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以來,無論是政治制度還是經濟體制的變化,都與土地制度的變化高度相關。當中國市場化改革走近尾聲的時候,土地制度改革必然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中國的土地制度到底經歷了一些什么樣的變遷?每一次的變遷對政治、經濟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土地制度最終做什么樣的定位呢?這就是本文將要討論的問題。
一、《共同綱領》實際上為土地國有制奠定了法律基礎。
1949年9月29日,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上一致通過《共同綱領》。《共同綱領》實際上是新中國的臨時憲法,確定了新中國的發展道路——走國家資本主義工業化發展道路。
1949年前后在全國進行的土改(耕者有其田)還沒有完全結束,1951年9月,毛澤東就親自主持制定了《中共中央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并在同年12月15日親自為印發《決議草案》寫了《把農業互助合作當作一件大事去做》的通知,從此拉開了農村合作化的序幕。為什么要合作化呢?合作化也是《共同綱領》決定的,《共同綱領》第三十八條 ,關于合作社:鼓勵和扶助廣大勞動人民根據自愿原則,發展合作事業。在城鎮中和鄉村中組織供銷合作社、消費合作社、信用合作社、生產合作社和運輸合作社,在工廠、機關和學校中應盡先組織消費合作社。
農村發展合作經濟,主要是在將農業地租轉化為工業資本的同時,通過對農產品的控制和對生產生活資料的控制,實現對工商業資本的社會主義改造,這與《共同綱領》第31條之規定“在必要和可能的條件下,應鼓勵私人資本向國家資本主義方向發展”是一脈相承的,也是與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這是一個過渡時期。黨在這個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和總任務,是要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基本上實現國家工業化和對農業、手工業、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相一致的。
我們從這些歷史文獻中不難發現,因為要實現國家工業化,就要對農業、手工業、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國家資本主義化,對當時“一窮二白”且面臨帝國主義威脅和封鎖的新中國而言,農村土地地租(實物稅)和對農產品統購統銷的“剪刀差”,必然成為國家工業化原始資本積累的主要來源和手段。在我看來,《共同綱領》決定的國家資本主義戰略和“在必要和可能的條件下,應該鼓勵私人資本向國家資本主義方向發展”的實現方式,實際上為國家將1947年在解放區“革命土改”推行的土地私有制轉變為國家所有制提供了法律上的伏筆。
二、土改,不是給農民完全的土地產權,實際上是建立“國家所有,農民‘平均’占有土地農用權”的土地制度。
太多的學者一直認為,土改是給了農民完全的土地私有權,這是值得商榷的。
新中國建立后,在國際環境十分糟糕的情況下,同時要養活400萬軍隊、保障城鄉的有效供給、維持政府的運轉和保證國家基礎性工業項目上馬,唯一可以靠得住的、控制得了的物質基礎就是農業地租。在當時的情況下,新中國必須在鞏固政權的同時實施快速國家工業化的發展戰略,對新中國具有決定意義的土改必須完成兩個根本任務:一是建立土地的國家屬性,所有的土地都是國家的,無論是地主、富農,還是貧下中農、雇農,耕者有其(份額)田。但是,分得的田都是新中國的田,不再是舊中國的帶有封建性質的私人所有的田了。確立了土地的國家屬性,就確立了新政權的合法性;二是在重分土地和恢復發展農業生產活動中,建立起新的鄉村組織和基層政權,同時通過新的鄉村組織和基層政權獲取比舊社會更多的土地地租。所以,土地是中國新政權的經濟和政治根本。
對于上述的判斷,我們可以從《共同綱領》第二十七條找到依據:土地改革為發展生產力和國家工業化的必要條件……必須發動農民群眾,建立農民團體,經過清除土匪惡霸,減租減息和分配土地等項步驟,實現耕者有其田。
