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教授是俄羅斯人,出生于1914年3月20日。她是中國第一代革命老前輩李立三同志的遺孀。
李莎教授于50年代初在北京俄專教授俄語時,我曾經旁聽過她老人家的講課。1951年我曾陪同從事魯迅研究的蘇聯漢學家柳芭·波茲德涅耶娃同李莎一家在青島休養所共度過月余。所以,李莎教授是我俄語學習方面的啟蒙老師,也是我的良師益友和老前輩。2005年秋,我在瞿獨伊(瞿秋白、楊之華同志的女兒)老大姐的陪同下前往探望李莎教授。見面后,大家相互擁抱,高興異?!,F今,92歲的李莎教授仍然精神煥發,思路敏捷,談吐清晰,2006年夏在北戴河休養時老人還經常下海游泳。她跟我的多次談話中,像講故事一樣的談了她這一生中的愉悅、幸福、艱難和坎坷。筆者不揣淺陋,筆錄了李莎教授的談話。
一
1931年,正當蘇聯進行社會主義工業化和農業集體化的年代,李莎積極響應布爾什維克黨的號召報名到遠東去參加建設,到了與中國毗連的伯力。李莎被分配在遠東出版社任技術編輯。因工作出色,很快就被批準加入了共青團,由于李莎出身于貴族,團組織給予她兩年的候補期,以進行“考驗”。在遠東出版社的編輯人員中有不少中國的革命者和共產黨人。在那里她結識了幾位中國朋友。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有劉長勝(曾任全國總工會副主席)、楊松(原名吳紹宣,黨校教員,1938年回到延安后病逝。)、吳玉章(曾任中國人民大學校長)等。李莎對這些中國革命者十分敬佩,同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1933年,李莎從遠東回到了莫斯科。深秋的一天,她到剛從遠東返回莫斯科的楊松夫婦家做客,巧遇李立三在場。楊松介紹說,“他是我的朋友李明(李立三的化名),在赤色職工國際工作。” 李莎說,在她面前端坐著的這一位滿頭黑發、一雙明亮且富有智慧的眼睛,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多歲的中國青年吸引了她。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天的偶遇使她與李立三,同時也使她與中國的革命和建設事業結下了不解之緣。
當時李莎并不知道李明就是中國大名鼎鼎的李立三。倆人的交往日益友好,日益密切。一年之后的深秋,李立三奉命到阿拉木圖建立秘密交通站,目的是恢復共產國際與中國蘇區的聯系。李莎并不知道此事的底細。她心想,李明肯定是秘密回國。他們分別之后,李莎十分掛念,從此再也沒有聯系。
李立三離開莫斯科后,在一次從遠東回來的友人的聚會上,一位中國朋友向她打聽李立三的情況。李莎表示不認識李立三這個人,但是,她突然想到在遠東工作時曾看到過一本正在印刷的書——《與李立三主義斗爭》。李莎問這位朋友“李立三主義”是什么意思,對方回答說,李立三在中國黨內是有名的領導人之一,是一位大政治家,犯了大錯誤,受到批判。李莎心想,李立三肯定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于是她反問這個朋友,“你為什么向我打聽李立三?”這位朋友告訴她,“聽說你同李明很要好,李明就是李立三?!?李莎驚呆了。她內心暗暗思忖,現在的李立三在哪里?恐怕再也見不到李立三了。她盼望著同李立三能再次重逢。直到1935年的盛夏,她正在準備大學考試,突然有電話找她,她終于聽到了朝思暮想的李明的聲音。
