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對她是有著愛情的。那愛情像是巖縫里的一朵小花,艱難地滋長出來。
只是,一切已經太晚。
一
張佼明從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多的眼淚。
她一直在哭。一出現就已然紅著眼,并不發出聲音,只是默默流淚。時而啜泣幾聲,像只打著噴嚏的病弱的小貓。當他把化驗結果單交到她手上時,她立刻緊捂住嘴,哭聲緩緩從指縫間瀉出,隱忍、沉重,帶著壓抑和痛苦。
張佼明抬眼看她。對很多人來說,懷孕是災難,而非幸福。作為醫生,他太明白這一點。
這樣的理由總是多種多樣。比如貧窮,比如疾病,比如年輕。
是的,她還這樣年輕。還穿著紅色的格子短裙,踩著潔白的球鞋。她一直不肯抬起頭來,可他還是能看見她的臉,粉嫩的、光滑的、沒有歲月流過的臉。
她本身就還是一個孩子。可就在她的腹中,卻已經有另一個孩子開始孕育。
他記住了她病歷上的名字。陳安然。
二
三年以后,張佼明再一次見到陳安然,她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
坐在一群女人中間,與她們一樣擦著厚厚的粉,畫著濃艷的眉,十指涂滿蔻丹。可在那姹紫嫣紅的一片中,只有她神情是不同的。她坐得很安靜,低低垂著頭,耳朵里塞著兩只白色的耳機。
該是極美的音樂吧,否則怎么會掛著笑,恬靜的、淡淡的笑。
于是他說,就是她吧。
手指指過去,她就是一驚,笑容倏地就沒了。她將耳機摘下,換上職業化的,千嬌百媚的笑。她說,哥,謝謝你看得上我。
她已不認得張佼明,可張佼明還記得她。
她帶他進到房間里。七拐八拐,走廊盡頭處,陰暗的角落,老舊的木門。用鑰匙熟練地轉一轉,門就開了。點亮燈,一股潮氣撲過來,她尷尬地笑笑,對不起哥,環境差了點,但是很干凈。
是啊,是很干凈,白色的床單,紅格子棉被,鋪疊得整整齊齊。她還是喜歡紅格子。他心里忽然一酸。
她開始脫衣服,三兩下,扣子扭開了,一下子露出粉色的胸衣,還有一小片白花花的胸。張佼明未來得及轉頭,便一下晃了眼。身體就那么熱了一熱,褲子忽然緊繃起來。他有點艱難地說,穿起來。
她愣了,呆呆地看了他良久,又說,哥,我剛做不久,還很干凈的。
他說,你把衣服穿好,陪我聊聊天。
她便手足無措了,雙手揪住扣子,解也不是,系也不是。他將錢包打開,數出幾張票子放在床上,柔聲說,來,陪我聊聊天。她這才過來了,將錢拿起來,數了數,小心地放進兜里,微笑了。
她說她叫桃花,父母早就死了,無親無故。她一直低著頭,偶而仰起臉來,神情也是淡漠。他說,剛才見你時,聽的是什么音樂,那么入神。她笑笑,小心地將耳機翻出來塞進他耳朵里,說,你聽。
這樣一笑,他就又想起她當初的模樣,那年輕的、未染塵埃的臉。離得那么近,他忍不住細細地看她。依然還是美的,皮膚很細致,睫毛很長,微歪著頭,手停在他的發邊,白嫩嫩的手指輕觸著他的耳垂,癢,軟,滑,微涼。而呼吸卻是熱的,那樣若有若無地蕩過來,和著香氣,輕柔地撲在臉上。他忽然燥熱起來,心突突地跳著,手心里漫上了汗。
忽然地,手機響了。小北在電話里喊,姐夫,就讓你給我找個小姐,你找到美國去了?
她一直送他到門口,關上門的瞬間,她笑說,哥,再想找人聊天就找我吧,不收錢。
三
張佼明沒有再去找她聊天,卻總是會想起她的名字。桃花,陳安然,陳安然,桃花。多么截然不同的兩個名字,卻是同樣那一副小小的身體,嬌嫩的臉。想著想著就會入神,小北有時看出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姐夫,想哪個妞呢?帶我去瞧瞧,保證瞞著我姐。張佼明說,小北,我對你姐是一心一意的。小北將煙蒂扔出去,瞇著眼。騙誰?別人不知道你娶我姐為了什么,我還不知道?
他無語。
他娶曼妙為了什么,那是一道疤,一道恥辱的、一觸即痛的疤。不是每個醫科大學的畢業生都能做成醫生,誰都知道他娶了院長的瘸腿女兒是為了什么,可敢將這道疤這樣肆無忌憚地掀出來的,也就只有一個沈小北。小北總是說,姐夫,你真清醒,真能委曲求全。這樣說的時候,高高地挑著拇指,意味深長地笑。可張佼明知道,小北看不起他。一個游手好閑、胡作非為的紈绔子第也敢這樣地輕視他,這就是代價。
曼妙卻是好的。樣貌好,家世好,性格好,唯一不好的就是腿。可是坐在沙發上,誰也看不出她和正常女人有什么不同。很多時候,他也會讓自己忘記,忘記她的褲管里有著一雙萎縮得只有拇指粗細的小腿。他都忘記了,曼妙自己卻記得很清楚,小北帶他出去,她從不過問,有次她對小北說,你姐夫娶我是委屈了他,他在外面做什么都行,是我欠他。
她這樣說,他卻不能這樣做。連這樣的女人都辜負,他還算什么男人?
