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沒有愛情是真正值得相信的,但在愛情劈面來臨的剎那,們依然要篤信——因為一個失去了對人對事起碼信任感受到的人,決無幸福可言。
我十歲那年,父母就離婚了,媽媽靠微薄的薪水獨自撫養我長大。在我們的世界里,從此鮮有男人出沒。我知道母親是恨男人的,恨男人的負心和寡情。
媽媽也是這樣教育我的,她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時刻提醒我,女孩一定要靠自己,千萬不能相信任何男人的話,男人用甜言蜜語把女人騙到手,接著就是棄如敝屣。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地不再相信她的言論,一個單身女人,遭遇的挫折已經讓她的感悟打了折扣。我開始懷念父親的慈祥,時光的流沙,早就蕩滌干凈了對父親的仇恨,也許在歲月中沉浸漸深的思念和憧憬,使得我居然喜歡跟年長的男子交往。
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這種情愫是高二那年,對面新搬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鄰居。為了見到他,我像警覺的兔子一樣,坐在客廳的門邊,只等他家的房門一響,我就像彈簧一樣,歡快地彈出去。
可惜,他很快就搬走了。我的心一下變得空蕩蕩的。有一次媽媽一邊有意無意地對我提起他,一邊用冰涼的目光盯著我。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背上卻出了一層冷汗。我已經察覺自己是媽媽手心里的一只小鳥,什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要我像她,練就對男人的鐵石心腸,無論經歷什么樣的驚濤駭浪,都能游刃有余,刀槍不入。
我暗暗對自己說,一定不要過那樣的人生。我從來沒有那樣迫切地盼望成年,早日獨立,離開她的控制和駕馭。
1994年,我考上了本城的一所大學,開始寄讀。就在報到那天,我遇到了那個后來改變了我一生的男人。
他叫蘇謙,是我的大學輔導員,我清晰記得,他走進教室時,我聽見自己內心怦地一響,他寂寥的神情太像我的父親了。
他那時在學校非常有名,不僅僅在于他是學校里最年輕、最受人推崇的教授,更重要的是因為他的個人生活。他有一個因車禍癱瘓在床的妻子,十年之間,他不離不棄,這在浮華的現世里,因為少,顯得傳奇和珍貴。
我把他的事跡濃墨重彩地描述給媽媽聽時,心里怦怦跳著。我試探著說,“你看,這個世上并不是只有爸爸那樣的男人。”媽媽嗤之以鼻,“那又能怎么樣?他已經有妻子了,這樣的男人,你是不可能遇得上了。”
我恨她,她用一句話就斬斷我的全部夢想。也許一開始,我并沒有愛上蘇謙,可就是從和媽媽的較量開始,我用不可抗拒的魄力,讓他,連同他傳奇的愛情一起,堅不可摧地盤踞在我的愛情營房里。我愛他,而且要證明給媽媽看,有一天,我一定會幸福。
我像草叢里窺探的小蛇,在等待一個契機。大二時,機會終于來了。
蘇謙的父親病重,他是惟一的兒子,必須趕回老家盡孝。班上的生活委員說蘇謙讓她再找一個女生,兩個人一起幫忙照顧一下他的妻子,我迫不及待地答應。我是蓄勢待發的戰士,對即將到來的情形,一絲把握也沒有,但那種摻雜了興奮和恐懼的情緒,很快淹沒在我對蘇謙頑固的、未知的期待里。
我見到了蘇謙的妻子佟惠,她并沒有傳說中的漂亮,大概因為長期臥床的緣故,她的臉看上去有些浮腫,精神也不好。
一個月后,等蘇謙從老家回來,我已經和佟惠相處得非常友好了,她對我無話不談,甚至說到了他們之間沒有性生活之類的隱私。她說這話時,我覺得她好像知道我的心事。我偷偷思忖自己是不是無意中流露的情緒被她發覺了。
半年后的一天,蘇謙的父親去世了,他的脾氣變得很暴躁。一個周末,佟惠打電話找我,她說:“你去找找蘇謙吧,他大概去附近的酒吧喝酒了,我有點不放心。”
我心急火燎地在街角一家酒吧找到了他,他已經醉了。我帶他回家,他半抱著我,“佟惠,佟惠,我們再待會兒。”
倏地,我心里一陣疼,是不是只有在醉酒的時刻,他才能忘記生活里所有的不如意?他是第一次離我那么近,他的臉就貼在我的頭發上,他喊著佟惠的名字,可是他分明那么直接地撞開了我的心。
那天晚上,我也喝醉了。只記得凌晨的街頭,一個人也沒有。蘇謙把我抵在校園外的圍墻上,他的吻像帶著清晨的露水,潮濕,陰冷;他的身體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姿勢,我知道那是媽媽所說的,男人可怕的欲望。可是我一點也不害怕,心里盛得滿滿的,溢出來的,全部是歡喜。
后來的很長時間,蘇謙都借故躲著我。我想我是媽媽嘴里所說的壞女孩,因為哪怕他看上我一眼,我都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膨脹。面對佟惠,我一點也不感到羞愧,潛意識里,我覺得蘇謙的身體已經死了,而我,恰恰是那個讓他復活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該如何讓蘇謙像我一樣,坦然面對這種感情。
那是一個夏天的周末,蘇謙臨時去參加一個學術交流會,他把佟惠送到了一個遠房親戚家。星期天晚上,我接到了佟惠的電話,她說在親戚家住不慣,房門鑰匙在門外花盆里,讓我先幫她收拾一下房間,她明天一早回家。
家里很亂,我拾掇完,已經十一點了,早過了宿舍關門的時間。他家里只有一張床,我和衣睡下了。我躺在蘇謙平時躺的位置上,聞著若有若無的他的氣息,迷迷糊糊睡著了。
那天晚上,蘇謙意外地回家。他驚覺床上不是佟惠時,我的胳膊已經像蛇一樣纏住了他的脖子。我問他,“是不是佟惠告訴你,她今天晚上會從親戚家回來?”他點頭說是。我說這是她的陰謀啊,蘇謙,你難道還不明白?她在設計讓我們倆在一起!