最初的“和平土改”進行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實際的效果難以實現上述兩個目標。1949年至1950年黨的部級以上干部參閱的《內部參考》,每周都有新華社記者反映農會和區公所被地主、惡霸、特務、土匪控制,或破壞土改,或威脅貧農雇農,或貧雇農將政府分配的土地還給地主,或貧雇農對土改和新政府悲觀失望的報道。于是在1951年,堅持和平土改的主張讓位于“急進土改”的主張,在“放手發動群眾”的號召下,“急進土改”一改“和平土改”時期“反動勢力頑強抵抗”和“貧雇農可憐巴巴”的被動局面,激烈的斗爭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一方面,土地徹底重分,消除了“老業”“祖業”思想,確立了共產黨政府給農民土地的事實;另一方面,貧雇農斗倒了地主、惡霸、土匪、特務和壞分子,將混進農會組織和基層政府中的地主、惡霸、土匪、特務、壞分子及其代理人徹底清理,貧下中農完全掌握農村政權和政治主導權。“急進土改”實際上是調動多數貧困農民“耕者有其田”和“翻身做主人”的“積極性”,幫助共產黨“改造”和“清除”了不太聽話的、甚至是對抗的少數“地、富、反、壞” 分子,確立土地國有屬性,使得經濟上建立了以地租為基礎的財政和以統購統銷農產品為物質保證的經濟秩序,政治上建立了以貧下中農為主體的農會組織和以農會組織為政治基礎的農村基層政權。土改為共產黨建立起了“地根”經濟和“地根”政治。
假如沒有“放手發動群眾”的“急進土改”,如果用臺灣出錢贖買地主土地的辦法土改,土地就不僅不能為國家快速工業化完成資本原始積累,反而還會給新而脆弱的政權背上巨大的包袱,更難以建立起共產黨的基層組織和基層政權,也不能建立統購統銷制度實行對工商業資本的社會主義改造。大陸的土改和臺灣的土改是有本質的不同的,臺灣的土改實際上是承認土地私有基礎上的土地私人占用的重新調整;大陸的土改是在沒收所有土地,否定既往的一切土地私有產權,強制確立土地國家所有屬性的基礎上,平均分配給耕者使用,所有的耕者實際上是國家的長期佃戶。
在部級以上干部參閱的《內部參考》中,和平土改時期,每周都有1-2篇反映各地商人哄抬物價或聯合起來壓低農產品價格或普遍偷稅漏稅的報告,實物地租雖然起到了一定的平抑物價、穩定市場的作用,但對穩定市場、平衡財政和對工商業資本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是力不從心的。隨著土改的深入,新政府有了“國有土地”穩定的地租收入和基層組織與政權。1950——1952年,農業稅占中央財政收入的18.5%,如果加上地方附加和各種愛國捐款,農民對政府的實際貢獻超過土地收益的40%。緊隨著,1953年又在實物地租的基礎上建立起“統購統銷”制度,成為國家對手工業和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的武器。國家稅收大幅增長,1953年農業稅收入27.11億元,比1950年的19億元增長了50%,但只占當年財政收入的12.2%。
土地改革完成以后,在實物地租的基礎上建立農產品統購統銷,控制工商業原料的來源和銷售市場,工商業資本不接受改造也不行了,國家財政收入中的企業收入和工商稅收也大幅上升。實際上,三大社會主義改造是建立在“土地國有”的基礎上的。土改——土地國有化,實際上是三大社會主義改造——國家資本主義化的起點。在后來的合作化運動中,土地集體所有幾乎沒有人以“土地私人所有”為理據進行過反抗,這實際上證明在多數耕者的心目中默認“土地是國家給的,國家說咋的就咋的”了。一直到今天,中國的絕大多數農民依然認為,“土地既不是個人所有,也不是集體所有,而是國家所有”,應該說是有歷史原因的。
建國后土改的“土地證”與現在發給農民的“土地承包證”十分相似,只是實實在在的“國家所有,耕者使用”的一種確認。《土地改革法》明確規定,土地不能休耕,不能撂荒,農民沒有將農地用于工商業的權利。這就說明,土改時發給農民的“土地證”實際上是產權殘缺的“產權證”,沒有產生過今天“房產證”這樣的物權效能,僅僅是有限的產權——農地農用永佃權,甚至,這種殘缺的產權也只在歷史的長河中曇花一現。
三、合作化以來,農村土地建立集體所有制是虛,鞏固國家所有制是實,目的是為了完成國家資本主義工業化。
土改隨后而來的合作化,建立了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我們這里要討論的是,中國是否出現過真正意義上的土地“農民集體所有制”。
1955年7月31日,毛澤東在《關于合作化問題》一文中進一步論述:“有些同志不贊成我黨中央關于我國農業合作化的步驟應當和我國的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步驟相適應的方針,而這種方針,曾經在蘇聯證明是正確的。這些同志不知道社會主義工業化是不能離開(社會主義)農業化而孤立地去進行的”。
