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老,怕孤獨,可總是被人放棄。
我想對她說,小姑,你老了我會養你。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了。
她是奶奶最小的女兒,比我大十七歲。
沒有人喜歡她,奶奶經常打她,其余的姑姑們,包括我的父親,都對她極為冷淡和厭惡。中間她消失過幾年,家人誰也不提她去了哪里。
其實她小時候十分聰明好學,長得也很清秀,但在十四歲那一年,卻被奶奶發現她懷了孕。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她縮在床角拼命哀告,奶奶的燒火鉗劈頭蓋臉地打在她身上。后來她流產了,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她的壞名聲也從此傳了出去,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點點,但她打死也不說那個男人是誰。
十五歲,她輟了學,家人不去管她,于是,她開始像片落葉一樣流浪,跟著街上的閑漢鬼混,漸漸地不愿回家。回家是必定挨打的,她也漸漸變得強硬,不肯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中沉默,她穿著牛仔熱褲,猩紅的嘴唇上叼著一支煙,眼圈涂抹得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烏黑青紫,她說,呸!老娘怎么樣關你屁事!
但她特別喜歡我,我媽說我剛生下來時,她整天抱著我不放,我稍大一點,她就偷偷將我帶出去,那時候成都的護城河極其清透,她替我脫掉涼鞋,挽著我在淺灘處玩水,我在她手臂的支撐下玩得十分開心。有次卻被奶奶發現了,奶奶抓起掃帚就沖過來,沒頭沒腦地朝她臉上亂打,邊打邊罵說,你是不是想淹死她?你這壞了良心的。
那個時候我很小,卻對這件事有完整的記憶,我記得她又驚痛的臉和手臂上頹然消失的力量。她將我往奶奶面前一放,轉身就走,她很瘦,頭發高高挽起,背影又薄又硬。
我上了小學,她常常到學校來找我,給我帶一些又漂亮又稀奇的糖果,或者難得見到的不干膠圖片,我還沒有意識到大人們的是非,對她的全部依戀就是那些糖果和圖片。那個時候她已經不常回家,只在校門口等我,然后帶我去吃館子,給我講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我盼著她來,在她那里得了一些見識,回家卻守口如瓶。
一次,我在街上看見了她,她身邊有一個男人,一雙手在她身上摸摸捏捏。我轉身跑開,她追上來,我不理她,她就一直跟著我走,然后將我拉進了路邊的一家館子。
美食抵消了我的怒氣,她一直給我夾菜,然后嘮嘮叨叨,像是在對我解釋,又像在說給自己聽。
她說,我沒有辦法知道么?我要生存。跟著那些男人才有飯吃。
她說,我媽不管我,把我往死里逼,他們都把我往死里逼。我也想遇到好男人,然后吃一輩子安穩飯。我名聲壞了,但我還是想有個對我好的男人。
她說,歷歷,你長大就會懂了,我也有過愛情的,我有愛情那一年,比你大不了幾歲。
她說了許多,我卻似懂非懂。后來一次與同學吵架,那個同學尖刻地說,我不要和你玩,你小姑是破鞋!我不知道什么是破鞋,但從那個同學鄙夷的眼神里,知道那不是一句好話。屈辱讓我漲紅了臉,卻無言以對。
她來學校找我,我遠遠地跑開,我沖她喊,你是個破鞋!不要再來找我!
我直到今天都記得她站在風中發呆的樣子。
后來她即使回到家里,我也不再理她,她試圖跟我說話,我立刻尖厲地喊,你給我滾!這時她的身體就如被電擊了似的僵直片刻,然后緩緩走掉。
后來她就真的走了,不再出現在我們的視線里。她走了五年還是八年,沒人記得,家里所有人都商量好了似的,集體忘記了這么一個人。
她再次出現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初春,一輛小車無聲無息地停在弄堂口,然后她從車上下來,燙了極其夸張的卷發,穿得像個闊太太。全家人正在吃午飯,看她忽然這么珠光寶氣地出現,都嚇了一跳。空氣仍然很冷硬,但她的情緒卻熱烈,喜孜孜地拿出了給我們每個人的禮物。
她說自己嫁了個港商,那個男人對她很好,還給她辦了一個公司。她五官依然分明,但眼角已有了掩藏不住的皺紋,顯出歲月的痕跡。大家對她的忽然歸來,是驚嚇多過喜悅,特別是奶奶,并沒有因多了一個發財的女兒而受寵若驚。
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我們一家,還有大姑及二姑一家,加上奶奶,共同住在一座四合院里。看得出她是很想在家里住住的,但四處轉了轉,便知道這個家早已沒有了她的位置,事實上這么多年來,家里從來就沒有她的位置。她忽然把眼光投向我,她說,歷歷,我跟你睡一間房好不好?
