虱燈彎獻樓亂”等)對《金瓶梅》中未簡化的許多字又作了簡化。如《金瓶梅》中的“劉刻興勁對凖議嘆園實盡孫戰濟門靈聲聽蟲罷婦”等字聊齋俚曲分別作“劉劉興欣對準議嘆園實盡孫戰濟門靈聲聽蟲罷婦”等 ① 。
(二)新偏旁的出現
由于字形簡化的不斷發展,聊齋俚曲出現了一批新的用于簡化的偏旁,這批偏旁既有形旁,也有聲旁。其形旁如:
門:問閉閑間問闖悶閨鬧
讠:議證謅讠此說
乂:勸雙對歡艱難覌艱
纟:綱纟總
文:斈斈斈齊齋
弍:弍弍弍弍弍
其聲旁如:
咼:迫窩禍鍋
喬:橋嬌輻
壽:籌躊拒
齊:擠濟
(三)簡化偏旁類推范圍進一步擴大
同一個簡化偏旁在聊齋俚曲中的使用范圍比在《金瓶梅》中的使用范圍有所擴大。形旁與聲旁都是如此。比如形旁“丬”在《金瓶梅》中只有“將”“壯”兩字使用,而在聊齋俚曲中就有“將”“壯”“妝”“狀”四字使用。聲旁“單”在《金瓶梅》中只有“彈”字使用,而在聊齋俚曲中就有“彈”“單戈”“禪”三字使用。
這反映出十七世紀比十六世紀漢字的簡化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從俗字的選用上看,聊齋俚曲有“兩個特色”:
(一)字隨音變
語音是不停地變化的,用來記錄語言的字音也在不停地變化,而且變化的步調要一致,才能做到口語音與讀書音相同。但是,實際情況往往并不是如此,于是便出現了口語音與讀書音不一致的現象。這個時候假如再用口語寫文章,就會出現選字方面的困難:是按口語音選字呢,還是按讀書音選字呢?蒲松齡采用了前一種辦法,口語音變成什么樣子,就選什么樣子的字。
語音的變化大致分歷史音變與語流音變。下面就從這兩方面分別舉些例子說明。
1、從歷史音變看:
1)囂——羞
現在淄川方言“羞”的讀書音為[?揶i?藜u 214],口語音為[?揶i?蘅 214],與“囂”同音。“羞”在《中原音韻》入“尤侯”,不入“蕭豪”,可知[?揶i?蘅 214]的讀音是一種方言讀音。這種讀音在《金瓶梅》一書中已有用例,《金瓶梅》常把“害羞”寫作“害囂”,逮至聊齋俚曲,仍然如此,而且兩種讀音與現在應該基本相同,讀書音為[?揶i?藜u 214],與“頭”同韻(《磨難曲》第一回:“不肯當王八頭,作了賊又害羞”句可證。)口語音為[?揶i?藜 214],與“條”同韻,(《磨難曲》第一回:“瓢一扇,棍一條,拿起來先害囂”句可證。)由于在書面上讀書音總是占優勢,常常會取代口語音,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蒲氏干脆把“羞”的口語音改用“囂”字來表示,使人們從文字上就能讀出口語音來。
2)哈——喝
淄川方言“喝”的讀書音為[x?藜 214],而口語音為[xɑ214],與“哈”字同音。蒲氏鑒于書面上讀書音的優勢,為了避免人們把“喝”的口語音讀成讀書音,使人們能直接讀出“喝”的口語音來,便將“喝”改成了與“喝”的口語音相同的“哈”字。如:“那地方去打水去了,俺哈些就走。”(《磨難曲》第6回)
3)瞞——埋
淄川方言“埋”本來也有兩個讀音,用于“掩埋”義時,讀[mε55],用于“埋怨”義時,讀[m 55]。不過這兩種讀音的不同并不是文白讀的不同,而是常用音與罕用音的不同。很明顯,用于“掩埋”的頻率大大高于“埋怨”的頻率,所以“埋”讀[mε55]的機會也就大大多于讀[m 55]的機會。人們對常用音容易記住,對罕用音則容易遺忘,而且常常會用常用音取代罕用音。蒲氏深諳此理,于是干脆就把“埋”的這一罕用音用另一個同音字“瞞”來代替,以防讀錯。如:“佛動心滿心好惱,胡瞞怨恨罵先生。”(《增補幸云曲》第9回)這樣以來,只要你認識“瞞”字,就不會把音讀錯了。