合作化后,以統購統銷為基礎的高度計劃的經濟體制基本形成,國民經濟的所有制形式整體上進一步朝著“一大二公”的方向發展。隨后,公社既是基本經濟單元,又是最基層的政府。按勞分配和按照人口分配是公社的主要分配形式,土地產權在農產品分配中不具有實際的意義,并且可以“一平二調”。
如1953年4月經中央批轉的華北局《關于農業生產合作社若干問題的解決辦法》,其中規定:社員土地入社,統一使用,社員按入股的土地分配一定比例的收獲量。但1954年8月10日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關于半社會主義性質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如何逐漸社會主義化問題復東北局電》,主張用降低至取消土地報酬的方式,而不是購買的方式實現“土地公有”,否定了沈陽市委打算在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實行低價收買土地的辦法。1956年3月5日,中共中央《關于在農業生產合作社擴大合并和升級中有關生產資料的若干問題的處理辦法的規定》正式取消了土地報酬。其中規定:在初級社轉為高級社的時候,社員的土地轉為合作社公有,取消土地報酬。和50年代初期比較,土地實際上由“國家所有,農戶永佃”變成了“國家所有,公社(政府)經營”;生產由農民自主生產轉變為公社有計劃生產;農產品由實物地租外的政府定購轉變為除口糧以外的統銷;生產資料由分戶購買轉變為計劃調撥和交換——統購。
實際上,“土地集體所有”,只是有權“在國家圈定的土地上,由基層政府執行國家的生產計劃和購銷計劃”,“集體”并沒有“土地所有者”的任何權利。這類似地主和長工之間的關系,絲毫看不到“集體”作為一個產權者的任何權益存在。公社(政社合一體)化后,農村土地制度分明是朝“公”的方向進一步了——“國家所有,公社計劃經營”,實際上是國家剝奪了農民家庭在土改時期獲得的不完全土地產權——農地農用權,“集體所有制”只是以“集體”的名義從農民個人的手上收回了土地權——便于執行經濟計劃和統購統銷和對工商業資本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在我看來,所謂的“土地集體所有制”僅僅只是國家收回農民土地權益的另一種說法而已。
1958年后的三年,全國出現了大面積災荒,1962年9月,中央對“一大二公”“一平二調”的公社制度的左的危害性有了統一的認識,于是改進為“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我至今沒有明白,官方文件承認的“三級(公社、大隊、小隊)所有”怎么就被視為“集體所有”呢?公社這個政社合一體是“集體”嗎?“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集體所有制”,實際上是“土地國家所有,社隊(集體)聯產承包”,實行的是“增產多交(地租),減產不少交(地租)”的“集體承包”+“統購統銷”政策。這類似于地主和雇農的關系。
“土地國家所有,社隊(集體)聯產承包+統購統銷”,在當時主要有三大進步:一是對社隊成員有一定的激勵作用,多勞動、多增產就能多吃飯;二是有利于生產資料的有效配置,促進生產發展的同時,可以節約成本;三是可以擠出勞動力搞農業生產以外的副業生產。“隊為基礎”的集體承包制,很快扭轉了饑荒局面,農村有了一個小陽春。但“集體承包”的激勵作用也是有限的,同時也無法消解“文化大革命”的破壞。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方面,“集體承包”的能量釋放已盡;另一方面,隨著國家工業的發展,工業品越來越多的下鄉,需要交換更多的農產品。公社制度既對國家工業化失去了“原始積累”的積極作用,甚至成為工業產品和農產品交換的障礙,又對農民積極性的發揮造成了嚴重的障礙。
四、安徽小井莊的農村改革,是“社隊(集體)聯產承包”轉向“家庭聯產承包”的改革,在“土地國家所有制”不變的情況下,土地承包經營的微觀主體發生了改變。
文革后期,公社將農業地租轉化為工業資本的績效越來越低,指望公社化為工業品下鄉提供廣闊市場的預期也不能實現。《論十大關系》所期待的工農協調發展、城鄉協調發展的局面落空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全黨全國都在尋求新的突破。浙江、貴州、四川、安徽等地的農村從六十年代初期以來,就一直有零星的家庭承包的苗頭,但都被“文革”極左的運動打壓了。1978年,安徽肥西小井村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個別縣領導的支持下有了一定的規模,緊隨其后的是“小崗村”17個村民“冒死”也要“大包干”。但小井村的家庭承包沒有像小崗村那樣的幸運,受到了上面的批判和打壓。小崗村沒有受到打壓,所以,小崗村成了“家庭聯產承包的發源地”。
