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晚年雖然不隸屬于中共、托派,但他還是承認自己是馬克思、恩格斯之信徒的,這一點很重要。雖然陳還沒有明確提出“暴力社會主義”,但提出了民主社會主義。陳獨秀早在1936年就已經鄭重提出這個問題,他用“孔甲”的筆名,發表《無產階級專政與民主主義》,指出人們對于民主主義,自來有不少誤解,他說:第一,民主主義不是資產階級的專利品。民主乃是人類社會化進步的一種動力,它不斷推進社會向善、向前。無產階級理應把完成民主的任務放在肩上,不可在奪取政權后摒棄民主。第二,我們采取民主主義的政綱和口號,是目的,并不是手段,共產主義者同時也是真正的民主主義者,絕不能把民主主義當作是與社會主義不能共存的東西。他說: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就摒棄了民主主義,文章抨擊斯大林根本不懂這一點(《陳獨秀年譜》,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版,第469頁,下只注頁數)。陳獨秀在1936年曾“應亞東圖書館汪孟鄒之邀,推薦生活潦倒不堪的王文元到東亞”,王譯編了兩本書:《莫斯科審判的國際輿論》、《莫斯科審判的真相》。這就是陳獨秀寫這篇文章的背景(《年譜》,第472頁)。另外據濮清泉回憶當時陳在獄中與濮等人議論莫斯科審判“布托聯盟”案件,認為蘇聯無產階級專政制度“賤視民主”,“專政到人民、甚至專政到黨內”,是違背馬克思列寧學說的,變成了“官僚國家”,不應再稱為“工人國家”(《年譜》,第469頁)。這表示陳獨秀這位中國啟蒙運動大師理性思考后的巨大轉變!即拋棄暴力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必須是民主的。
全面發揮上述思想的是陳獨秀以下的兩篇文章,(一)1940年9月《給西流的信》,(二)1940年(年譜為1941年,似不確)11月28日《我的根本意見》。前封信是“在病中花了二十余日”寫的。當時“惟不能用腦,寫作稍久,頭部即感覺脹痛,耳鳴亦加劇了。”(《年譜》,第524頁)后封信看來也是高血壓病中寫的,這可謂陳生前的重要遺言。由于它是病中所寫,所以寫得不長,不可能詳加論述,但它又觸及產生斯大林“制度”的主要方面,而且追及它的根源。所以這兩篇文獻的價值非同一般,所以需要詳加引用。
在第一封信中,陳說:“我根據蘇俄二十年來的經驗,沉思熟慮了六、七年,始決定今天的意見。”既反思蘇俄二十年的歷史,又反思自身與中共歷史的親身感受,可謂百感交集。
第一,不實現民主,無產階級專政必然蛻變。陳說:“我認為沒有人民的政權固然不能實現人民民主,如果不實現人民民主,則所謂人民政權或無產階級獨裁(專政),勢所必然的流為斯大林式極少數人的格柏烏(政治警察)政制。”這可以說是陳氏之總論。
第二,較之英、法、美的民主,蘇俄的專政是退步和反動的。“我認為以人民民主代替資產階級民主是進步的;以德(希特勒)、俄(蘇聯)獨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反動的,不管它口頭說得如何‘左’”。從來都認為比資產階級民主千百倍的蘇聯,陳獨秀個人那時就竟然視之為退步和反動的。
第三,無論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民主,資產階級或無產階級民主,內容大致相同,只有實施范圍和方法的不同。陳說“我認為:民主不僅是一個抽象名詞,有它的具體內容,資產階級民主和無產階級民主,其內容大致相同,只是實施的范圍有廣狹而已。”過去認為民主是有階級性的。或者是資產階級民主,或者是無產階級民主,無產階級民主是在否定資產階級民主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新型民主。而陳獨秀說:“民主的基本內容是相同的。”從下文可知,他說的“基本內容”就是指思想、出版、言論、選舉、罷免自由等這些民主內容,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的民主是相同的,如果不同,那就是無產階級實施民主的范圍更廣泛,更真實,程度較之資產階級有更大的進步。
第四,蘇俄墮落的最大原因:排斥議會制度的同時排斥民主。“我認為民主之內容固然包含議會制度,而議會制度并不等于民主之全部內容。許多年來,許多人把民主和議會制度當作一件東西,排斥議會制度,同時便排斥民主,這是蘇俄墮落之最大原因……俄國的蘇維埃,比資產階級的形式民主議會還不如。”斯大林獨攬黨政軍三大權,不要說普通的工人、農民,就是政治局、中央委員等高層領導,如果你要批評斯大林,那么無異于活膩了,要自殺。蘇維埃早已成為領導人手中的玩物、裝飾,無異于十分聽話的表決機。這樣的制度還能不墮落?
