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可樂有關，和左贊無關

【一】

武漢的夏天，熱得讓人萎靡。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稍微一動，又是全身的汗。我正和閨密在江漢路和花樓街交會的音樂噴泉歇腳，一個人走過來拍拍我的背，小姐，你的可樂喝完了嗎？

我瞇著眼睛打量他，清爽面容，鴨舌帽，阿迪的最新款運動裝，約摸二十五六歲。我指指他手上的塑料袋，不知道說什么，話哽在喉嚨里。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我喜歡收藏。含在口里的冰鎮可樂差點噴了出來，我咕嚕咕嚕喝完大半罐可樂，把罐子遞給他。他受寵若驚地看著我笑，說謝謝。

他是屋企。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限量版紀念可樂罐發行，我和屋企在街頭相遇。

2007年夏天。6年前發行的紀念罐的價格已成幾何倍數增長。我和屋企的關系也即將升級。可我始終不懂，為什么屋企如此迷戀隨處可見的可樂罐。

新裝修好的房子里，他正在專心致志地擺弄一瓶可樂，嘴角叼著煙，坐在矮板凳上，神情專注。把拉環轉到旁邊，在拉環口部，用1.55mm鉆頭的電鉆鉆好洞，使勁搖動可樂罐。可樂噴出來后，用熱水沖罐底。罐裝可樂保存時間久了會漲罐，但打開又會失去收藏價值。這是他收藏可樂罐的獨門秘方。

屋企做完這一切，他探過頭來問我，你剛剛說了什么？我看著他：你和可樂罐子結婚吧。

剛裝修好的房子充滿刺鼻的味道，墻壁上剛剛掛上去的婚紗照上的屋企沒心沒肺地沖我笑，我捂著耳朵跑了出去。

【二】

屋企沒有追出來，我耷拉著腦袋進了電梯。

在電梯快關上的剎那，我看見了一個挺拔的背影。178cm左右。白色西裝。頭發很干凈。我愣了一下，停止了哭泣。電梯門很快關上了。空間被門隔離起來，我重新暢快地流著淚。

屋企一切都好，IT業界的精英，身邊的鶯鶯燕燕那么多卻獨獨鐘情于我。這世界女人這么多，一周換一個換到八十歲都沒問題。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沒有比這更簡單，也沒有比這更復雜的語言了。我不懂，為什么屋企愛我，還能這樣忽視我。

天漸漸黑了。武漢的夏天，早晚溫差很大，只穿了超短裙和吊帶裝，我禁不住瑟瑟發抖。

回家時，他正在看一份報紙。赤腳。腳趾輕輕地摩擦著另一只腳的腳踝，他徜徉在他美滿幸福的瓶瓶罐罐里，就像塊沒有溶化的羊油嵌在布丁里。沒有洗的衣服和襪子，散發著陣陣汗臭味。看見我回來，他從報紙里探出頭來笑笑，又埋下去了。

我噙著眼淚換上家居服，把他的衣褲和臭襪子一件一件放進盆里，搓洗，一遍又一遍。屋企的衣服一定要手洗，這樣才不會殘留可樂的污漬。

【三】

最初愛上可樂，和愛情有關。

他是左贊，我青梅竹馬的男友。愛情散了，記憶亂了，唯一留下的就是喝可樂的習慣：用二氧化碳灌進肺里來提醒曾經愛過。直到遇見屋企。生活陷入了一個被可樂包圍的怪圈。

洗完澡，走進臥室。屋企已經躺下了，正拿著遙控器頻繁地調臺。我不聲不響地摁掉電視說，我有話和你說。他遲疑了一下，挪開身子騰出一塊地來，明天再說吧。停頓三秒。他重新開了電視，我抱著毛巾被閃身進了客廳。

茶幾上，兩罐沒喝完的可樂斜斜地立著，猶如彼此凝望的情人。旁邊有張精致的名片。左贊，設計師。還有幾張新房的設計圖，房主意見反饋表。左贊？難道在電梯里撞見的就是他？我住進了他設計裝潢的新房，卻嫁給了別的男人？他看見了墻上的婚紗照？

無數個疑問讓我疲倦。我蜷縮在沙發上，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里，我看見左贊明媚的臉。傾斜的可樂罐像比薩斜塔，傾斜著向我壓來。

【四】

我和左贊的別離源于城市的興起。我不得不將一切的罪責歸咎于這個時代。若在遠古時期，我們會長期棲居在這方水土，無欲無求，不會有舟車勞頓的辛苦，不會有背井離鄉的辛酸。左贊候鳥般地離去，讓我望斷秋水。

終于，我來了武漢。在漢口火車站的大鐘下面，我興奮地給左贊打電話。我說，猜猜我在哪里？他驚疑地說，你在武漢？我嬌嗔，行李好重呢，不過檳榔很好吃哦。他說，對不起小顏，我在石家莊出差。他說得很嚴肅，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我將笑容進行到底，別開玩笑啦，快來接我！他說，有客戶在，很忙。話筒里接著傳來了嘟嘟的聲音。

我坐在武漢七月的烈日下放聲痛哭。眼淚掉下來，落在地上，轉瞬就沒了蹤影。左贊你不知道嗎？我是特意來看你的。我單薄的身子已經在火車廂里被擠壓了十幾個小時。電話里的嘟嘟聲提示著我的形單影只。