4)扌左——撮嘬
山東方言普遍有這么一個詞,與“左”同音,義為把敞開的東西收攏,使變小,甚至閉合。但苦不知用哪個字才對。“撮”的量詞用法,如“一撮頭發”,音雖接近,但意義不符;“嘬”的“吮吸”用法,如“小兒嘬奶”,同樣于義不和。沒有辦法,有人就借“嘬”字來表示。如桓臺方言有一種小兒喉病,口痙攣,不能進食,寫成了“嘬口子瘋”。蒲氏于此詞既不借“撮”字,也不借“嘬”字,而是干脆另造一個“扌左” 字。如:“那金墩上去樓臺,把嘴兒扌左了又扌左,施展著上前說話。”(《增補幸云曲》第12回)顯然這里在說妓女金墩把嘴唇收攏,使口形變小的意思。此字之造顯然用的是形聲法,淄川方言“左”讀[tsu?藜 31],與該詞語音相符。
5)個、過、果
《廣韻》歌戈兩韻的字在淄川方言基本合流,讀音變得相同,如“哥”“鍋”同音,“河”“和”同音,這種現象在俚曲里也有反映,如:
①(有個說)“儉年里我曾討個飯。”(《磨難曲》第1回)
②真像黃鶯囀柳梢,人人夸贊真果妙。(抄本《寒森曲》三)
其中,“討個飯”即“討過飯”,“真果妙”即“真個妙”,可見,“個”“過”“果”三個字是作為同音字使用的。
2、從語流音變看
1)語氣詞哇(咓)、呀、哪
普通話語氣詞“啊”的讀音是隨著它所接前一字讀音的不同而改變的,具體讀音視前一字韻母與韻尾的特點而定。
對語氣詞“啊”的這種音變與寫法,蒲氏旱就注意到了,并在實踐中作了很好的嘗試。下面分別將哇(咓)、呀、哪的用例列出:
①好酒哇,醉倒西江月下。(《增補幸云曲》第7回)
②咳,好苦咓。(《鬧館》)
③皇爺說:“我哄你呀!”(《增補幸云曲》第5回)
④女子便使用衫袖拭去淚痕,又微微的笑了一笑說:“官人哪!”(《磨難曲》第8回)
例②的“咓”與例①的“哇”同音,表同一個語氣。前邊的字一個是“苦”,一個是“酒”。淄川方言“苦”讀[k′u55],“酒”讀[t?揶i?藜u 55],韻母韻尾都是[u],與 “哇”的合口呼相符。例③“呀”的前邊是“你”字,淄川方言“你”讀[?捱i 55],韻母是[i]與“呀”的齊齒呼相符。(不過“呀”的使用比較寬泛,不太嚴格,有的超出了這些條件。)例④ “哪”的前面是“人”字。淄川方言“人”讀[l 55],韻母[ ]是由[?藜n]鼻化而來,“哪”的聲母是[n],正與[?藜n]的韻尾相同。據張麗霞同志統計,凡是把語氣詞寫作“哪”的,其所連前面的字都是普通話收[n]尾的字。這就說明了一個很有意義的語音現象,即在蒲松齡時代,淄川方言前鼻音鼻化韻可能還沒形成。否則把語氣詞寫作“哪”就失去了依據。
2)霎嗄——時
一個經常處于輕聲位置的音節,其韻母最容易發生變化。變化趨勢一般是變得發音比較省力、自然。“時”處在動詞之后表示既時時間,由于讀成輕聲,也會發生這種變化,韻母由[?尥]變成[ɑ]。山東方言普遍有這種現象。蒲氏敏銳地捕捉了這一音變現象,并在用字上作了改動。如:
①休問我那好酒,你來霎就沒見我那酒望上寫那對子么?(《增補幸云曲》第7回)
②我兒,方才你沒來嗄,漫樓都是佛動心。(《增補幸云曲》第13回)
其中,“嗄”是“啥”的早期用字,“霎”與“嗄”同音,都是“時”的音變。
3)囃乍——怎么