誰知道,沒有多久,張佼明又見到了陳安然。
或者,是桃花。
四
那天中午極熱,他原本是不想出去的,可曼妙打電話說想吃安成巷里的炸臭干。他聽到安成巷這名字,心里就是一顫。一猶豫,曼妙已在善解人意地說,你要是忙,就別去了吧。
不,不忙。他說。
不是忙,只是有些事,曼妙是不知道的。安成巷這名字,是他心里的另一道疤。
依然是簡陋偏僻的小巷,窮人聚集,家家門口堆著凌亂的雜物。那家小店的臭干卻是遠近聞名。臭干買好了,走回巷口,一條腿已經邁進了車門,忽然聽見有人爭吵,隨便一偏頭,就看見了她。
真是極狼狽。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被人從門口推出來,東西掉得七零八落,人也摔在地上。頭發有點亂,手里還牽著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賣臭干的男人大吼,我們不要你用臟錢買回來的東西,我早當從沒生過你這個女兒!說完,砰一聲將門合上。
孩子大哭起來,她輕輕站起身,將孩子拉在懷里,很小心地給她擦淚。然后捋了捋頭發,彎腰去拾地上大大小小的紙袋。周圍很多人在看,有人指指點點,她只是撿,頭也不抬,很從容。
張佼明將車開過去,靜靜停在她身邊。她一揚頭,看見他,眼圈就紅了。
五
那是張佼明第一次和她在一起。
那樣溫順的她,轉身一變就成了妖精。真的是妖精啊,那樣纏著,繞著,糾結著,像只發狂的小獸一樣伏在他的身體上,雙手抓著他的手臂,抓出火一樣的紅印。她的唇同樣帶了火,走到哪就燒到哪,從他的喉嚨輾轉向下,那樣濕潤,卻是滾燙的,一寸寸讓他燒成了灰燼。張佼明壓抑著,壓抑著,卻依然從喉嚨深處呻吟出來。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狂熱,什么叫銷魂。
不是不快樂,卻也是有著疼痛的。張佼明想,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疼痛還未來得及變得熱切,她卻先哭了起來,癱倒在他胸前,淚水大片大片地滲進他的皮膚。
她說,哥,我騙了你,我不是父母雙亡,媽死了,爸還活著,只是不肯認我。剛才那男人就是我爸,你看見的,他嫌我臟,嫌我的錢臟。
她說,我也不想做這行,可是如果不做這行,我拿什么養安安呢?你看到安安了吧,她只有兩歲,她多漂亮。
她說,我懷安安那年,才只有十七歲,那么小,連胎都不敢打,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終于瞞不住了,被繼母趕出門來。父親氣得瘋了,也不肯留我。我什么也不會,連書都沒有念完,不做這行,又能做什么呢?
她說,哥,我知道我臟,可是我的錢不臟啊,錢怎么會臟呢,錢都是一樣的啊,是不是,哥?
她一直說,他就一直聽,聽得心酸起來,坐起身,把她緊緊擁在懷里。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那紅色的格子短裙,那潔白的球鞋。那時她也是這樣不停地流淚,可那時的她還是個孩子,現在卻成了一個女人。女人的淚總會不同的吧,更咸,更苦,更澀。
臨走前,他悄悄將錢塞進她掛在墻上的外衣兜里。他知道,她其實是看見了的,可她沒有阻止。
在他離開的時候,她輕輕遞給他一樣東西。那是一袋臭干。
張佼明握著袋子,心狠狠地疼了。
五
就這樣密切起來了。
他總是會來,有時過夜,有時不。他說,別再做別人的生意了,我養你。他給她報了補習班,學英語,還有會計。他說,這樣總會有飯吃的,就算沒有我了,養活你自己和安安,也足夠了。
她很聽話,真的不再做別人的生意,真的很認真地學。不化濃艷的妝,不穿暴露的衣裳,長發束起來,依然充滿了學生相。張佼明買了最新款的MP4送給她,她如獲至寶,每天捧在手里,走到哪聽到哪。她說,只有在聽音樂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干凈的。
風言風語很快就流傳開來,醫院里,大家看他的眼光開始異樣。小北笑說,姐夫,你忍了三年才有行動,不容易了。他看著小北,忽然很想上前給他一拳,為曼妙,也為陳安然。
岳父找到他,很嚴肅地說,佼明,我知道讓你一輩子守住曼妙不容易,可我畢竟是院長,你總要注意影響,流言蜚語都傳到了我的耳朵里,你要怎么服眾?
