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時候,想不起有什么事情可比澳門回歸盛大。
那時我不上網,我不知道那些女子已經在網絡打造她們的文字,那些文字造就了一批又一批骨灰級文青,并在許多個無眠之夜成就了各自的傷口載體,源源不絕地從網絡蔓延到彼此的心臟。
后來。我才知道我錯過了一個盛大空前的花期。可是,人生哪有每一樣都會占全的好事,不是人錯過了我,便是我錯過了人。
我的工作是在民政廳里給涉外婚姻的人在大紅本子上蓋章。我對紅色很反感。那些只與我有一面之緣的陌生男女,他們炫耀著一種叫幸福的笑容。那些僵硬的笑容懸掛在血色之中,在每個夢魘時分紛紛向我襲來。
我沒有見過父母的任何合影照片。他們健在沒有離婚卻沒有住在一起。于是,我的家有三處。
沒有一處令我有家的感覺。
每個星期一我會收到一封信。象牙白復古十行紙的信紙寫著毛筆字。字跡清秀干凈。匿名。世紀末時有人堅持用毛筆字寫信是件奇事。他說他看見我穿著灰色套裝干凈利索猶如一株工整的植物,葉脈清晰色澤飽滿,驕傲而冷清地處在滿山嬌糜的花朵中。
我繁忙或清閑的時段,我喝的綠茶還是咖啡他一清二楚。
這是件可渲染的愛情事件,如果是愛情。
我企圖判斷在周圍的男人哪一個會有如此動機,又或是個危險的精神病人。我用我的感知經驗價值去判斷整件事情。沒有浪漫,沒有驚喜。我是個對愛情沒有幻想的女人。
芳說,可能是一個有錢人,吃飽了沒事剔牙時剛好看見我,于是請了私家偵探暗中觀察并撰寫追求一條龍服務。
這個女人和一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老男人拍拖,滿腦子紙醉金迷。我對超齡的男人還和年輕女子打滾總覺得他們猥瑣。對,就是猥瑣。有家有室還春城無處不飛花的狀態很是讓人反感。
有誰舍得花一番力氣談一場空中樓閣的戀愛。芳吐出一串煙圈,煙霧縈繞中看不清她是遺憾還是向往。
季的身體糾纏著我,我在他光滑的肌膚上跋涉穿越,最終脫韁而奔。他不是我的男友。因為我覺得愛情最起碼不是從一夜情開始。
季與我是從一夜情發展起來的。這種開場白有些尷尬,當有些感覺出現時。我們沒有說過愛情。身體是最好的語言。
我們都不太記得當初第一個晚上,站在欲望充斥的午夜街頭是誰提議去酒店。記不起當初是誰先脫去誰的衣服,是誰先吻誰,是誰先下床。
次日清晨風很淡沒有陽光。我和他在十字路口各自搭乘的士。我們的身體在熟悉后又各自陌生。
和你很安全。事后他說。我的眼神不似在夜場穿梭的女子。
我第一次與陌生的男人相擁身體的余溫。或許是我溫良委婉的樣子藏匿了身體里異峰突起的本能,每個人都有不被人知或已知的另外一面,而有幸了解,不過是機緣。
季是一杯茶一杯咖啡,不會飲至一生。而終生都需要飲用如水般的男人,不知道有生之年會否遇見,又或存在。
季是夜場DJ,過慣了夜生活,淡淡的青染在他眼簾處有種病態的憂郁。我卻知道他生猛得像餓極的困獸,某個時分。
我與他的多夜情不濃稠也不稀疏,在時間上。我想他或他想我時得到想要的都如囊中取物那般簡單。沒有誰規定女人如不戀愛就不可做愛。看著那些蓋章的大紅印子,就覺得是可以光明正大做愛的通行證,這樣的想法令我嘲笑人生。
男人的痛苦是覺得蓋了章就要實行一夫一妻的刑罰,女人的痛苦就是抵制和打擊男人這種想法。
可是有誰舍得花些筆墨談場無疾無始的戀愛?我不是青蔥年華白衫飄逸的女生,我了解愛情每一樣的功能性和屬性。
干凈的豎行小楷字還如約而至,慢慢緊張不再占滿末梢神經。寫毛筆字的男人可會喜歡穿白或灰的襯衫,可會喜歡用CK香水,可會看沉悶壓抑的歐洲片,可會有修長的手指滑過天鵝絨般的肌膚,可會喜歡在陽光下瞌睡在午夜清醒。
我的手蓋著代表國家權力機關認可的印章,腦子里像翻書一樣一頁頁地想下去,我停了下來,面前近六旬的臺灣阿伯和他二十幾歲的嬌妻以為哪里不符合婚姻規定,疑惑的眼神望我。我飛快地將印章蓋了上去,仿佛是趕走我頭腦里的那些印記。
不是因為他們,而是我關于陌生男人的想象。那些我猜想的細節竟是出自一人,季。秋天的云厚實潔凈地呈于藍色的天空下,明媚得如婚嫁喜事,我卻很冷。
季在房間里總是播放一首小提琴曲《Devil's trill》,那仿佛是魔鬼的詛咒與誘惑的顫音,急急地追逐一個為短命愛情而奔走的女子。我和他在夏日散發欲望的汗液然后被蒸發到冷氣機枯燥的聲音里,在秋日的每一寸余輝里傾聽到彼此最貼近的喘息。
第一夜尷尬地過后,這個在我的時日重復出現的男人,不經意地我們彼此留下了某些痕跡,卻又如水杯上的唇痕,輕輕一抹,隨即褪去。
我們羞愧得難以面對愛情,我想是這樣的。那可笑的第一次赤裸關系以后任何相對的晝夜。
如果和為長期飯票而去蓋上大紅章的女子相比,又或是芳的感情零售,我寧愿選擇和季如此的相遇。雖然,開始有那么一點感官刺激;雖然,過程有那么一絲不甘心,因為他的從不過問。我仿佛是他滿目蒼翠中的一點綠色,在整個春天里揮霍一空,絕無舒緩儲備之意。而我卻如此渴望他的揮霍,猶如嗜血之物渴望血腥之氣。
