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為,這一生只有樂曲相伴,即便沒有絢麗的色彩,這樣也算不失不過。那時候,我還在一間西餐廳演奏鋼琴曲目,從晚上八時到凌晨兩時。
某個夏夜,風雨大作。西餐廳打算早些打烊,我亦站起來準備離去。侍應生走過來,與我耳語,孟小姐,有位客人點了一支古怪的曲目,你會嗎?
什么曲目?
折子戲。
會啊。我告知他,便重新坐下開始彈奏。當悲愴的音階從指尖間緩緩瀉出,我自己的心亦尖銳地疼痛起來。
折子戲不過是全局的幾分之一,通常不會上演開始和結局,正是多了一種殘缺不全的魅力,才沒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戲,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別人生命里,如果人間拭去脂粉的艷麗,還會不會有動情的演繹……
我從未試過且歌且奏,這是第一次。這首古怪的曲目,亦正是我所喜歡的。
一曲終了。寥落的掌聲響起。我分辨得出,那是兩個人的掌聲。我朝著那個方向致意。
那兩個客人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一把甜糯的女聲:琴師,想不到你會彈這支曲目。我報以一笑,我以此為生。她又說,這暴風雨天,我與我丈夫輾轉了多間西餐廳,我只想找一個會彈這支曲目的女孩子。你能告訴我,你為何會彈嗎?她仍糾纏這個問題。
我唯一的消遣便是收集各種各樣的唱片,逐一地聽,再把它們重新演繹。我說著,再次站起來,屈身拾起紅白相間的導盲棒,咚咚地敲著前路,徑自走了開去。我終年戴著墨鏡,掩蓋我的缺陷,但是我還是能感受到他們詫異的目光在我的脊背上,灼熱地燃燒起來。
琴師,女人拉住我,我聽說你是從晚上八時到凌晨兩時在這餐廳彈奏的,每天下午,來我家陪我好嗎?
我沒有回答她。
你只是給我彈琴,我會付錢給你的,兩個小時就行,哪怕是一個小時,好嗎?她征詢著。我看不見這個世界,更容易聽出每個人的心。眼盲者心清。她是迫切地需要我陪伴。我便應允了她。
女人喜歡在午后的陽光里聽琴。她的家有一個露臺,陽光充沛。曲畢,她要我陪她走走,她奪下我的導盲棒,親自牽著我去賞花。我觸碰到她瘦骨嶙峋的手指,短促的生命線,心頭一顫。女人不驚覺,還在細微地表述,甚至是形容起石頭罅隙里的暗綠苔蘚的生長姿態。我喜歡女人,因為她,我才發現了世界的繽紛。
男人總是在晚八時前歸來,準時送我到西餐廳上班。他身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松節水的味道,我卻覺得是凜冽的清香。他開車很平穩,惟恐顛簸了副駕駛座上的盲人。兩個月后,男人突然開口說,孟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不能暫時辭去餐廳的工作,多抽一點時間陪伴我的妻子?她已是中晚期肝癌。他像害怕我不同意,著急地追加了一句,我會多付你錢的。
我側然,很快就辭去了工作。我憐憫女人,這個帶著松節水味的男人更讓我抗拒不得,女人有了變化,她不再聽琴,絮絮叨叨地告訴我許多關于男人的事,我聽到錄音帶在沙沙地轉。
孟小姐,我聽著她的嗓音,想象著她正襟危坐在我面前,這段日子,謝謝你一直陪我,你的琴聲,讓我能夠心平氣和。若不是你,皓文也不能夠安心工作。他走不開,他曾想過辭掉工作陪我這最后一程的,可是他又擔心坐吃山空,支付不起巨額的治療開銷,這病真是敲骨吸髓啊……咳,咳。她慢慢地說著,伴著咳嗽。空氣里頓時綻放開朵朵甜腥。然后,我聽見她隱忍的低泣。我摸索起她的手,使勁地按了按,我希望她還能振作起來。
其實,我唯獨放心不下皓文。每天我都會早起為他準備早餐,把襯衣折疊在床頭,他才能一絲不茍地走出家門。他像個大孩子,總是不修邊幅……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著,那么頹廢的人,估計以后也沒女孩子看上他的。你看不見,他現在眼睛都塌陷了,臉頰凹進去,下頜滿是胡茬,未老先衰的樣子,都怪我拖累了他。他不說,其實我也知道,他另外找了幾份家教,那點小錢,他過去是嫌太苦不屑去賺的。我聽著女人的話,心中悵然,亦嘆了一口氣。
他是美術老師嗎?我問了一句。
嗯?女人的音調略略差異,很快平復,他在美術學院里教油畫。
我習慣了他淡淡的松節水味道。
聽見女人輕笑。
又一日,我陪女人說話。她突然要放一段她與皓文的對話給我聽。
皓文,若我死了你會怎樣?
不會的,你胡說什么呢?男人的聲音慍怒,卻又黯然。
沒關系,即便我死了,我還是可以看著你。女人的聲音倒是帶幾分雀躍。
什么?男人吃驚。
你害怕嗎?我不過是你生命里的一出折子戲。
女人重新換了一卷錄音帶,仔細地匯聚起自己單薄的聲音,如此告訴他,我死了,還要看著他的,他永遠是我眼里的火,閃爍著生存的欲念。若不是他,我支撐不了這么久的。孟小姐,我知道你如我一樣覺得他是個好男人,若你覺得他可以托付,便答應替我照顧他吧。
我仿佛看見女人懸在嘴角的笑,亦發現她眼里的火漸漸熄滅了。她半晌沒有言語。這輩子都不再言語。她走得很平靜,錄音帶還在沙沙地轉,錄下一片空茫,最后啪的一聲戛然而止,歸于沉寂,就像她最后的生命。
她身上帶著器官捐贈書。甚至指明把自己的眼角膜捐贈給我。我已經習慣靠摸索與傾聽去感知這個世界,對于她的慷慨善心一時間未能有更多的感激。皓文為了妻子的遺愿更是為我支付了手術費。直到我躺在手術臺上,這種痛才真正進入到我的靈魂深處。
術后,我與這個帶著松節水味道的男人淡淡地聯系著,兩年后,他才逐漸從傷痛中平復過來。他帶我進入他的家,我看見那個陽光充沛的小露臺,落地窗邊過去彈奏多次的鋼琴鏜亮如昨。鋼琴旁放著一個相框,已逝的女人與他的合照,她甜甜地依偎在他的肩,眼波如水。他說,我會把她的東西撤掉的。不,我說,因為她,我才能夠看見你,我透過她的眼睛看見你。
編輯/谷麥子E-mail:wgdxx@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