分別近一年的重逢,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自然是高興異常。就在這次莫斯科河邊的會面,李明就是李立三的事實得到了肯定。李立三十分坦率地談了他在政治上所犯的錯誤,以及他在國內和國外的婚姻、家庭、子女的情況。李立三特別表示了他的生命是屬于黨的,總有一天他將服從黨的調遣回國參加地下工作,到那時倆人總得分手,也可能是長期的永久的分手。通過相互間的接觸和交談,李莎對李立三的了解更加深刻了,她對李立三更加傾心,更加信任。
李莎幼年喪父,20年代初,正值蘇維埃國家經濟困難,災荒伴隨著饑餓之際,為求生存,李莎的母親只好把唯一的兒子送到富農家當牧童,帶著六歲的女兒到莫斯科去謀生計。艱苦的童年生活,使李莎磨練得更加堅強。她14歲就讀于半工半讀的印刷技術學校;17歲就奔赴遠東自謀生路;20多歲考進大學靠250個盧布的助學金養活全家。李立三對這樣一位聰明活潑,吃苦耐勞,堅強而豁達、比她年輕十四五歲的俄羅斯姑娘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深深的疼愛之情。他們決定結為終生伴侶。按照黨的規定,結婚前必須通過黨組織的批準,于是李立三帶著李莎到共產國際的招待所去見中共代表團領導人王明。李莎發現王明的態度十分冷淡,李立三對王明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最終,王明對他們的結合總算未予否定。
李莎的親友都對這樁婚姻擔憂,提出了種種勸告,李莎毫不動搖。
1936年2月,22歲的李莎與36歲的李立三在莫斯科共產國際工作人員居住的一間十多平方米的房間結婚了。由于房間太小,婚禮就在隔壁康生住的30多平方米的房間舉行。當時康生外出不在家。據李莎回憶,參加婚禮的有:陳云、楊之華攜小女獨伊、歐陽欽、曹軼歐(康生的妻子)等十多位在莫斯科的中國人。新婚宴席是大家動手做的中國菜。李莎說,“簡樸的婚禮伴著大家的歡聲笑語和由衷的祝福,把我和李立三的命運連在了一起!開始了我們志同道合,風雨同舟的人生之路”。
二
李莎教授回憶說,“從1936年同立三結婚到1946年回國,在這十年當中,我同立三共同只度過了大約兩年的平安生活,其余八年,都是在艱難困苦,驚恐憂患的災難中度過的。”
1936年,斯大林掀起了一場“鎮壓反革命”和“肅清托洛茨基分子”的運動,當年蘇聯負責鎮反的是克格勃的頭頭、殺人不眨眼的葉若夫。中共在共產國際的代表王明和康生也模仿蘇聯“鎮反肅托”的做法。他們在會上宣布,“要把我們黨內的奸細、叛徒、漢奸、壞人來一次徹底清理?!睋钌貞洠瞪屯趺髟谶@次運動中給不少中國革命者,扣上“叛徒”、“特務”、“托派”帽子送交蘇聯的保安機關,這些同志大部分被流放或被處死。
據李思慎同志(60年代曾任李立三同志的秘書)撰寫的《李立三紅色傳奇》記載,王明對李立三從30年代初就積下怨仇。當年,王明從莫斯科回國希望在中國擔任重要職務,當時,正是李立三在上海主持中央工作。他同擔任中央組織部秘書長的康生商量后,決定讓王明到上海南洋煙廠擔任支部書記工作。王明對此事耿耿于懷。1930年1月12日王明在上海出席工聯召開的一次會議時被捕。當年被捕的20多人被引渡到國民黨的上海警察局。由于王明身著工人裝,監獄沒有發現他的真實身份,一個印度人巡捕對他說,“只要你想辦法搞點錢來,買通關系就可以出去?!庇谑峭趺骶徒o他的摯友潘文郁(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同學,曾在上海擔任中共中央宣傳部秘書)寫了一短函,讓這個巡捕送到中央秘密機關。這種做法嚴重失密,致使一些機關被迫轉移。1930年2月18日在黨組織積極營救下,王明得以出獄。由于王明違犯黨紀,中央決定給以黨內警告處分,應當講是很輕的了,他卻懷恨在心。