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十七大報告在第五部分“促進國民經濟又好又快發展”中提出,“實現未來經濟發展目標,關鍵要在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方面取得重大進展?!痹?006年3月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綱要》中,“必須加快轉變經濟增長方式”是六條必須堅持的原則之一。毫無疑問,發展方式,或者說增長方式,已再度成為中央關注并著力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
其實,中國經濟應該以怎樣的方式繼續增長,中國應該走一條怎樣的發展道路,早在2003年末2004年初就已成為中國經濟學界熱議的話題。在一片“重化工業化是中國經濟不可逾越的階段”的鼓噪聲中,在各省市從輕工業向重工業轉型的愿望與趨勢匯成了一股席卷全國的大潮流時,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他通過查閱大量發展經濟學的文獻,對發展經濟學理論的發展進行了梳理,同時收集了有關的經驗數據對照我國經濟發展情況進行了分析,最終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即:先行工業化國家的經濟發展歷史上經歷過不同的發展階段,各個階段采取了不同的增長模式;投資驅動的早期增長模式是一種缺乏效率和必然帶來嚴重社會后果的增長模式;作為“重化工業化是中國經濟不可逾越的階段”這一觀點主要論據的“霍夫曼定理”是一種反映工業化早期增長模式的過時理論;中國作為一個后進國家,應當力求避免落入這一陷阱。而且,以重化工業投資作為帶動我國經濟發展的驅動力量,更是與我國的資源稟賦狀況相沖突,因而決不可行。
他把這一探索的過程與結果寫成了《中國增長模式抉擇》一書,并于2005年11月在上海出版。其時,中國共產黨第十六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剛剛于10月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的建議》(相隔僅一個月)。應該說這是一本在關鍵時刻推出的重要著作,闡述的又是一個對中國未來走向至關重要的問題,受到廣泛關注是題中應有之義。為此,在第一版兩次印刷15000冊的圖書基本售罄后,吳先生又對其中的部分內容作了認真的修訂,并很快于2006年2月推出了修訂版。然而,在同年3月“十一五”規劃綱要發布后(又僅相隔一個月),該書遭到了冷遇,從7月份開始,出版社陸續收到各地書店的退貨。2007年4月,盡管該書獲得國家信息化專家咨詢委員會評出的首屆全國信息化理論研究優秀成果特別貢獻獎,主辦方也特意在頒獎儀式上邀請了頗具影響力的南方某報到會,但相關的消息并未在該報上露面。盡管這是一本曾在“十一五”規劃的制定過程中發揮過極其重要作用的書,盡管作者已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在一切可能的場合推薦這本書,然而,這本書在出版社倉庫里塵封的庫存無言地說明了一切。
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張平研究員曾以《在增長的迷霧中抉擇:行難知亦難》為題評論吳先生的這本書,頗有深意。筆者以為,增長方式的轉變,其實是一項知難行更難的艱巨任務。
在2003年末2004年初,主流媒體上刊發的不少關于工業化問題的文章似乎都是有理有據的:“世界各國經濟基本上是沿著農業→輕工業→重工業→高新技術產業→服務業的軌跡向前發展?!薄鞍l展緩慢、競爭力弱的國家和地區的典型標志之一,是重型工業的產品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不突出?!薄皩τ谝粋€國家來說,只有經過重工業化的階段,才能真正成為工業強國并進入經濟發展的第一陣營。”期間,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新型工業化道路研究”課題組更根據德國經濟學家霍夫曼和我國經濟學家張培剛分別于1931年和1949年發表的研究成果,發表了研究報告。這篇報告論證了中國“當前經濟既不是總體過熱,又不是局部過熱,也不是沒有新特點的正常發展,而是中國工業化已進入以重工業重新大發展為主要特點的歷史新階段。”
而有足夠理論支撐的這次過度投資熱潮,與過去歷次的經濟過熱一樣,很快便造成了煤、電、油、運的高度緊張狀態,并帶來了長達一年之久的“宏觀調控”。這一問題為什么會反復出現?從活生生的中國經濟社會現實出發,吳敬璉先生對理論和實踐、歷史和現實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在這本書中,通過對發展經濟學理論脈絡的梳理,他發現,在主要依靠物質資本積累和其他資源投入驅動的早期增長模式之外,一些先行工業化國家早已轉向主要依靠人力資本積累和效率提高驅動的現代增長模式,這無疑將對經濟增長模式的認知向前作了推進。而采用現代增長模式,正是中國應該選擇的新型工業化道路。