第五,民主是世界從古至今以至永久反抗少數特權階層的旗幟。“民主是自從古代希臘、羅馬以至今天、明天、后天,每個時代被壓迫的大眾反抗少數特權階層的旗幟,并非僅僅是某一特殊時代歷史現象,如果說無產階級民主與資產階級民主不同,那便是完全不了解民主的基本內容,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是一樣的”。“民主”與“科學”一樣,絕不僅僅是手段,革命要求達到科學與民主的目的。“民主”乃是古今中外永久反特權的旗幟。
第六,至為寶貴的三大天才發明:科學、民主、社會主義。陳說,“近代民主制的內容,比希臘、羅馬要豐富得多,實施范圍也廣大得多,因為近代是資產階級當權時代,我們前面稱之為資產階級的民主制,其實此制不盡為資產階級所歡迎,而是幾千萬民眾流血斗爭了五六百年才實現的。科學、近代民主制、社會主義,乃是近代人類社會三大天才的發明,至可寶貴。不幸十月(革命)以來,輕率的把民主制和資產階級統治一同推翻,所謂‘無產階級民主’,‘大眾(人民)民主’只是一些無實際內容的空洞名詞和門面語。一班無知的布爾什維克更加把獨裁抬到天上,把民主罵得比狗屎不如,這種荒謬的觀點,隨著十月革命的權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個采用這個觀點的便是墨索里尼,第二個是希特勒,首倡獨裁制的本土蘇俄,更是變本加厲。”陳獨秀已經看到斯大林這種體制不可能產生社會主義。陳獨秀視“社會主義”為“三大發明”之一,也就是說它必須與科學、民主配套并行,離了科學與民主,社會主義必將變質。
第七,不從制度上汲取教訓,還會有若干個斯大林冒出來。陳說,“蘇聯二十年的經驗,尤其是后十年的痛苦經驗,應該使我們反省。我們若不從制度上尋求缺點,得到教訓,只是閉起眼睛反對斯大林,將永遠沒有覺悟,一個斯大林倒了,會有無數個斯大林在俄國及別國產生出來。在十月革命后的蘇聯,明明是獨裁制產生了斯大林,而不是斯大林才產生獨裁制”。“如果認為資產階級民主制已至其社會動力耗盡之時,不必為民主斗爭,即等于說無產階級政權不需要民主,這一觀點將誤盡天下后世!”我理解,所謂“獨裁制產生了斯大林”是指什么呢?一是“一黨專政”,二是“集權于一身”。現代政黨政治的特征是⑴競爭性,⑵公開性,⑶群眾性,⑷選擇性,⑸輪替性,黨內外都不搞終身制、壟斷制,定時輪換更新,調整政策,⑹監督性。對上至領袖、下至官員、他們的軍國大事、家庭、男女私情皆置于媒體、公眾的評頭品足中。在斯大林體制下這一切都沒有了,而是他“掌握了無限的權力”(列寧語),終身在職,不能批評,不受任何監督,對嚴重后果不負任何責任。
第八,黨外無黨,黨內無派,免不了產生專制。“斯大林的一切罪惡,哪一樣不是憑著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權,黨外無黨,黨內無派,不容許思想、出版、罷工、選舉之自由,這一大串反民主的獨裁制是怎樣發生的呢?若不恢復這些民主制,繼斯大林而起的,誰也免不了是一個專制魔王……”(《陳獨秀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394——402頁)。
第九,一張讓“大家醒醒吧”的對照表,陳獨秀專門劃了一張對比兩種制度的表:
在這張表后,陳獨秀說:“每個康米尼斯特(即共產黨員——編者注)看了這張表,還有臉咒罵資產階級的民主嗎?宗教式的迷信時代應當早點過去,大家醒醒吧!”