1937年的一天,李立三在公共車上丟失了提包,兩天后從車站找了回來,并沒有造成什么失密事件。王明和康生毫無根據地給李立三加以“泄露共產國際的重大機密”、“欺騙黨組織”的罪名。是年秋,他們把誣陷李立三的材料送交共產國際監察委員會。從此蘇聯內務部就對李立三秘密監視。李立三多次要求回國,王明和康生以“對錯誤認識不深刻”為由不予批準。之后,共產國際監察委員會經過調查,認為對李立三“嚴重違反保密制度”的證據不足,需要重新調查再做結論。就在此時,李立三所負責的外國工人出版社中文部在出版共產國際七大文獻時,排字工人在“七次大會”中將“大”字誤排為“犬”字。李立三經過調查,是排字工人錯把“犬”字補入“大”字鉛字格中,是偶然弄錯。王明和康生把此事提高到“階級斗爭”新動向、“反革命事件”的高度,立案追查李立三的責任。1937年11月王明和康生在即將回國的前夕,密謀策劃,由康生親自密告蘇聯保安機關:“李立三是托派,他是一個危險人物?!?/p>
王明、康生回國后,王稼祥同志擔任駐共產國際的代表。他支持李立三回國,第三國際領導人季米特洛夫也表示同意,預定于1938年2月25日由共產國際監察委員會開會討論決定。而蘇聯內務部卻搶先于2月24日凌晨逮捕了李立三。給他加的罪名是“日本間諜”、“托洛茨基分子”、“恐怖集團首腦”等等。任務是刺殺斯大林,執行推翻社會主義蘇聯的使命。李立三被關進了牢獄。
李立三被帶走之時對李莎說,“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黨、對不起蘇聯人民的事情。我是清白無辜的。你去報告中共代表團。”
李立三被捕后李莎就作為“人民敵人的老婆”被趕出了招待所。李莎確信李立三是清白無辜的。她把李立三被捕前留的話報告了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臨時負責人陳潭秋,陳述了李立三的冤屈。當她向自己工作的單位外國語學院團支部匯報時,團支書令她“好好反??!”外語學院團組織召開全院大會處理李莎的問題時,令她當機立斷同李立三離婚,徹底劃清界限……李莎眼含憤怒的淚水,低頭不語。李莎回憶說,“我堅信李立三不是敵人,我決心幫助他,我一句話也不說了。”最后,大會主持人問李莎:“你是要你的‘特務’丈夫,還是共青團團證?”她說,“我熱愛黨,熱愛團組織,我愿意進步,但是我確實沒有發現李明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我不能同李明離婚。”她走到主席臺前再次說,“我相信黨,也相信李明,在沒有審查清楚問題之前,我的良心不容許我胡說?!彼迪聸Q心“豁出去了!”她未做任何思考,把團證交給了大會的主持人。李莎被開除了團籍。
莫斯科的牢獄很多,李立三到底被關押在哪一個牢獄?李莎回憶說,“那時候我還在學習,利用課余假日,我跑了若干個牢獄,在那個可怕的年代跑監獄尋親人的很多,每到一個牢獄都要排隊達數小時之久,到了窗口,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李明這個名字’。”李莎沒有失望,繼續尋找,跑了半年之久,終于在莫斯科遠郊的塔崗卡監獄找到了李立三。由于是“政治犯”,不允許與家屬見面。最后,爭取到每月通過獄方可以轉交50個盧布給“犯人”。李莎每月從她僅有的維持家庭生活的250個盧布的助學金中擠出50個盧布送到監獄管理人員手中,以便轉給李立三。后來,李立三被釋放出獄后對李莎說,當他第一次收到她送的50盧布,他激動地大哭了一場。在獄中,吃不飽,又沒有蔬菜,好在允許個人買東西,他才能活下來。李莎監獄尋親人的行動深深感動了李立三,使他感到無限的溫暖,更加增強了他在獄中的斗志。
