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夜來香

一

這是他第三次來搗亂。蘇若顏人已經進了包房，歌剛唱了一首，照例是老唱片里的《夜來香》。輕扭腰肢，眼神嫵媚，配上一件湖水藍滾暗紅邊的緞子旗袍，當真像從舊上海走出來的李香蘭。客人一起鼓掌，她看出有人已經紅了眼，握了酒杯的手伸過來，只要她把這酒喝了，小費就會揣進她的衣兜里。

可是門就在這時被撞開了，包房里一下子靜下來，只聽到音響里的音樂還在咿咿呀呀地響。她頭都不用回就知道又發生了什么。果然客人瞪起眼來，大聲呼喝，進來的人也不說話，她閉著眼也能想象到那副倔強的姿態。

郝姐對客人賠著笑臉道歉，說是新來的小弟，不懂規矩，走錯了房間。客人沒鬧，只是不開心，嘴里輕輕重重地罵，一句挨一句。蘇若顏依舊是笑，手里捧著剛才接過來的酒杯，瞇著眼睛發一發嗲，事情就算了。

她走出來的時候，郝姐倚著門等她，冷冰冰地說，那個人你自己解決好，要是他再來鬧，你明天就別來上班了。

二

她靠著墻，雪白飄逸的荷葉袖蹭了塊灰蓬蓬的印子，理也不理。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吳是非，優雅地吐著煙霧。

吳是非想了很久，嚴肅地說，不行。

她幾乎笑出來。憑什么說不行，這愣頭小子，非親非故，只是陪著老板聽她唱了幾次歌，便硬生生地開始死纏爛打。第一天送花，百合，第二天還是送花，郁金香，第三天仍然是送花，天堂鳥。花箋上落了名字，吳是非，人如其名，中庸，厚道，又有幾分青澀和木訥。所有的花都送遍了，惟獨不送玫瑰，多美麗，多含蓄，是大學里追女生的經典招式，能感動好些情竇初開的純情少女，可惜感動不了她蘇若顏。

她吐了最后一口煙，把煙頭按在墻壁上，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淡淡說一句：我不是來找你商量，只是來通知你，行與不行，不是你說了算。

吳是非跟在后面說，你不做了好不好，我養你。

她這次是真的笑了出來，回過頭瞇著眼看他，問他，認得我衣服的料子嗎?

雪紡。他說，口氣是猶豫的，不知從哪個女生口中聽了來。

她說，這是桑蠶絲，三千八一套，你一個月能給我買幾件這樣的衣服?

他不說話了。她沒有再回頭看他，遠遠地又說了句，我再說一遍，以后別再來找我，是通知，不是商量。

三

吳是非果然沒有再來了。每次進包房，一曲《夜來香》唱了一半，總有些不塌實，斜了眼睛瞟到門口，再心不在焉地瞟回來。歌唱得熟，自然不會走調，只是這一分神，味道上就差了幾分。偶爾有熟客聽出來，打趣說，好像李香蘭被灌了迷魂湯，四肢都沒了力氣，反而更是銷魂。

這話說得曖昧，聽的人都笑起來，蘇若顏自然也跟著笑。男人講了笑話，女人若是不笑，那是多么不可愛的事情。她當然知道什么才是可愛的可愛還不夠，還要聰明，還要媚，還要懂得使些小性子。不任性的女人像是白開水，可以解渴，卻沒有味道。

可惜這些東西她以前不懂。不是不能懂，而是不想懂，那個時候的蘇若顏，有那么多的男生前呼后擁，推搡著把她舉到了女王的位置。女王去學魅惑男人的招數?真是笑話。于是時日久了，男人們紛紛向別人倒戈，那人未見得有她漂亮，未見得比她有氣質，未見得比她有才華，卻比她像個女人。愛情也是一座城，穩坐江山遠比攻城略地來得困難，她的國土淪陷了，敗得明明白白，真是慘烈。

四

徐邁來的時候，帶給她一對紅玉髓的龍鳳墜子。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個心意她把龍形的給他，他笑著說，我還戴它干什么，你留著給別人吧。

今天徐邁很有興致，沒有直奔主題，前戲做得溫存又浪漫，蘇若顏動了情，緊緊抱著他，像回到了幾年以前。那時她還是純潔的，徐邁也是，他們像每對大學里的情侶一樣，手挽著手走在校園里，說著一些海誓山盟。未來美好又通透，似乎睜開眼就看得到。

可徐邁家里破了產，背了巨額的債，徐邁要分手，她不肯，兩個人抱在一起哭。她那么愛他，愛到寧可為他下海去賺錢。起初是干凈的，只唱歌，偶爾喝一點酒，仍然一副高傲的玉女形象，可是這樣的錢要賺多久才有未來。

她終于失了身，換回大把大把的鈔票。債還清了，徐邁要娶她，她卻不再肯嫁，愛情走到今天，早就不再純粹，是道德，是補償。事情開始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這一步，他徐邁有良心，可以不在乎她的殘破之身，甚至可以感激涕零，可她卻要不起這份太厚重的虧欠。