為了打消人們的顧慮,不把現代增長模式當作發展中國家遙不可及的夢想,吳敬璉先生集中分析了各國的發展經驗,他發現,事實上,先行工業化國家在轉向現代增長模式時,經濟發展水平并不高,有的甚至低于不少現在的發展中國家。而這些國家之所以能夠實現轉變,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對三個主要源泉的開發,即“與科學相關的技術”的廣泛應用、服務業的迅速發展,以及信息通信技術向國民經濟各部門的滲透。
通過對這三個現代經濟增長的源泉的分析,吳先生明確了新型工業化的方向,即技術創新和服務業發展,并提出了通過大力發展服務業提高國家整體效率的鮮明觀點。他論證了現代服務業對經濟效率的貢獻,并用大量數據論證了服務業比重提高是國家發展中的普遍規律。他通過分析指出,在今日中國,對前述三個經濟增長源泉的開發并非沒有可能。加上中國仍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還可利用大量農村富余勞動力從相對低效的農業向相對高效的城市非農產業轉移的機會,實現建立在效率提高基礎上的增長。
自2004年7月吳敬璉先生提出對先行工業化國家的早期經濟增長模式和舊型工業化道路的質疑之后,北京大學教授厲以寧隨即進行了回應,認為“大國的發展不能繞開重化工的道路,尤其是中國這樣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國家”。很快,爭論“重化工業化道路”的正反兩大派別形成。如同在以往歷次的爭論中一樣,吳敬璉再一次將自己置身于風暴中心。但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從贊成我的觀點和反對我的觀點的同行那里汲取營養,”他的理論體系更趨嚴密。在發表了題為《中國應當走一條什么樣的工業化道路》的長文后,他進一步修改、增補和擴展,形成了《中國增長模式抉擇》一書。然而,在該書出版后,他面臨了巨大的壓力。網上的謾罵不絕于耳,甚至有人荒唐地將他的主張視為賣國行為。他為此憂心忡忡,因為在他看來,增長模式的選擇實在是一個對國家發展至關重要的選擇,某種程度上稱得上生死攸關。堅持真知無疑需要巨大的勇氣。
令人欣喜的是,吳先生的意見得到了政策制定者的高度重視和肯定。從“十一五”規劃開始,走新型工業化道路成了中國發展的堅定選擇。
然而,知之不易,行之更難。以為增長方式就此可以順利實現轉變,無疑只是良好的愿望。
早在1996年,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綱要》中就把“實現經濟增長方式從粗放型向集約型轉變”規定為“九五”(1996—2000年)的一項基本工作任務。十年彈指一揮間。為什么今天中國經濟面對的仍然是同一個問題?
在第十個五年計劃(2001—2005)把經濟結構調整和升級規定為五年經濟發展的“主線”之后,2002年中共十六大也曾明確提出“走一條科技含量高、經濟效益好、資源消耗低、環境污染少、人力資源優勢得到充分發揮的新型工業化道路的要求。”然而,用巨額資本和資源投入力求本地經濟進入“重化工業時代”的潮流正是在2003—2004年達到了頂峰!
在吳敬璉先生看來,經濟增長方式難以轉變的更深層次原因,是與傳統工業化道路相配套的體制和政策遺產仍然廣泛存在并繼續發生著作用。吳先生將其概括為四個方面:一是把數量擴張作為主要目標的舊思想和老做法沒有徹底改變;二是各級政府繼續保持著過多的資源配置權力和對企業微觀經濟政策的干預權力;三是財政體制的缺陷使各級政府官員有動力和能力進行過度投資營建“形象工程”和“政績工程”;四是要素價格的嚴重扭曲鼓勵高資源投入、低經濟效率項目的擴張。因此,“傳統經濟增長模式不斷被復制出來,根本原因在于這種增長模式乃是現行經濟體制的必然產物?!?/p>
基于這些深層次的原因,吳敬璉先生指出,“轉變增長方式的要義,在于鏟除傳統增長模式的體制基礎,建立和健全新增長模式的制度環境。”而要建立一個有效支持這種轉變的制度基礎,“其中關鍵的關鍵,是加快政府職能轉變,建立有限和有效的政府?!彼岢?,“轉變經濟增長方式,提高經濟效率,必須根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要求,限制各級政府配置資源和直接干預企業與個人微觀決策的權力,實現黨政分開、政企分開,避免政府‘越位’,把政府不該管的事交給市場、企業、商會和其他社群組織,矯正土地、資金等生產要素價格的扭曲,關鍵在于實現價格市場化,把定價權還給市場,要素價格由它們本身的稀缺度而不是由行政官員決定,市場機制才能夠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這是實現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必要條件?!倍@也正是十七大將“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方面取得重大進展”并列為實現未來經濟發展目標兩大關鍵的原因所在。
然而,正如吳先生在書的最后所指出的:“由于政府改革的實質是政府的自我革命,而自我革命往往是比較困難的,對于在舊體制中有種種權力和利益的人來說就更加困難?!币虼?,這本書被一些人冷落是在所難免的,而轉變經濟增長方式更是任重而道遠。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