“家庭聯產承包”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有什么區別呢?在我看來,只有一個區別,那就是將過去的生產單元小隊改為了家庭,是六十年代初期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進一步“右傾”。“家庭聯產承包”并沒有改變一些根本性的東西,如:農業地租轉化為國家工業積累沒有變(比過去轉移的更多了),土地的承包期、稅費標準、流轉方式、農產品的買賣交易方式等等依然是國家說了算。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說穿了,它是真正的“土地國家所有,社隊經營+農戶承包”,但它進一步增強了對農民生產的激勵。落后的小崗村的“落后”農民也能“交足國家的”,讓當局認識到了“家庭聯產承包制度”對國家的好處;或者說是農民對國家工業化更大的貢獻“買來”了“家庭承包”的自主權利。這時的土地制度——“國家所有,社隊經營+農戶承包”,與“地主和佃戶”的關系十分相似。
五、1977—1988年的農村土地制度——土地非農用權利集體所有,是一個特例,是農民成為中國經濟增長主導力量的自然選擇。
中國農村土地制度,從土改以來,總的趨勢是向國有化發展的,但1977年——1988年卻是一個特殊的時期。這個特殊時期的土地制度,主要的特征是農地農用權表現出“國家所有、家庭經營”趨勢,而“基本農田”以外的土地非農用權卻是“集體所有、社企經營”的。
在這十年當中,鄉鎮企業、社隊企業的發展占地,農民集體在保證完成國家糧食任務和公糧的前提下,基本上可以“自主決定”。一般是公社或鄉鎮政府“審批”,最多報縣政府備案即可,不需要國家審批。這十年,是中國農村經濟發展的黃金時期,除農業生產水平直線上升外,鄉鎮企業和社隊企業的發展突飛猛進。1977——1988年,農村工業對工業的增長貢獻,一直保持在41%的水平,1992年,更是達到71.1%。
華西、南街、大邱莊等一大批“明星村”都是在這個時期發展起來的,蘇南的鄉鎮企業和集體企業、溫州和廣州等沿海地區的個體私營經濟也是這個時期發展起來的。這十年的特殊土地政策,為中國經濟突破高度計劃模式的困局,形成鄉鎮企業半壁河山、個體私營經濟異軍突起的新局面,也為“多種所有制并存”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制度基礎。
假如站在農民、農村的立場上評價建國以來的土地制度,毫無疑問1977——1988年間的土地制度是最好的土地制度。
在鄉鎮企業和私營經濟突飛猛進的同時,土地也急劇減少,僅1985年,減少耕地2300多萬畝,導致1985年后連續幾年的糧食產量停滯不前,“糧食安全”問題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關注,1986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下發《關于加強土地管理,制止亂占耕地的通知》,農地非農用的權利開始收歸國家。土地制度的這個重大轉變以1987年國家正式出臺《土地管理法》為標志。1988年設立國家土地管理局,土地的非農用權正式收歸國有。土地非農用制度的變遷軌跡,又回歸到了國有化的軌道。
1988年后,在強化土地非農用權國有化的同時,對農民原有的自留地、宅基地和農用地權利,也同時縮小了。如,宅基地和自留地過去由農民集體自主安排,88年后要集體申請政府土地部門批準;農田開挖魚池過去集體可以決定,后由政府土地部門審批;農田水利工程附屬地,過去都屬于集體的,88年后都收歸政府水利部門了;過去,承包費中的相當部分(約30%以上)是村社集體公積金和公益金的主要來源,后逐步被政府支配和占有。這些都說明,國家對農村土地的控制權和收益權是加強了,不是下放了,更加沒有理由證明農村土地是村社農民集體所有。村社農民集體在改革開放以來,土地權益不是加強了,而是弱化了。
六、1997年的“二輪承包”,實際上是正式確立了“國家所有,農民永佃”的土地制度。宣告土地農民集體所有制度消亡。