李立三充分意識到,他被捕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關系到中國共產黨的聲譽問題。因為在他被捕時所定的罪名中明文寫著“以李立三為首的在莫斯科的中國人的反蘇維埃的托洛茨基反革命組織”。李立三在獄中理直氣壯地進行了堅決的斗爭,他利用寫交待材料的紙上書斯大林,向中共駐共產國際的代表團申訴。牢獄中的黑暗是可怕的,為了能證明李立三是“反蘇分子”、“人民的敵人”,蘇聯內務部不惜派假囚犯企圖引誘李立三上鉤,這個假囚犯故意大罵斯大林和蘇聯共產黨,李立三卻正言厲色地警告對方,“不許你對共產黨和斯大林任意污辱!”李立三這種鮮明的立場感動了那個假囚犯,最后他握住李立三的手說,“你真是個好同志!”1939年夏,肅反高潮已過,蘇聯內務部葉若夫被撤職槍決。歷史就是如此地反復無常。
1939年11月14日,蘇聯內務部不得不在事實面前宣布結束對李立三的審查,“立即釋放”。李莎說,這一天晚上她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是李立三站在門前,她驚喜萬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她一生中最最高興的時刻。
李立三是出獄了,但并沒有恢復他的黨籍,由于是從牢獄出來的人,找工作艱難,四處碰壁,原在共產國際的宿舍已被占用,無家可歸。只好在岳母家同李莎的哥哥、嫂子、侄兒住在一間房中,中間掛一幅布簾。每天的生活只能靠李莎250盧布的助學金和國際革命戰士救濟會每月發給的一點盧布來維持一家五口的生活。最后在共產國際書記處書記曼努爾斯基的幫助下,作為一名普通工作人員進入國際工人出版社工作。由于李立三是坐過牢的人,被當作“可疑分子”對待,不能參加重大節日的游行活動,不能到“紅場”。
1941年希特勒入侵蘇聯,全國人民奮起抗敵,李立三積極要求以普通士兵的身份上前線,也因“政治上不可靠”而被拒絕。他只好參加了修工事,挖戰壕的民工大隊。他從不計個人得失,從無半句怨言,整夜值勤。
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李莎攜老母從莫斯科撤到外地,李立三留莫斯科堅守崗位。一家人又是兩地分居。直到莫斯科保衛戰取得勝利,一家人才得以團圓。
衛國戰爭期間,蘇聯人民的生活十分困難,人們連土豆都吃不上,只有黑面包是按人頭供應。李立三每天清晨三四點鐘就要到商店排隊領取每人每天800克的面包。冬季莫斯科的氣候冷的可怕,室內沒有暖氣,人們只好戴著皮帽、穿著皮衣方能睡覺。為了生存,蘇維埃政府號召到郊區種土豆,李莎一家每周日都到郊外去種土豆,以解決充饑的問題。
三
1945年的除夕,是李莎全家最為高興的時刻。蘇共中央聯絡部通知,李立三在中共第七次黨代表大會上當選為中央委員,并通知,李立三可以無條件回國。李莎說,“這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年禮物?!崩盍⑷窈⒆右粯?,激動地熱淚橫流。
1946年1月16日,李立三一個人先啟程回國了。李莎和小女英娜留在了莫斯科。在那個年代,很難獲準帶外國妻室返里。李莎擔心這次的分別恐怕將同李立三永遠難以團聚了。1946年秋,羅榮桓同志去莫斯科治病,帶去了中共中央與蘇共中央聯系批準李莎可以到中國的文件。李莎說,“真是轉運了,這又是一次出人意料?!痹谀箍频挠H友聽說李莎要帶孩子去中國,紛紛勸阻,“不能帶著孩子到戰亂的中國”,“不能再去過那種艱苦、動蕩的有生命危險的生活”等等。李莎回答親友們,“我嫁給了我真心愛的、敬佩的李立三,我是中國人的媳婦了,中國有句古語,‘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跑’。”李莎的母親卻十分開明,同意自己的女兒去中國,以后,這位俄羅斯老母親也到了中國。