“怎么”一詞由于使用頻率極高,逐漸合成了一個音節,取“怎”的聲母[ts],取“么”的韻母[ɑ],讀成[tsɑ]上聲。這種合音的上限還需我們繼續考察,但是它的下限我們卻可以從蒲氏的俚曲中找到答案,在蒲氏的俚曲中已經有了這種合音的用例。如:
①二姐忙問你待囃?(《增補幸云曲》第15回)
②料想從今不敢乍。(《磨難曲》第15回)
兩例中的“囃”與“乍”都是“怎么”的合音,由于漢語的傳統書寫方法是一個音節只能用一個漢字書寫,所以蒲氏分別寫成了“囃”與“乍”。這是用一個字記錄“怎么”的合音的較早用例。現在普遍寫作“咋”,那是后來的事。
通過以上舉的一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到,蒲氏用字是緊跟口語音的,某個字的口語音一旦發生了變化,便立即改用別的字,這被啟用的別的字的讀書音正與變化后的讀音相同。蒲氏這種“音變字變”,“字隨音變”的用字觀對我們今天解決記錄方言詞匯如何用字的問題有著重要的借鑒作用。
(二)借形字分為兩類
借形字指棄某字之音、義而不用,只用其形體以書寫所要表達的詞。在聊齋俚曲里,這類字可分兩類,一類為純粹借形的, 一類為名為借形,實為借音的。下面分別說明:
1、純粹借形的
這類字本來是表示甲的音義的,卻被作者拿來表示乙的音義。在使用過程中體現了作者對該字理性的獨特的理解。如“亗”字本古之嵗字,《龍龕手鑑》:“亗,音嵗。”《字彙補》:“亗,古嵗字。”但在聊齋俚曲中卻被借作“出”字使用。如:“叫了一聲:‘大媳婦子亗來 ① ,去做飯給你大妗子吃。’”(《慈悲曲》)使用者很可能把“出”字理解成由兩個山字組成,為了書寫簡便,就用一個“山”和一個“二”來表示了。
2、名為借形,實為借音的
此類借形字,從字的結構上看不出一點理性義能與詞義聯系得上。之所以仍被借來使用,實際上是因為該字的偏旁讀音與所表達的詞音相近或相同。
如“偘”字本同“侃”字(見《玉篇》),《漢語大字典》引《新唐書·薛廷誠傳》:“(薛廷老)在公卿間,偘偘不干虛譽,推為正人。”在聊齋俚曲中卻借作“拼”字,“拼”是傻的意思(參見董紹克、張家芝主編《山東方言詞典》428頁)。《聊齋俚曲集》中也用于此義。如“宗大官實是偘,一個差凈了身,算來真是活倒運。”(《俊夜叉》[耍孩兒])“偘”的音義與方言的“拼”本無關系,卻被用作“拼”字,顯然只是借其形體。為什么要借“偘”字的形體,而不借其他字的形體呢?原因就是“偘”字的偏旁“品”與方言的“拼”聲母、韻母都相同。表面上是借其整個字的形體,實際上是借其偏旁的讀音。
也有的是因該字的同諧字與該詞讀音相同或相近。如“食耑”字本與“團”通,指“米食耑”。《龍龕手鑒》徒端反。《字彙》:“食耑,米食耑。”《正字通》:“食耑,通作團。”卻被聊齋俚曲借作“齒最”字。“齒最”音揣,是使多吃以增肥的意思。如“冬里齒最豬五口,夏里養蠶十箔。”(《姑婦曲》[劈破玉])“齒最”字《日用俗字》作“齒最”,注音“揣”。如“粑糊大粖把豬齒最揣,甬攴捅殺扌禿凈吃還醃。”(《日用俗字·莊農章第二》)“食耑”之所以被借作“齒最”,就是因為受了同諧字“揣”的讀音的影響,把“食耑”也借過來讀成“揣”了。
(責任編輯 李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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