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1939年1月生,畢業于北京大學化學系物理化學專業。在中科院上海原子核所從事基礎理論研究工作,別無旁騖,直至退休。偶有散文習作。
“〇”到底是不是一個漢字?
在占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漢字文化圈”里,“〇”是一個久已通行的重要漢字,而且目前也仍在各地區廣泛使用。在中國大陸至少是1960年以前也一直在正常使用。書櫥里有本權威出版社出版的經典著作——1959年12月北京第9次印刷的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書中大量使用著“〇”字,(如一八八〇年)。可見直到上世紀60年代,“〇”仍舊是一個與中文數字“一、二、三……”配套使用的同等漢字。
然而,作為一個正規漢字它又有其“字籍”不甚完備之憾——除《現代漢語詞典》外,均為其他大型辭書所不收。如手頭的《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1月版),《詞典精華》(警官教育出版社,1993年8月第一版,于右任題字,柳亞子作序),王竹溪編纂《新部首大字典》(電子工業出版社,1988年1月第一版,1997年3月第二次印刷)。作為一個漢字,在許多重要辭書中無“籍”,這不能不說上一個嚴肅的問題。因為它涉及到這個最圓的“方塊字”在國內是否已經取得了漢字文字學界的普遍承認。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在大陸出版物中更是難覓“〇”的蹤跡。
日本一位家學淵源的著名書法家南鶴溪女士也注意到同樣的問題,并在《文字的魅力》一書中表達了她的困惑——“〇”明明是個漢字,可是它在《漢和詞典》中該怎么查呢?它是幾畫,屬于什么偏旁?顯然,“這個〇無論你怎么查都是查不到的”。
漢字的演變是由圓曲而走向方直的,一方面是文字規范化的要求,另一方面則是書寫材質的變化。若在堅硬的龜甲與青銅器上刻畫,在印刷木版上刻寫,以及在石碑上雕鑿,一般說來,方形顯然比圓形更加方便也更易規范。在漢字方化完成之后,為了便于檢索,人們又在“方塊字”的基礎上將其分解為各種偏旁,創立了“部首檢索法”,從而將全部漢字各歸其類地收入到相關的特定部首。《康熙字典》確立了214個部首,《漢語大詞典》與《漢語大字典》略刪到200個部首,《辭海》擴充為250個部首,而《新部首大字典》則合并為56個部首。盡管部首數目互有差異,但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方不容圓”沒有哪一個部首可以再容納這個“〇”字。
漢字天地有容乃大,少說也有五萬之成員的漢字王國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它可以容納一個頗為另類的“丶”字(“主”的古字,《漢語大詞典》與《漢語大字典》均作為正規漢字收入),也可以容納一個由四個龍字呈“田”字堆積而成的多達64畫的漢字(音“折”:嘮嘮叨叨,多言也)。然而它卻難容一個在漢字文化圈中廣泛通行的“〇”字,究其原因只是沒有相應的偏旁部首。令人肅然起敬的倒是一部中型辭書《現代漢語詞典》,雖說它的188個部首也難以容納“〇”字,但這部按照漢語拼音排序的辭書卻十分明確地把“〇”作為正規漢字列出:“〇——數的空位(同‘零’),多用于數字中:三〇六號、一九八〇年。”(商務印書館出版,1978年12月第1版,第711頁。)而且為了彌補《部首檢索表》之不足,該辭書又在《難檢字筆畫索引》中予以專門增補——在“一畫”欄中,赫然立于第一者就是這個“〇”字!不僅如此,在《四角號碼檢字表》中,它還以號碼“6000”標出了“〇”字的檢索。這部辭書是根據1956年2月6日,國務院發布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責成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纂的。真不愧是個中國社科院的專業研究所,作為一部凝聚了幾代人辛勤成果的辭書,它不僅具備了科學的嚴格性與權威性,還體現了鮮明的時代性與靈動的變通性。讓這個早已流行于漢字文化圈的“〇”字終于有籍可入,使人感到有種內心的圓滿。
“〇”的出現是公元六世紀古印度文明的偉大貢獻。正如威爾·杜蘭在《世界文明史》中所說:“在一切數字中,最為卑微最富價值的零字,乃是印度對全人類的精妙禮物之一。”恩格斯認為:“零不止是一個非常確定的數,而且它本身比其他一切被它所限定的數都更重要。事實上,零比其他一切數都有更豐富的內容。”
嚴格說來,首先使用“零符號”的是古巴比倫人。巴黎盧浮宮保存著一塊公元前3世紀末至2世紀初由古巴比倫天文學家書寫的泥板,上面寫有一組按60進位制計數的楔形數字,這是人類使用“零符號”的最早實例。但正如一位美國學者約翰·巴羅在《天空中的圓周率》書里指出的:“巴比倫人雖然發明了零符號,但是他們的零符號并不具備我們現在所認識的全部意義,它在當時只具有技巧上的意義,即只是作為事物特定表達方式里的空白,并沒有廣義地表現為一個‘無’的抽象概念。”