過了不久,即1940年11月28日(恐怕不是《年譜》所說的1941年),陳獨秀又在《我的根本意見》一文中,提出了十五條意見,其中有三條關于斯大林主義及民主方面的意見:
……
(七)應該毫無成見的領悟蘇俄廿余年來的教訓,科學的而非宗教的重新估計布爾什維克的理論及其領袖之價值,不能一切歸罪于斯大林,例如無產階級政權之下民主制的問題。
(八)民主主義是自從人類發生政治組織,以至政治消滅之間,各時代(希臘、羅馬,近代以至將來)多數階級的人民,反抗少數特權之旗幟。“無產階級民主”不是一個空洞名詞,其具體內容也和資產階級民主同樣,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罷工之自由。特別重要的是反對黨派之自由,沒有這些,議會或蘇維埃同樣一文不值。
(九)政治上民主主義和經濟上的社會主義,是相成而非相反的東西。民主主義并非和資本主義及其資產階級是不可分離的。無產政黨若因反對資產階級及資本主義,遂并民主主義而亦反對之,即令各國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出現了,而沒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現了一些斯大林式的官僚政權,殘暴、貪污、虛偽、欺騙、腐化、墮落,決不能創造甚么社會主義,所謂“無產階級獨裁”,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即黨的獨裁,結果也只能是領袖獨裁。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
這三條意見中,有兩點需要注意,首先,“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之自由”,這僅從上述引文中就已是第四次提到了。為什么陳氏這樣重視“集會、結社、言論、出版之自由”,因為它們無不是官僚、專制、獨裁的強烈消毒素。同時自然這也是有鑒于蘇俄“思想、言論、出版絕對不自由”提出的。(下轉58頁)
(上接18頁)可見陳獨秀對斯大林問題的認識,雖然還沒有觸及經濟體制,但已觸及政治制度的各個方面,而且追溯到十月革命。其深度與廣度振聾發聵!蘇聯解體,從1996年起,葉利欽下令將“十月革命節”改為“和睦和解日”。就在2004年的“和睦和解日”過后不久,俄羅斯國家杜馬通過一項法案,以“意識形態根據已經過時”為由廢除了兩個“不工作的節日”,即12月12日(蘇聯時期的“憲法日”)和11月7日。這引起了俄共等左翼政黨和某些民眾的強烈反對。為了防止社會發生動蕩和凝聚民眾,俄羅斯國家杜馬2005年6月份又通過聯邦法律,做出了兩項規定。第一,將每年的11月4日定為國家節日,取名為“民族團結日”;第二,將每年的11月7日定為“軍人榮譽日”,恢復在紅場舉行閱兵儀式。前者是為了紀念1612年11月4日米寧和波扎爾斯基大公帶領俄羅斯民兵擊退占領莫斯科的波蘭侵略者,恢復了莫斯科大公國的地位;后者是為了紀念1941年11月7日受檢閱的紅軍戰士直接開赴前線與入侵的德寇浴血奮戰。十月革命的祖國早已經不紀念十月革命了。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包括中國也早已不再在11月7日舉行游行和慶祝了。這件小事當能證明陳的先見之明。
陳獨秀的上述文章,受到老友胡適的重視,予以刊布,高度評價為“中國現代政治思想史上稀有的重要文獻”。傅斯年稱陳獨秀是“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彗星”,“中國啟蒙大師思想上的新轉變!”陳獨秀到了晚年,再一次對中國進行新的啟蒙。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