電話掛了我就沒再撥過去。我相信他一定會懊悔，會打電話到電話亭。可我守著電話整整一天，也沒等來。那個夏天，我如同烏托邦的拾荒少女，在灼熱的日光下，把單薄的身子折疊成一小塊，縮進電話亭的陰影里。不懂事的小男孩用石頭扔我，叫我小叫花子，街邊的乞丐說我搶他們生意，施舍給我的都是冷冰冰的眼白。

七月，我混在人群里，逃票回了湖南。一頓毒打后，我帶著學費和衣物獨身來了武漢。九月的太陽依然毒辣。我不再是拾荒少女，也不是小叫花子，而是武漢大學的高材生。

我相信左贊依然在武漢，武漢是一座含蘊豐富的城，罩住了左贊不安分的心。我只能為自己的意義單薄扼腕三嘆。九月九是重陽節，我在心里為自己的情愫畫上一朵大大的祭花。爾后的幾年，我和武漢男人談戀愛。以后就是結婚，生子，老在武漢，死在武漢，死在左贊津津樂道的武漢。屋企，他是和我同坐一條船的螞蚱。我用他來泅渡黑暗。

【五】

臨近婚期，心慌意亂。

九一八。我弄不懂滿腹經綸的婆婆為什么要在這個舉國哀慟的日子讓我們結合。

給裝潢公司回饋表的那天，我撥打了左贊的手機。不在服務區。去了公司，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說，左贊出國了。啊？左贊出國治病了。他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嗎？哦，他最近很不好，經常疼得直不起腰。他得了什么病？AS。

AS。強直性脊柱炎。這是一種免疫性疾病，早先歸于類風濕疾病。易造成嚴重后果，比如：殘疾。原來，左贊對我態度的急劇變化是有原因的，可我無能為力。左贊不需要我的同情，就如同他不需要我的愛情。

關了網頁，我望著屋企，我們真的要結婚嗎？九一八事變呢。屋企說，請帖不是已經發出去了嗎。我沉默。心里劇烈的疼痛蔓延開來。

不知道屋企最近在做什么，總是霸著電腦。我一靠近，他就忙不迭地關網頁。終于耐不住性子拉開他，打開“最近瀏覽”，全和可樂罐相關。屋企啊屋企，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你還這樣。我悶不吭聲，兀自流淚。

武漢的天氣，是斷然不合適AS患者生活的。左贊，左贊究竟去了哪里？

【六】

畫眉，撲粉，上胭脂。我就像是畫了張皮的僵尸，冷得不可抑制。我就要結婚了，和一個只懂可樂罐子的男人結婚了。左贊在哪里？左贊你一切都好嗎？

穿上婚紗，化好妝，就不能流淚了。我拽著一把棉簽坐在鏡子前，每當有眼淚溢出的時候，就靜靜地吸出。我的伴娘們在周圍嘰嘰喳喳，不知道多興奮。屋企無奈地被她們堵在門口，她們嬉皮笑臉地討要紅包。而左贊呢，他是在醫院里獨自承受病痛嗎？

晚上七點。婚禮正式開始。新娘挽著新郎款款而來，花童喜慶地往我們身上拋撒著花瓣，音樂響起來，婚禮進行曲，莊嚴而不失浪漫。

挽著屋企臂彎的手，指甲狠狠地刻進了肉里，卻不覺得疼。眼睛不停搜索場內穿白色西裝的男人，一個一個。終于失望。左贊不會來。左贊怎么會來呢？左贊不會來。

交換戒指時，屋企詭異地沖我笑，我把可樂罐子都賣掉了，所有的錢都在這個指環里呢。我驚疑：北京奧運會就要到了，可樂罐的收藏價值會上升的。屋企說，老婆當然要比這罐子重要，你把我當傻瓜啊。說著一把拽住我的手，把戒指套上去。原來，他最近愈發沉迷可樂罐，是為了找到好買家，賣了罐子為我準備婚戒。

事情竟會這樣。我始料未及。終于把屋企的無名指穿進戒指里。他受寵若驚地笑，說謝謝。像極了我們初識的那天。

我始終沒等來左贊的信息。他如同一個斷線的風箏消失了。

屋企和我住在他設計的新房里。屋企說，沒想到你這丫頭，還會患婚前恐懼癥。說著，用他細細密密的胡茬刺我嫩嫩的皮膚。

我說，去你的，你以為我是可樂，想喝就喝，想倒就倒，不想要了鉆個小洞，使勁搖一搖就自動滾蛋。你再冷凍我，我就跟別人跑了。

【七】

看到此處，有的讀者會說，二零零七年九月十八日還沒到，你是個騙子。

是的，我是騙了您，但這不能怪我。因為這個小說是我寫給屋企看的。而左贊是我虛構出來的人物，還有我與他之間的故事，全是虛構出來的。

從來都沒有左贊這個人的存在，只有屋企是真實的，我活生生的愛人。可他卻沉迷于冰冷的可樂罐而無法自拔。我寫這個小說，無非是想刺激一下屋企：不要再玩你的可樂罐了好不？我這瓶被你封存很久的可樂，要爆炸啦。愛情也要出口，給我個直徑1.55mm的洞吧！

否則，沒準哪天我真的跟某個叫“左贊”或是“右贊”的男人私奔掉，不信你就試試看。

編輯/沈瑞E-mail:shenrui1028@263.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