1978年后發源于安徽的農村改革,最初叫“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1982年推廣的時候,不少地方自發改變為“大包干”。“聯產承包責任制”和“大包干”是有很大的區別的。溫鐵軍認為:“聯產承包”是在保證農戶按照集體計劃進行生產的前提下,集體把土地的使用和收益權讓給農民。“大包干”是集體在對農戶以承包的名義按照人口分田之后,集體退出了農業的直接生產。實際上,“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承認“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體制,而“大包干”則是帶有否定“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性質的改革,為后來的人民公社解體埋下了伏筆。雖然民間的改革稱為“大包干”,但在中央連續幾個一號文件中依然表述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雙層經營體制”。不論文件怎么表述,實際發生的才是重要的。
1984年底,中央根據農民穩定土地承包關系的要求,做出了“大穩定,小調整,一包15年不變”的決定。貴州則根據自己的特點,做出了“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一包30年不變”的決定。1984年后,人民公社隨著農村改革的深入而解體,鄉村重新設立鄉鎮人民政府;生產大隊改為了村民委員會(行政村),“隊為基礎”的生產小隊,改為沒有經濟功能的村民小組。雖然“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公社制度解體了,中央規定了土地承包一定15年不變的基本政策,但是全國各地的農村以村民小組(少數地方以行政村)為單位,依然遵守承包初期“增人增地,減人減地”的約定,3-5年小調整,5-8年大調整。對于農民遵守約定的頑強,政府和學者不以為然。1997年,一次承包15年期滿,由中央部署,全國范圍內開展了統一的“二輪承包”。這一次承包,規定一定30年不變,統一發放承包權證。由于1997年正是農民種地負擔最重、糧價進入階段性低谷、種地微利或虧本的特殊時期,對于這次全國統一的部署,基層沒有認真執行。而貴州則在原來一直沒有調整土地的基礎上,繼續30年不變,成為事實上的“國家所有、農民永佃”制度。
在1997年后的幾年內,由于土地農用的收益急劇下降,農民負擔不減反增,村民集體組織的經濟基礎遭受嚴重破壞,村民自治功能名存實亡,農村土地被廉價征用非常嚴重。“開發區建設和經營城市”成為這個時期經濟發展的主旋律。不少地方出現了“零低價”招商,一方面是投資高速增長,經濟發展過熱,中央政府多次啟動宏觀調控;另一方面是農民失地補償不到位,造成數千萬人失地又失業。
于是,中央開始著手制定相應的法律法規,1998年8月29日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修訂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再次明確了土地承包經營期限為30年;1998年12月27日由朱基總理簽發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明確規定“土地使用權可以依法轉讓”;2001年全國人大通過了《土地承包法》,2003年3月1日,在家庭承包制度執行20多年后,《土地承包法》正式生效,家庭承包正式合法化。《土地承包法》對村民委員會或村民原有的自治權利,如承包的期限、承包費的多少,土地的調整與整治等等權利,全部收歸國家了。《憲法》規定的“土地屬于農民集體所有”正式成了一句空話。隨著2003年3月,溫家寶總理在全國人大代表會議上宣布取消農業稅及其附加后,村民委員會完全失去經濟基礎,決定了雙層經營體制的滅亡,這實際上是消滅了“土地村民集體所有制”,進一步鞏固了土地國家所有制,實際上是將三權分離:國家的所有權,集體的永佃權,農戶的有償耕種權變成了“土地國家所有,農民永佃”,集體(村社組織就像昔日的人民公社一樣,失去了配置資源和收取地租的權利)面臨解體。
七、50多年來土地制度演變的邏輯
國家利益至上,工業化至上,城市化至上是50多年土地制度演變的基本原則。國家權力一直是主導土地制度變遷的主導力量。為了保證國家利益至上、工業化至上、城市化至上,土地始終是政府手中的工具和籌碼。當“國家”需要“以糧為綱”時,土地就無條件用作糧食生產;當國家需要占有更多的土地地租時,農民和農民集體無條件服從國家利益;當“工業化”需要更多的積累時,農民和農民集體就會做出更多的“貢獻”,當城市化和現代化需要占用更多的土地時,政府便廉價占用農民的土地。土地作為生產要素,由生產者自主配置一直沒有充分實現;土地作為農民的產權,從來沒有讓農民自主選擇實現形式和經營方式。
