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說了今生最后一句話,便安安靜靜地去了。他的最后一個愿望,已得到滿足。
外婆還在世的時候,住在郊區(qū)。幾乎每星期兩次,我母親都要騎了自行車去探望外婆。路很遠(yuǎn),騎到那里要40多分鐘。
一天母親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車子壞了,人并無大礙,可臨到傍晚要返回時,又讓人犯了愁。外婆忽然有了主意:“我去后面阿牛家看看,他就是踏三輪車的,叫他拉一回好了。”母親問是哪個阿牛,阿婆說:“后面院子的那個王阿牛,不記得了?”外婆出去了,回來時身后多了一個很土氣的男人,見到我母親,他那曬得黑黑的臉漲得通紅,緊張而不自然地笑了笑。母親顯得有些驚訝,叫了一聲阿牛后,很突兀地冒出一句:“阿牛,你老了這么多。”他還是嘿嘿地很緊張地笑,嚅嚅地說:“老了,老了。”
這是一輛十分普通的載人三輪車,但被主人收拾得非常干凈。母親一路和他聊著天,不知不覺車子已停在了家門口。冬天的傍晚本來已經(jīng)寒冷,這時又下起了雪,母親要阿牛進(jìn)屋,他堅(jiān)決推辭,幾個回合后,母親有些惱火了。“叫你進(jìn)去坐一會兒都那么犯難?”被她一吼,他居然沒再推辭。等他坐停當(dāng),母親已在廚房里張羅著溫酒了,他怯怯地說:“坐一坐就好了、酒是真的不喝了,孩子的爸爸回來看見也不好。”母親淡淡地回答:“我和他分開8年了。”他似乎有些吃驚,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說。
酒溫好了,桌上早已擺好了一碟蝦油雞,一碟花生米。也許是黃酒的作用,他不再那么拘謹(jǐn)了,他說他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房子是新造的,兒子中專畢業(yè),在一家公司做事,女兒也在一個不錯的工廠上班,他說這些的時候,滿臉的自豪和喜悅。他又毫不避嫌地問起我母親與父親的事,他居然叫得出我父親的名字。母親于是不免有些傷感地?cái)⑹隽艘恍┮话悴徽f的往事,當(dāng)聽說我父親居然為一個情人要求離婚的事后,他的臉上滿是遺憾的表情。最后在他離去之前,母親把10多元的車錢塞給他,他堅(jiān)決拒絕。最后母親趁他不備,悄悄地放進(jìn)了他的口袋里
再去看外婆的時候,聽說阿牛把那天的車錢硬是放在了我外婆那里。母親和我就去了他的家里,看了他的房子,也見到他的妻子。她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村婦女,拉著我母親的手問長問短,像是老熟人一樣,想必阿牛常常提起的。她說了許多關(guān)于阿牛的事,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近來身體不大好,常常胃疼得厲害,叫我母親能不能勸勸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我的話他是不聽的,你的話也許他會聽。”她這樣有些懇求地對我母親說,我母親連連點(diǎn)頭。臨別時把上次的車錢交給她;她毫不猶豫收下了。“兒子要結(jié)婚了,”她解釋說,“阿牛想再翻一層樓,人老了,卻又要重新為房子去賺錢,唉!”