也許因為愛本來就存在于我們之間,也許是佟惠的用心打消了他最頑固的顧慮,也許我的身體是如此鮮活生動,總之,那天晚上,蘇謙一次一次,一邊流淚,一邊索要著我。
這段在佟惠默許下的感情,因為有她的遮擋,像溫室里的嫩芽,頑強卻詭秘地生長著。蘇謙已經離不開我了,他壓抑了十年的身體,從沖破了最初防線的那天起,日益蓬勃旺盛。
最早發現的是我媽媽,她從我的身體變化上發現了端倪,愛情的滋潤讓我豆芽一樣的身材越來越豐腴。媽媽在經過仔細觀察,確定我沒有公開男友后,準確無誤地把目標對準了蘇謙。
她恨我,恨我與她努力的方向完全相反,但是她并不想因此毀了我。她問我打算怎么辦?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下,我反而冷靜了下來。我斬釘截鐵地說,“等我畢業了,就和他結婚,然后我們倆一起養著佟惠。”
我對媽媽說,正是因為蘇謙一直愛著佟惠,所以我才愛他,這個跟你的理論是不違背的,我不會愛上負心的男人。媽媽冷冷地說,他不負她,未必就不負你。
我不知道媽媽找他談了什么。我發瘋一樣跑到他們的家里去,我想我應該讓他們知道我的想法,愛情必須要經歷的挫折和磨難,我有足夠的應對和承受能力。打開那個熟悉的房間之前,我聽見了一場對話。
他說,“蕭萍的母親找我談話了,她說要告我引誘她的女兒,你說我該怎么辦?”她回答,“放棄了吧,那個傻女孩愛你,愛到你只需說一聲,她為了你,就可以乖乖離開你。”
他沉默了一分鐘,“是啊,一個性伙伴而已,我沒必要為了她,弄得身敗名裂。可是我怎么對她說呢?”
我目瞪口呆,這真是個天大的諷刺!我預備和他們風雨相隨、甘苦一生的兩個人,我幾乎放棄了自尊去愛的男子,竟然只是把我當做了他無性婚姻中的個發泄的工具。我第一次相信了媽媽的話,天底下的男子都是自私的,他們負心,寡情,而且理所當然。
十年后,我已經是一家外企的業務經理,有車有房。身邊的男孩并不少,我輕松地任意擺布他們,媽媽從不擔心,也許這正是她期望的。
蘇謙和佟惠搬走了,聽說他們去了深圳。一個夏天的午后,媽媽突然說,“他是真心愛你的,當年我并沒有威脅他,我只是說如果他愛你,就請他罷手。那場對話是他們夫妻事先設計好的。如果一個男人,肯為了自己的愛人,不惜毀壞自己的形象,那表明他愛你是勝過愛自己的。他完全可以不那樣做,他只要說一聲,你會乖乖離開。”
成年后,我第一次哭著抱住了媽媽,我感謝她,對那場霧蒙蒙的畸戀往事,終于說出了真相。而且感謝她,終于親口說出,在茫茫人海中,還有男人值得我去依賴和愛。
2006年春天,我結婚前去美國公干,居然在紐約機場的貴賓廳邂逅了蘇謙,他已經有了白發,寒暄了幾句,我問他佟惠還好嗎?他壓低了聲音說,“她去年去世了……我們都是罪人,讓你獨自背負了一切。可是蕭萍,我后來真的愛上了你。”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突然明白,媽媽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設計,當年我偷聽到的蘇謙和佟惠的談話,才是真實的。只是后來,媽媽看見我不快樂,也許她也漸漸在流光里,看見了她自己寂寥痛苦的現在,映射出我的未來。
她依然不相信世上還有可靠的男人,可是她看見了我愛蘇謙的過程。愛情本來就是甜蜜的毒藥,也許她在暮年里,終于知道一個失去了對人對事起碼信任感的人,決無幸福可言。所幸,她走的棋并不險,我擁有了幸福的婚姻和愛情。
有時候,幸福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忍不住微笑,不小心,眼淚淌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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