臨走前，徐邁說，若顏，你也27歲了，找個男朋友安定下來吧。

一邊和她上床，一邊勸她另結新歡，她想，這可能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

五

一個月過去，吳是非還是沒有來。花瓶空了好久，再也沒有新鮮花朵的點綴，本來的陪襯成了主角，張著大口立在窗前。

蘇若顏色有點難過，可難過什么呢，男人們還不是一樣，誰有這樣的長性，吳是非還只是個孩子，愛情只是他們手里的玩具，像她小時候流行的變形金剛，玩的只是個新鮮，再是掰來扭去總有不同的樣子，最后卻也淪落得獨自在柜角蒙塵。

今晚生意不好，冷冷清清。有人在身后叫她，若顏姐。

她回頭看，吳是非仔褲T恤，戴一頂運動太陽帽，懷里抱一只碩大紙箱，渾身上下的陽光氣息，與這里果然格格不入。有些喜悅，清清淺淺散開來。

她又帶他來后面的小巷，走在前面的時候，拒絕的話在肚子里打了幾個轉，馬上就要說出來。喜悅怎樣，欣慰怎樣，她要的只是這么點滿足，像是遲暮美人手中的一封情書，停在這正好，不可再向前一步。

回過頭，她卻什么也說不出。吳是非手里展開一幅畫，畫的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右下角是只麻雀，那樣小，仍然奮力地拍打翅膀。她看到那落款，蘇若顏。

吳是非把畫卷起來，插進紙箱里，又抽出另一卷，展開，是一幅水彩，大片的荷花，落款仍然是蘇若顏。那名字真刺目，她忽然就有些虛弱，紙箱里密密麻麻插了幾十卷，她看著，心里疼起來，像是結了很久的一塊痂，忽然間被人掀了個鮮血淋漓。想掉了頭走，卻又舍不得，那是她的過去，不，那是蘇若顏的過去，那么如今這個女人是誰呢，阿貓阿狗，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蘇若顏。

她終于哭了。

吳是非說，若顏姐，我是你的學弟，從看到這些畫時起，就已經愛上你。

仍然還是孩子，從對白到感情，還是那么明顯的孩子氣，可是她感動了，心里有滴答的水聲，她知道，是塊頑固的寒冰，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開來。

六

她跟郝姐告別的時候，郝姐遞了支煙給她，她猶豫一下，沒有接。走出很遠，郝姐忽然在身后淡淡說，戒得掉當然好，要是戒不掉，以后是抽紅河還是抽中華?

這話太凌厲，她只能裝作沒聽見。

徐邁見了吳是非，以蘇若顏朋友的身份。后來對她說，真的就這么決定了嗎，他還只是個孩子，并且沒見過什么世面。

蘇若顏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他還只是個孩子，并且沒什么錢。

她不怪他們，他們的擔心是對的，一個習慣了紙醉金迷的女人，忽然就這么放開了榮華富貴，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能陪著他再吃一遍創業的苦。吳是非那張臉太年輕，年輕得讓人不忍傷害，卻也不能不懷疑。

吳是非說，若顏姐，你放心，我會做出樣來，堂堂正正地娶你。

他還是叫她姐，只是個稱呼而已，可她的心輕易就疼了。她是他的姐，年齡上是，閱歷上是，心境上更是。他說要娶她，娶，多美好的一個字，一個女人的青春已經剩了尾巴，還有年輕的男人說娶她，這還不夠溫暖嗎?

28歲生日的時候，嫁他吧，她想。

七

28歲生日很快就過去了，29歲也跟著來了，可是她仍然沒有嫁他。

他果然做出了樣，開了畫展，出了名，稚氣脫了，男子氣生出來，摟著她入睡的手臂不再單薄，是硬邦邦的肌肉。

卻不再提娶她這兩個字。

他不提，她自然也不問，逼婚是多么可悲的事，她不愿意做一個連自己都生厭的女人。

記者來采訪，贊她漂亮，她笑了，他也笑了，可是他們都知道這是恭維。她漂亮，可是歲月給女人的痕跡太清晰，他坐在她身邊，年輕又有光華，誰都能看得出，這是姐弟。

她依然忙碌著，洗衣煮飯，做家務，每周定期去美容院做護理。她甚至也以為自己是個妻子，只除了那個薄薄的小紅本。

他也依然忙碌著，畫畫，應酬，參加各個比賽和頒獎。常會喝酒，醉醺醺的，有時襯衫上也會有口紅的印子。第一次發現，她只愣了一愣，便悄悄地洗去，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撕破臉有什么好處。何況她太了解男人的逢場作戲，他愛她，她確信。

不知哪一天，忽然發現他脖子上空蕩蕩的，問他，那紅玉髓呢?他摸一摸，呀一聲，竟是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她說，沒事，可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

又過了幾天，報紙上到處都在寫，名畫家吳是非的同居女友，據說以前是坐臺女。

人出了名，事情就找上來了，她早就知道。可是，在難受什么呢?

八

她又回去唱歌。有些老客人還是能認出她，笑著說，咦，你不是那“夜來香”嗎?

是啊，夜來香，這就是她的名字。還是這個名字適合她，比蘇若顏要好得多了。

郝姐給她煙，她接過來，是中華。很久都沒碰過煙了，抽了一口，居然嗆出了眼淚。

編輯/媚茵兒 E-mail:meir2650@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