他低著頭,重重地吸一口煙。他以前是從不抽煙的,后來才知道煙是這樣好的東西,能麻痹,也能安神。
他唯一不能面對的,只有曼妙。
可曼妙她,依然溫柔賢惠。坐著輪椅給他煲湯,坐著輪椅給他披衣。在他躺在沙發上看書看到睡著時,適時地蓋上一張溫暖的薄毯。
這樣的妻子,他如何能對她不起?
六
到底還是出了事。
那天,他送安安去幼兒園,路上撞見了沈小北。沈小北怪笑說,呀,姐夫,孩子都這么大了?我還真小瞧了你了。說著就去摸安安的頭發,說,來,讓叔叔看看,挺漂亮的啊,媽媽也是個美人吧。
安安嚇得哭了,一直往張佼明的身后躲。張佼明護著她,冷冷說,小北,別胡鬧。
小北笑笑,好,不鬧。姐夫,我這幾天玩牌手氣不好,欠了點錢,爸那邊不肯幫我還,你得幫我。張佼明有點氣,說,為什么不去找曼妙?小北哈哈笑著,說,你想讓我找我姐?眼睛盯在安安身上轉了幾轉,繼續說,好,那就去找我姐。
張佼明無語了。他還能再說什么呢?七千塊,不多,可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知道,自己早晚會成為小北的自動提款機。
可是,看著陳安然專心讀書的樣子,他又會覺得,這是值得的,多少錢都值得。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他正在和陳安然逛超市,小北的電話打過來,告訴他,姐夫,我在派出所,你來領我出來。他驚呆了,拔了腿就跑,忘記了身后還跟著一個陳安然。
這一次,沈小北嗑藥被抓,張佼明見到他的時候,他依然還有些神志不清,眼神詭異而迷茫。張佼明恨恨辦好了手續,將他領出去,塞進出租車,報出家里的地址。一轉頭,就看到了陳安然。
她怔怔地站在派出所門口,像個失魂落魄的孩子。那一瞬間,他知道,完了。
是的,完了。
她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我認得他。
又說,我也想起了你。
他閉了閉眼,還沒來得及睜開,又聽到她幽幽地說,你早就認出我了,是嗎?
七
是的,他早就認出她了。從她哭著坐在他面前,領取一張化驗單開始。
那時,他才剛剛當上醫生。這個位置來得多么不容易,不僅要賠上笑臉,還要賠上婚姻,這些都準備好了,還不夠,還要沈小北對他說,張佼明,你要是攔著我,就永遠別想讓我姐嫁給你。
那天的雨很大,夜很黑,沈小北這樣說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死死拉著從安成巷口經過的女孩的手臂。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女孩的尖叫聲掙扎聲一下子就能被雨吞沒。她朝張佼明伸著手,流淚喊,求你,救我。他不敢看她,低低垂下頭,矛盾又矛盾,掙扎又掙扎,終于轉過身去。就在轉身的那個瞬間,親眼見她被沈小北撲倒在雨里。
他站在巷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就是從那時起知道,煙真是好東西,能麻痹,能安神。在雨水里,女孩痛苦的哭喊一聲聲地刺痛著他,他無聲地哭了。
他沒有看到女孩的臉,只看到她的紅格子短裙。一切過去以后,他在地上撿到了一張高中的校卡,照片里的女孩美麗純潔得像個天使。他的心疼了,他記住了她的名字,陳安然。
陳安然本來是個天使,是因為他,才變成了桃花。
他毀了她,他們毀了她。他,沈小北,他們并沒有不同。
八
他以為她會報警。他甚至想,即使她報警,他也不會去申辯。那么久遠的事,早就沒有了證據,可是,他愿意來作證。為她作證,為靈魂作證,將自己和沈小北一起送進法庭。
可是,她沒有。她只是對他說,我欠你多少錢,我還給你。
他的心一下就抽疼起來。他說,不用。她依然將存折拿出來,那里面有幾萬塊,她說,這是他陸續給她的錢,她一分都沒有花,都存起來了。她還說,她念補習班的錢,她會慢慢攢,以后再還給他。
他松了一口氣。她還肯念補習班的,這就好,這就好。
臨分開的時候,他看到她站在風里,抱著安安,像一尊美麗的雕像。他回過頭,喉嚨里像哽了一塊石頭,硬硬的,艱澀的,難以下咽。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對她,不僅僅是贖罪,而是有著愛情的。那愛情像是巖縫里的一朵小花,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下,仍是緩慢滋長出來。
可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將手放進兜里,摸到了一樣東西,拿出來看,是他送她的MP4。如同他每次將錢悄無聲息地放進她的衣兜一樣,她也將它悄無聲息地放進他的衣兜。雪白的外殼,雪白的耳機,她曾經愛若珍寶,可如今,她不要了。
他按一下按鈕,音樂就出來了。是一首曲,一首老曲,夢中的婚禮。
記憶中的某一天,她將耳機塞進他耳朵里,說,你聽。
她說,只有聽著音樂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干凈的。
他終于俯下身,無聲地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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