縱觀50多年的土地制度安排,可以用兩句話來總結:土地的農業地租(基礎地租)基本上轉化為國家工業化的資本積累了;土地的級差地租基本上轉化為地方政府城市化的資本積累了,但很大部分又同時流入了官商的口袋。
八、我的主張和依據
對于現階段的土地制度安排,我的主張是:農村土地制度后退到1980年——“村民集體擁有土地農用的全部權利,自留地、宅基地、荒地和四旁地等土地非農用的全部權利和一定比例的農地依法轉為非農用地的部分權利”。在此前提下,由農民集體成員依法“自主選擇集體土地產權的經營形式和產權經營收益的分配方式”。
上個世紀90年代,是中國經濟全面高速增長的時代,但同時也是中西部地區農村經濟凋敝、農民生產生活困頓,社會沖突突出的時代。根本原因是農民的政治和經濟權利全面萎縮。農民權利萎縮是與土地村民集體所有制的虛化同步的。
1988年,農民調整農業結構和發展企業,要受《基本農田保護法》和《土地管理法》的約束了,農民在1977——1988年所享受的不完全的農地農用權利和完全的土地非農用權利被剝奪了,農民將自己的稻田挖成魚池的權利都沒有了,用自己的土地辦加工廠的權利就更沒有了,土地集體所有制實際上演化成完全的國有制了。這實質上是剝奪了農民的發展權利。
1988年后,由于農村土地農民集體所有制被“和平演變”為國家所有制,建立在農村土地村民集體所有制基礎上的農民組織(社區自治組織和經濟組織)失去產權保障和經濟基礎,逐步散失功能或名存實亡。隨著農民組織化程度的降低,在經濟層面,農民除在市場經濟中蒙受合法資本的剝奪外,還毫無還手之力地受到了權貴資本和黑惡勢力的剝奪和欺詐;在政治層面,雖然推行了村民自治,但絕大多數自治組織失去了產權和財政基礎,村民自治組織實際上淪為“乞丐”,不得不成為基層政府的附庸和幫助政府征用農民土地——剝奪農民土地權利的中介,農民對政府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博弈能力,農民在地方政府和國家層面的政治生活中被邊緣化了。
80年代是一個擴大農民經濟權利(核心是土地權利——集體分享所有權,家庭分享農地承包經營權)和政治權利(核心是公社解體,建設鄉鎮人民代表大會和村民自治制度)的時代。80年代的農村改革,經濟上,“民有向前進,國有向后退”;政治上,“民權向前進,官權向后退”。而90年代的農村改革卻反其道而行之,經濟上“國有向前進,民有向后退”;政治上,“官權向前進,民權向后退”。這就是80年代的農村繁榮和諧、90年代農村凋敝沖突的根本原因所在。
中國農村發展道路,是一個永恒的話題。當公社制度走投無路的時候,小崗村帶給了我們柳暗花明;進入90年代,當小崗村山窮水盡的時候,蘇南、溫州等地的農村又給我們帶來了柳暗花明;可是,十幾年過去了,蘇南、溫州模式,在帶來GDP巨大增長的同時,并沒有帶來中國農民福利的同步增長;在再一次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2005年,黨中央國務院提出了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重大課題。
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必須要找到與之相適應的農村土地制度。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土地制度呢?
我的主張是,要在今后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要優先給村民集體占用級差地租的權利,要依靠構建新的二元體制,發展村民集體資本主義,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什么叫村民集體資本主義呢?我的定義是:將村民的土地和勞動轉化為村發展的資本,而不是被外來資本資本化,村民成為土地資本和勞動力剩余價值的主人。發展村民集體資本主義,就是要讓村民集體的民主自治組織或經濟合作組織優先占有土地非農用產權收益——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國家要為優先實現村民民主自治組織和經濟合作組織的土地產權提供服務。
(作者因向總理上書直言三農困境被《南方周末》評為2000年年度人物)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