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11日,我軍取得了強攻蘇北鹽城的重大勝利,在殘敵投降的鹽城中學的土圩子里,我作為剛成立不久的新華社蘇北前線支社的記者,與另一位記者陳清倫,在圩內搜集敵人的亂七八糟的宣傳品和零星報紙。在當年7月29日的《中央日報》第四版頭條,居然刊登了《孚中暨揚子公司破壞進出口條例 財經兩部奉令查明》的消息,揭露孔祥熙、宋子文的這兩家公司利用政治特權,八個月內向中央銀行結匯了3億8千多萬美元,占國內同期售出外匯的88%……
這使我們很納悶:蔣宋孔陳四大家族是我們的口頭禪,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怎么也罵起宋子文、孔祥熙來了?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們百思莫解,只有把這當作一個謎,待日后再探究吧!
1949年4月,強渡長江,南京解放。我從《中央日報》我方地下黨的同志和一些想方設法堅決留在大陸而拒去臺灣的報社工作人員口中,才摸清了這檔子事的原原委委。
原來那時《中央日報》的副總編輯兼采訪主任陸鏗,是個直性子,外號“天聲”。他曾受肖乾引導,做了新聞工作。他主張“先日報,后中央”和“新聞第一”。1947年夏,孔祥熙、宋子文以“揚子”和“孚中”兩公司的名義,向中央銀行結匯3億8千多萬美元(當時美元與黑市價相差十多倍),從國外購買禁止進口的汽車、無線電器材等,運到上海拋售,牟取巨額利潤。當年5月,在國民黨的“國民參政會”上,素有“黃大炮”之稱的貴州籍參政員黃宇人為此開了一炮,并吁請當局從速徹查,驚得與會參政員都面面相覷。在國民黨的“國民參政會”上,國民黨政府的財政部長俞鴻鈞答復這一質詢時,開口閉口都是“最高當局”的“意思”和“指示”如何如何,驢頭不對馬嘴。這使得當時在會上采訪的陸鏗非常氣憤。他一回到《中央日報》,就布置全體記者,集中全力設法搞到這一案件的全部材料。最后終于在青年黨人陳啟天主持的經濟部里,將財政部和經濟部的調查報告,連騙帶偷地弄了出來。他隨即發動好幾個記者、編輯加緊謄抄,連夜派人將原件送還經濟部商業司司長鄧翰良。第二天,即1947年7月29日,《中央日報》第四版頭條就刊出了那樣的消息。這立即引起了中外轟動。上海的《申報》、《大公報》、《新聞報》都紛紛轉載;外國駐南京的記者也將這個消息傳到國外。宋美齡為此大耍美女之威風,一定要蔣介石追究責任,否則就和他離婚。
當天下午,蔣介石就在黃埔路的“官邸”,召集緊急會議。蔣介石在會上潑口大罵“娘希×”,一定要追究責任。同時,老蔣和他的“智囊”們還作了各種分析研究:這是個人的職業沖動,還是政治圖謀?是國民黨內部的派系斗爭,還是共產黨人在其中搗亂?當時侍從室主任陳布雷和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兼《中央日報》主筆陶希圣判斷:可能是尾大不掉的陸鏗等人的職業沖動而胡干的。但老蔣不相信,決定叫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李惟果和副部長陶希圣以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正副部長的名義,直接找陸鏗弄清消息來源,然后再作處理。
經過兩次談話,陸鏗堅決表示新聞記者有不泄露消息來源的義務,并說這是必須遵守的信條。至于發表這消息的動機,完全是為國民黨著想,而不是使國民黨更壞。至于蔣介石說什么他是“總裁”,陸鏗是黨員,他以“總裁”的身份命令陸鏗立即講出消息來源,陸鏗回答的是:“那好,我馬上退出國民黨。”
這兩次交談后,陸鏗接著就打起了小包袱,準備坐牢。8月2日聽說李惟果駕車來到《中央日報》樓下,陸鏗即拎著包袱下樓。李惟果一見這模樣,就問他這是干什么,他說準備坐牢。李惟果說:“瞎說!總裁要親自問問你!”
李惟果邊說,邊把陸鏗拉上汽車,直開黃埔路的“官邸”。蔣介石見了陸鏗第一句就問:“什么人告訴你的?你說!”
陸鏗說:“能不能讓我多說兩句?”
老蔣很不耐煩,但也沒說“不可”。于是陸鏗就將自己見到的國民黨多種腐敗現象脫口而出,特別把他在豫北采訪王仲廉部的親身感受,詳詳細細地和盤盡托。他說前方士兵艱苦作戰時想喝一口水都不可得,因為國家沒錢給他們買水壺;而后方的官僚們卻窮奢極侈,國人的怨恨都集中在孔祥熙、宋子文身上。《中央日報》揭露孔、宋等中央大員,正表示國民黨“不同流合污”,蔣總裁是“大公無私”……說了一些“捧場”的話。
陸鏗一口氣說了半個小時,最后要求蔣介石給予處分,李惟果馬上站起來說:“報告總裁:惟果負責宣傳部,有負總裁囑托之重,請求給惟果處分。”蔣介石臉上的怒氣全消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竟連著說:“我什么人也不給處分,我什么人也不給處分。”
于是,這場鬧劇就此關門拉倒。
事后,陸鏗從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處獲悉:原來美國總統杜魯門的特使魏德邁跟蔣介石談話時,無意中談到這件事,竟贊揚這是“民主的表現”。老蔣聽了就更加不了了之了,并以此說服了宋美齡。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