這天晚上母親講了些往事給我聽。阿牛和她在小學(xué)時是同桌,關(guān)系非常好。初中一年級也是同班,可就在這時阿牛的父母先后去世了,哥哥沒多久結(jié)了婚,新婚的嫂嫂很無情,馬上逼他們分家。年少的阿牛不得已輟了學(xué),種田做工來養(yǎng)活自己。就這樣一晃幾年過去了,兩個人都長大了。一個英俊的軍人愛上了母親,母親也愛上了他。而正在這時,阿牛托了一個母親的女伴來和母親說親。母親不得已親自找到了阿牛,說明了原委,阿牛非常傷心。后來母親與那個軍人結(jié)了婚,他就是我父親。
從那次見了阿牛妻之后,母親去外婆家就會去他家坐坐。傍晚時,阿牛就會被他的妻子打發(fā)到外婆家,用三輪車送我母親回家。車錢他照例是不肯收的,母親就不再提起車錢的事,干脆在下一次去外婆家時,把錢交給他妻子,他的妻子也不推辭,總是謝了以后收下。
阿牛常常在送我母親到家后,在我家里坐一會兒,母親就借機(jī)勸他去醫(yī)院檢查。他答應(yīng)得總是非常干脆,但下一次問起,他就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連聲說下次下次。
這樣慢慢地一年過去了。阿牛的妻子告訴我母親,開春想要翻新屋了。到了夏天新屋快造好的時候,阿牛和他的妻來過我家一次,說下個禮拜要辦敬屋酒,要我母親一定去。他們走后母親告訴我,阿牛家翻造新屋所缺的錢,是她幫忙墊上的。
然而,那次的敬屋酒最終沒有喝成。辦敬屋酒的前一天,阿牛忽然暈倒了,家人連忙把他送到醫(yī)院,都以為他是太累的緣故。誰知兩天后的夜里,有人拼命地敲我家的門,開了門,一個人影一下子攥住我的手,連聲問:“你媽呢?你媽呢?”原來是阿牛的妻子。母親聞聲從臥室出來,還沒來得及問一聲,阿牛的妻子便放聲痛哭:“醫(yī)生說阿牛是胃癌……晚期了。”母親的臉忽然煞白,一下子跌坐在沙發(fā)上。
母親幾乎天天去看阿牛,總帶些好吃的給他。盡管誰也不告訴他病情的真相,阿牛還是漸漸地覺察到了什么,那種生命盡頭將來臨的感覺,使得骨瘦如柴的阿牛不再那么靦腆了。一天,母親又照例去看他,還喂他喝了一點(diǎn)湯,喝完,他看了他妻子一眼,說有話和母親講,他妻子馬上說剛好要去買東西,出了病房。阿牛久久地看著我母親,說:“我早就知道我的病了,但我不怨。不為這病,你也不會在這里陪我,我阿牛實(shí)在是有福之人。”他握住我母親的手,甚至到他妻子回來,也沒放開。
就這樣挨到了冬天。阿牛已經(jīng)瘦得嚇人,陷入淺昏迷狀態(tài)。他清醒時對母親的依賴越來越嚴(yán)重。這天下午,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母親去醫(yī)院看阿牛,他昏睡著。他的妻子告訴母親,他已經(jīng)三天拒絕進(jìn)食了,還呼喚過母親的名字。母親歉意地想對她解釋什么,她搶在頭里,說她什么都明白,說她對我母親只有感激,一邊說,一邊流眼淚。阿牛很快醒了,見到我母親后無比開心,精神好得有些不可思議。傍晚時居然還從我母親手上喝了幾口稀飯,母親要離去時,他動動嘴想說什么,可太輕了,聽不清。于是我母親俯下身子去聽,聽完我母親忽然有些臉紅,有些傷感又有些無奈地看了看他的妻子。他妻子好像明白了什么,轉(zhuǎn)身離去。母親忽然間淚水盈滿了眼眶,然后低下頭去,吻了吻他的毫無血色的唇。他滿足地望著我母親,但很快又陷入昏睡。
這天深夜一點(diǎn)鐘,我家的電話鈴忽然響了,根本未合過眼的母親沖過去抓起電話。她放下電話后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我起床,看見母親的臉上滿是眼淚。
后來我們還是常常去看外婆,有時也會看看阿牛家翻新了的樓房。又一個春天的傍晚,阿牛的孫子滿月,母親和阿牛妻都喝了幾杯,阿牛妻忽然不好意思地問我母親:“有件事一直想問問你,阿牛走的那天下午,他好像對你說了什么,你走后他就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安安靜靜地去了。他和你說的那句話,是他這輩子最后留下的話,我很想知道他說了什么?”
母親猶豫了一下,說:“他要我親他一下,說那是他最后的愿望。”
“情人生死遺言”征文啟事
我們這個時代太缺乏“感動”了,如果有什么事物能給我們帶來感動,能讓我們在感動中重新審視這個世界,審視自己,那么,這“感動”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
為此,我們在2007年的開端,開辟了這個征文欄目:情人生死遺言。
一句話,一輩子——也許情人間生離死別時的情話,會讓我們一輩子都無法忘懷。它可以是伊能靜《生死遺言》那種書信體的感人至深的情書;也可以是圍繞一句至死不忘的情話而展開的情人故事。唯一的要求是:內(nèi)容真實(shí)感人,字?jǐn)?shù)不得超過2000字。
此征文年終評獎。
一等獎:價(jià)值千元的獎品
二等獎:價(jià)值五百元的獎品
三等獎:2008年全年《情人坊》雜志
編輯/紅豆 E-mail:hongdou9526@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