作為一個完全意義上的“〇”之所以產生于古印度,而不是一些發軔更早的文明古國(如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希臘等),這絕非偶然。“〇”的概念直接來自于古印度所特有的宗教哲學理念。印度大乘佛教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以龍樹、提婆為創始人的中觀學派(空宗)。大乘空宗并不認為“空”就是“虛無”,其《中論·觀涅槃品》認為一切事物的本來面目(即實相)的完全顯示,就是涅槃。世間一切現象畢竟是空,空就是實相,實相也就是涅槃,只要認識了世界一切現象是畢竟空,就到了涅槃境界。(詳見羅竹風主編的《宗教通史簡編》)正是在這種“實在”與“空無”的宗教哲學背景下,才使得古印度產生了“〇”的概念,而且這“〇”的梵文意譯原本就是“空”。
也許是習慣使然,人們常會先入為主地將宗教與科學對立起來,而忽略宗教哲學對科學的促進作用。“〇”的概念之所以能在古印度產生,也正是這種促進作用的直接體現。早在新石器時代,古代先民就擁有一種宗會一切、渾然一體的精神文明,那就是原始宗教。這種宗教從人類之初就注重于對那些重大問題進行本能的終極追問。早期科學也正是在這種追問下逐漸成形的。只是分支出來的科學走向獨立化的同時也日益趨于“具象”化。實證的法則使它日后更加埋頭于對具體自然規律的實驗探求,漸行漸遠地疏離了對許多宗本問題的終極追問。
中國古代文明沒有“〇”的概念。不僅甲骨文中沒有“〇”字,就連《說文》中的“零”字也與表示空無的這個“〇”字完全無關。它對“零”的解釋是“零:余雨也”,“徐雨曰零,徐徐而下”,多是些“零落”、“零碎”、“余數”之義。這些“屑小”仍舊是一種“實有”,并無“虛無”、“空無”含義。正如約翰·巴羅書中所言:“零符號是在公元8世紀由印度傳入中國的”,而且“中國人在8世紀通過佛教徒的溝通而接觸到印度的計數方法,他們很快就采納了印度人圓形的零符號,進而發展了一種完整的數字進位系統。”(看,又是宗教增進了科學文化的交流發展!)
漢字“〇”的創造是外來文化與中土文化一次完美的結合。它既保留了印度-阿拉伯數字“0”的基本形態,又通過“內切圓”方式將其“方塊化”,成為一個足以充滿整個方格的文字,從而使其得與其他“方塊字”協調一致。然而,此字的最妙之處還在于它暗含了“空”的內涵——望其外,它撐足了方域邊緣;觀其內,又是何等的空空如也!除了一個“圍”的古字“囗”之外,再沒有哪個字比它更“空”的了。“〇”字的創立真可謂是中西文化結合的完美典型。聯想起李政道教授二十幾年前在上海的一次講學,閑談之中極為贊賞一個“氚”字的創造,他認為這個漢字造得非常之妙。氫有三種同位素——氕、氘、氚,它們的“質量數”分別為1、2、3。“氣”字偏旁下的筆畫數不僅與它們的質量數完全相符,而且“氚”字讀音(發“川”字音)也與該同位素拉丁文名稱tritium的發音十分一致。可見每當引進外來科學成果之時,想要創造一個與其形義一一對應的新漢字該是多么的不易。與“氚”字相比,“〇”字的創造不僅蘊義深厚,形態完美,它更是帶有普遍性的品格。漢字文化圈中人,讀寫過“氚”者寥寥,畫過“〇”字圓圈者恐怕比比皆是。
“〇”是一個在漢字文化圈中早已普遍使用的文字,又是一個科學內容與哲學內涵十分豐富的漢字。“〇”字形簡而意賅,直觀而獨特,具有極為確切的單義性。它不同于“零”字的多義性,“零”同時還可表示些許的“有”,而“〇”字所表達的只是完全的“空無”。
“〇”是與“一、二、三……”這組簡筆數字漢字直接配套的文字。就像“零”與“壹、貳、叁……”配套一樣。事物只有彼此般配才顯得美,如果你使用同一套數字漢字制作一幅大標語,如“迎接二〇〇八年奧運會”,就顯得比較和諧;若寫成“二零零八”就有點繁簡不均。倘若再寫成“迎接2008年奧運會”,給人的感覺就像烏鎮老街一排木門板店鋪中,突然冒出兩家鋁合金大櫥窗小店那樣地極不諧調。作為標語條幅,漢字數字可橫書,可豎寫,可自左而右,又可由右而左,盡顯其單元組合之靈便。
珍惜這個最圓的“方塊字”吧,不要讓它無端地從我們這塊漢字王國領土上蒸發得無影無蹤。不要像黃河曾在我們這代人手中斷流過那樣,讓“〇”字也被我們這代人斷送掉。如果我們連個“〇”都守護不住,我們將愧對后代子孫。今天我們無法再讓玄燁皇帝下詔,為《康熙字典》補上這個“〇”字,但我們與時俱進地在當代一些重要辭書中添上這個“〇”字,應該是可能的,也是合理的。辦法總是有的,即便是加上個“〇部首”又何妨,也不過是文字對“圓”的小小回歸。圓并不可怕,已是電腦印刷時代,沒有必要再因襲龜甲木石對文字形制的束縛。
“〇”字像一只只圓睜的大眼睛,正在從漢字文化圈的周邊注視著它的故里,它也想葉落歸根于這塊偉大的漢字王國本土。
“〇”兮,歸來!
(選自2006年11月7日《文匯報》)
原報責編 周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