1999年12月20日,全城的煙花各自璀璨,各自以最美的姿態轟然怒放,然后死灰一般沉寂。
季結束往日黑白顛倒的工作和生活,他說有一段假期。
我和季在冬天凜冽的空氣里摸索彼此的余溫,他的嘴唇貼在我的耳畔,用手撫摩我的臉。這個動作很舒服,超乎了性的空間,猶如心的對白。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撫摩我的臉多過了我的胸,我假想地以為這個男人從愛上我的身體深入到我的靈魂。這樣令我有偷來的快樂。
季說他要去旅行,問我是否同去。電視的聲音很大,窗外有人群搖旗吶喊般的歡慶和他們無關的節日。
即使你付機票,我也沒時間。我的聲音被電視的聲音掩蓋,我的欣喜也被我干癟的語氣掩埋。
我赤腳下床關了電視,打開HIFI,房間重復著《Devil'strill》的旋律。我愛上了房間里滲透的猶如愛情的曖昧氣息,有些糾纏不清,欲訴卻又不明。
季說讓我幫他收拾房間,他不在的時間里。做完SEXPARTNER又做鐘點女工嗎?我戲謔的口吻聽不出我有那么一點點真心痕跡。
他笑笑,摸摸我的頭發。眼前這個男人,有CK香水味的男人,喜歡穿白灰兩種顏色的男人,讓我覺得逐漸陌生。這種陌生將第一夜的他分隔起來,而這種陌生又被我逐漸熟悉。
把鑰匙給我。我眼睛看別處,不想透露我有那么一點的沾沾自喜。
季走后,我長時間流連在他的房間里,一遍遍地聽《Devil's trill》,摩挲有他氣息的床單,呼吸他呼吸過的空氣。
很久都沒有收到象牙白復古十行紙的匿名信,不免讓人有些遺憾。哪個女子不愿意被人暗戀,雖然暗戀到明戀再到上床都是同一實質的行為。
我幫季收拾房間,他的房間沒有太多需要整理的地方,我不過是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街上很多行人,很多陌生的面孔,我從臨街的窗口往下望。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街上的行人無甚分別。我們不過是相擁過彼此的身體。我要打擊心里某些開始萌芽的念想,有關愛情的蛛絲馬跡。
我把那盤《Devil's trill》放進HIFI去,看見CD架上有沓象牙白復古十行紙,它們安靜地在幾只零散的CD后面,那一幕猶如一道強光灼痛我的眼睛。
那日是1999年12月31日。我站在季的房間,窗子外面世紀末喧嘩熱鬧瞬間銷聲匿跡,仿佛我的骨子被一把火焚燒,聽到脆裂的聲響。季的房間里我嗅到了一陣愛情的氣息,不同往日的曖昧和潮濕。
冗長的浮世洪流里,終有那人渡我而行。
我撥通他的電話,聽見季的聲音,我說,你在哪里?他說,我在尼泊爾,準備在新年時分攀Poon Hill看雪峰日出。
他的身邊或許還有其他結伴而行的人,我聽見來自陌生國度的聲音。
那個用毛筆寫信的男人是你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幸福得氣若游絲。
那邊沒有了聲音,對著電話我大聲地說,我等你。之后全是電話的忙音。我想季會打電話給我,會告訴我雪峰上的日甚一日出是怎樣的美麗,那是我不會想象的風景。
2000年開始,我沒有聽見過季的聲音。那日開始。我撥的電話都是冰冷的一句,你撥的電話已關機。
我總是在季的房間里,重復他在我面前時我的姿勢,鏡子里有我寂寞的身體和關于愛情回來時綻放的想象。
我等到如今。我從一個在愛情里冰冷的女人等到逐漸溫熱逐漸感性。我學會了上網;學會了寂寞時去杜撰愛情;學會了用文字承載愛情的想象;我卻沒學會相信季已從我的世界里消逝,他在Poon Hill雪峰上遭受到雪女溫柔的一瞥,被她誘惑走進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那些象牙白復古十行紙上的毛筆字,逐漸被時光侵蝕斑黃,漸漸褪色。我相信終有一天會看不見任保字跡,猶如早夭的和季的歡愉。
某個午后,我在拉薩街頭等待去加德滿都的巴士,地上有張不知是誰人旅途上遺留的信紙,寫著這樣的字句:那一月我轉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紋。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遇。
季離開后,我的淚水第一次滑過臉龐滴向地面,融進拉薩的塵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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