我不置可否。那時我正處于一場心力交瘁的戀愛當中,疲倦得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她當晚就真的住了進來,我在燈下看書,并不與她說話。她自顧鋪好床,鉆進被窩,然后問我,你有心事?
我不想回答。她卻說,戀愛了吧?
我吃了一驚,驚疑地回頭看著她。
那個晚上,我向她傾訴了自己的戀愛,我的心事是從不與任何人說的,但面對她,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我正處在高考前的緊張時期,我知道這個時候動情是件多么荒唐的事,但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想,越想,就越覺得罪惡,越覺得對不起那些對我寄予厚望的人。
她說,誰沒有愛情向往呢,這不可恥,為什么要覺得罪惡?
然后,她說起了自己十四歲那年的事,那件事曾給家里帶來了恥辱,所以大家誰都不去觸碰。她卻在我面前,將那些回憶緩緩地揭開,于是,一個清透的姑娘從記憶的塵埃里跑出來,身上似乎還帶著清晨露水的味道。
她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卻愛上了自己的物理老師,她相信那是真正的愛情,將自己交給他時心里懷著巨大的幸福。她懷了孕,打死也沒有將他說出來,但后來他卻不再理睬她,一上完課就緊緊閉上寢室的門,不給她半點接近的機會。
她知道他害怕受牽連。在那個年代,誰都明白沾惹上這樣的事是多么可怕。那個黃昏,她在他門外站了足足五個小時,太陽落山的樣子好美,她的影子長長地映在地上,特別的孤獨。
她說,我不后悔,女人至少要愛一次的,不然白活了。
那一晚之后,我決定把愛情暫時壓在箱底。我不想像她一樣,愛情青澀得還沒有結出花苞,就被風卷殘云地連根拔起,我還需要等待。
她住了三天,便回了南方,那里據她說有愛她的港商老公,和欣欣向榮的公司,總之,她現在活得很好。
她走后我們的生活恢復了平靜,時間原來真是可以淡化一切的,連奶奶都開始念叨她,說要不是早年的那件事,依她的聰明,現在也能混出個名堂來。我說,她現在不是挺好嗎?奶奶沉默了,不再言語。后來我才聽說,街坊鄰里已經有了閑話,說她在南方當了別人的二奶,別看那么風光,是沒有名分的。
我想起那一年,她在我面前愁苦地說,我要生存,我跟著那些男人才有飯吃。世人的眼光是毒的,他們能一下子通過華麗的表面看透本質,只是此刻的我,對她卻沒有了絲毫的厭惡,我知道作為女人,她是掙扎過,也是愛過的。
然后果然如人們所料,傳來她被那個男人的原配掃地出門的消息,聽說,她被一群人堵在小區門口,打得很慘。那段時間家人很沉默。
我偷偷給她寫了一封信,我在信中說,我們都希望你回來。其實家人是不是希望她回來,我并沒有把握,只是我常常想象她獨自租住在貧民窟里,叼著香煙在破舊的窗子前走來走去,游魂一樣無所依附。想到這些我的心就會疼痛。
然后她真的回來了,沒有小車也沒有華美的衣服,她素著一張臉,臉上歲月的痕跡更濃了,那是個早晨,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掉了一大半光線,她在清冷的光影里叫我的名字,歷歷。
她重新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已經長大,可以跟她逛街,聊天,甚至看電影,她對于我,比我的媽媽更加沒有距離,而且心思如少女一般,敏感而振奮。但女人都是怕老的,她常常問我,歷歷,我老了你會養我嗎?
父親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上班,難得回來一趟。那天卻打來電話,說得闌尾炎住院了,要家里去個人看護。
彼時我正待業在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我那天正準備和幾個朋友去海南旅游,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一下子敗了興。她正坐在客廳看無聊的肥皂劇,我向她看了一眼,她馬上說,沒事,我去照顧你爸。你放心去親吻你的大海吧!
其實當時她發著燒,額頭有灼人的溫度,但大海對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我興奮地跑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然而她出了意外,長途客車在路上被山上落下的一塊巨石砸中,整整一車人,帶著無邊的驚懼與絕望,滾下懸崖,無人生還。
我知道這個噩耗時,正在沙灘上快樂地奔跑。媽媽在電話里的聲音讓我在瞬間失去了思維。
她是替我死去的,那天滾下懸崖的,本應該是我。她死的時候,離過四十歲的生日只有九天。
直到現在,只要一想起她,我就無法將自己從錐心的疼痛里解救出來,我常常想起她曾經很多次問過我,我老了你會不會養我?
她怕老,怕孤獨,可總是被人放棄。
我想對她說,小姑,你老了我會養你。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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