1946年9月李莎攜女兒英娜在林利(林伯渠同志的女兒)、孫維世(孫炳文烈士的女兒)的陪同下離開了莫斯科回國。李莎說,“我同林利和孫維世結下的友誼是因為音樂家冼星海。”1945年冼星海病重落難莫斯科,走投無路之際,他到莫斯科國際工人出版社找到了李立三,李立三當即把他接到家中,在那30平方米的房間中,一半住有李莎的兄嫂,中間拉了一幅布簾,另一半就接納了冼星海和他的猶太族夫人,在這十幾平方米的半邊房中還有李莎的母親、李莎夫婦和小女。李莎把床鋪讓給病中的冼星海夫婦,她和李立三、小女打鋪睡在地上。當時莫斯科供應緊張,李莎夫婦不僅要為冼星海尋醫治病,又要盡心盡力地為他們的生活奔波。李莎回憶說,在此期間,林利、孫維世等到李莎家看望冼星海時,看到李莎一家在如此困難的條件下接待冼星海夫婦,無不為之感動,從而解除了她們對李立三的偏見和誤傳。從此,李莎同林利、孫維世等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冼星海在李立三多方奔波和幫助之下最后住進了醫院,由于他身患血癌,于1945年10月30日在莫斯科的醫院中病故。
李莎同女兒英娜在林利和孫維世的陪同下1946年10月6日乘火車到達了哈爾濱,路上走了整整12天。就在這一年秋天李莎的第二個女兒雅蘭降生在這里。哈爾濱當時處在東北戰場的最前沿,中共東北局作了緊急的戰備動員,其中包括組織東北局干部家屬進行緊急的救護訓練。東北局領導人的家屬,如林彪的妻子葉群,呂正操的妻子劉莎,高崗、王首道的夫人等都參加了救護訓練。李莎積極地參加了集訓,并以優異的成績聞名于東北局機關。1947年哈爾濱俄語??茖W校建校,李莎是這所學校的首批外籍教師,也是北京俄語專修學校成立后的第一批外籍俄語教師。直到1996年春,在課堂突發心臟病,才被迫終止了教學生涯。半個世紀來,她為我國培養了大量的優秀的俄語人才,大多成為各條戰線上的骨干力量。幾十年來,她不僅直接給學生講課,而且為學院的教師開設輔導班,除此,還擔任中央編譯局和外文出版社的顧問,參加過俄文版《毛選》、《毛澤東論軍事》的校訂工作。
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蘇兩黨、兩國關系日趨惡化之后,李立三同李莎的關系也隨之成了問題。1959年夏,康生借廬山會議之機,開始散布“李立三是里通外國分子”。后來,又有人給中央寫誣告信,說李莎是蘇修特務。李莎回憶這一段歷史時說了幾句很有意思的話,30年代末因為李立三的“問題”,蘇聯的組織逼我同李立三離婚,其結果是不僅沒離,我卻到了中國。這一次是中國方面的組織勸李立三和我離婚,其結果又是沒有離成婚,我卻真正成了中國人的媳婦。1964年李莎加入了中國國籍,繼續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從事教學工作。
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更大的災難臨頭了。李莎說,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竟成了以李立三為首的蘇修特務集團的“上級”,這個集團包括楊尚昆、李維漢、張錫儔(原北京俄語學院黨委書記兼院長)、趙洵(原哈爾濱俄語學院副院長)、林利、歐陽飛(烈士之后,在獄中患精神?。┑鹊热舾扇?。在此期間,身患重病的李立三在幾天之內被造反派“批斗”、“審訊”達二三十次。1967年6月21日在中共華北局機關禮堂召開批斗由中央文革點名的“蘇修特務”李立三、李莎的大會。不少人想看看這個“洋人特務”,因此大禮堂擠得滿滿的。李立三身體很不好,站在臺前,面容憔悴,站立不穩,矢口否認他是特務。李莎被迫彎腰90度。她說,“我的腰幾乎要斷了,衣裳也濕透了,看到李立三身體支撐不住幾乎要倒在會場上,真是心疼如刀割,這是我們夫妻倆最后的一次會面,是在批斗會上……”會后,李莎被送回了家,李立三由造反派押送到三里河的一個關禁閉的地方。就在這一天李立三離世而去。7月4日造反派在華北局機關全體干部大會上宣布:李立三畏罪服安眠藥自殺,自絕于黨。李莎說,在那種被關進牛棚的情況下,大量的安眠藥是哪里來的?迄今還是個謎。
6月22日下午,幾個造反派闖進李莎的家里,怒目相視地對李莎宣布:“你被逮捕了!”當天這一伙人把李莎押到北外教學樓住了一夜,次日,一位公安人員對李莎說,謝富治(國務院副總理兼公安部長)同志讓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就這樣,李莎無奈地乘上公安部的囚車到昌平的秦城監獄。同日,李莎的兩個女兒——英娜、雅蘭也被關進了同一個監獄,但彼此不知下落,母女三人也都不知道他們的親人李立三已離開人世。
李莎說,“被捕后,我的第一感覺是,進監牢比在外邊挨批斗好!”從此,李莎就住在這六平米的囚室。李莎回憶說,這囚室很干凈,沒有臭味。只是空間狹小,小步走十幾步,大步走五六步。囚徒統統換上黑衣服?!拔掖┑那舴莾上в醒a丁,后臀部也補有一塊大補丁。我心想,這可真像一個窮困潦倒的農村老太婆了。”“看守我的人要求我每天一定的時間正襟危坐于離地只有八寸高的木板床上,夜里睡覺開著電燈,那是真不好受。”“我沒有名字了,我的稱呼是77號”。從1967年到1972年初,每天吃的是窩窩頭,喝的是一碗漂著小蟲和碗底沉淀著泥沙的菜湯,李莎說,“我每天都挺餓,可是還餓不死”。在獄中的日子里,最初還不時地審判,讓李莎承認李立三有罪,承認她是“蘇修特務”,是“特務上級”,“由于我不認罪,他們惱羞成怒就命令我站著交待,連續三個禮拜,一般都是在夜里10時左右直到次日的三四點鐘,輪番的審訊,進行殘酷的精神折磨?!崩钌冀K堅持實事求是,她說,“事實是不能偽造的”。
1972年初,毛澤東下了指示,第一,要讓犯人吃飽;第二要讓犯人睡足;第三,犯人生病期間不能審判。從此以后,停止了對犯人的虐待,伙食有了改善。李莎開玩笑說,“吃饅頭了,還能喝上菜花湯,我心里想,在這里再住幾年也沒關系”。
在牢獄一個人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一種良好的心態,難以耐得住這種令人窒息的寂寞。好在“囚犯們”可以讀到《毛選》和《人民日報》。李莎說,“我在獄里學了不少中國字。我的閱讀能力大大提高了。”八年的牢獄生活沒能使李莎灰心喪氣,她日夜盼望的和思念的是她共過事的戰友、她的學生和同甘苦共患難的丈夫及兒女。
1975年的5月22日,突然通知,要她離開秦城監獄,但并不是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到山西運城去“養老”。李莎問陪同的一名女公安人員“李立三在哪里?”,對方回答說,到了運城再告訴你。李莎并沒有多想,而是滿懷喜悅的心情期待著到運城后可以同自己的丈夫一起“養老了”。她回憶說,到了運城,把她送到運城地區的一個農科所,并不是牢獄。農科所為李莎騰出一間房,周圍是農田。自從這個“政治犯”到達后,??顬橹拗烁吒叩拇u墻,派有專人看管。李莎說,這可比秦城監獄自由多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看到藍藍的天,曬曬太陽,在小院內種花、養雞,還可以去農貿市場去買菜,到商店去買生活日用品。李莎說,“一上大街,就熱鬧了,當地的群眾驚奇地圍上來,參觀我這個從未見到過的藍眼睛、大鼻子、白發蒼蒼的‘洋婆子’。有時要出動警察才能解圍。”在農科所這塊流放地,李莎表示很滿意,冬天室內很冷,農科所的人教給她生爐子;她喜歡養雞,農科所的人幫她搭起雞窩。連負責監護她的人員都把“階級斗爭”這根線模糊了,常常到李莎的住房同她下跳棋。李莎回憶說,“農科所的工作人員和監護者對我都很好。我房間里有一臺九寸黑白的電視機,是女兒給買的。每到晚上,房間里全是人,大家邊看電視,邊說笑,甚是歡樂。使我困惑的、擔心的是,李立三到底在哪里?”直到1976年春節期間,她的兩個女兒英娜、雅蘭被獲準去看望她時,才告訴她,李立三是她被捕前一天離開人世。她簡直不敢相信經受了千難萬難的丈夫會自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也才知道,兩個女兒受牽連,在秦城牢獄被關了兩年,小女兒雅蘭的病根是在牢中留下的。李莎在談這些極其痛苦、凄慘的過去時,她一再說,這都是歷史,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李立三的秘書李思慎同志因受李立三的牽連先在漢沽農場勞動改造,后被調到甘肅天水工作。1978年11月底到北京出差,來到李英娜家探望。當得知李莎仍流放山西運城時,李思慎同志百感交集,甚是難過。他得知李英娜給中央組織部寫信一直沒有回音,他建議,專門給胡耀邦同志寫封信,“只提出一條要求,就說媽媽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山西無人照顧,要求把媽媽接回北京。可以晚上6時以后親自送到胡耀邦同志家里去,千萬不要郵寄?!?2月4日晚英娜帶著她的小孩像串門一樣到了胡耀邦家里。耀邦同志沒回家,是由兒媳安黎接待的。安黎一再囑咐,“放心吧,一定交給爸爸?!?2月5日胡耀邦就在信上批示:“先把人接回北京?!敝醒虢M織部及時向北京外語學院傳達了胡耀邦的批示。并說,北京的手續不要辦,把人接回來再說。已經通知山西省委組織部,你們派人到山西去就行了。那真是當機立斷,雷厲風行!
1978年12月19日李莎從山西運城返回北京。
1979年12月27日中共中央組織部對李立三、李莎“里通外國”、“蘇修特務(下轉第80頁)(上接第57頁)分子”等明確宣布純屬冤案,予以平反昭雪。
1980年1月7日中共中央組織部決定李英娜等因受株連被關押審查實屬冤案,應予平反,恢復名譽。
1980年3月20日,中共中央在北京為李立三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公開為李立三恢復名譽,平反昭雪。
1984年11月18日是李立三誕辰85周年,中央批準李立三在湖南醴陵的故居正式對外開放,胡耀邦同志題寫了匾額。
李莎恢復工作之后,于1979年被評教授職稱;1980年被批準享受專家待遇;1983年起擔任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
李莎談到對胡耀邦同志的深切懷念時,老人眼中汪著淚水。1986年7月12日她親筆給胡耀邦同志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得到您和中國黨組織的周到關懷,我知道這是黨和人民對立三同志的懷念,也是對我的鼓舞?!薄拔抑乐袊小莪h相報’之說,這是表示一個受到知遇之恩的人的心情的。我也懷著同樣的感情,將有生之年努力工作,把我的全部精力獻給立三同志的祖國(也是我的第二故鄉),以報您和中國黨對我的關懷和照顧?!保ㄘ熑尉庉?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