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個曾經讓我像愛母親一樣地愛過的女子,縱使時間怎樣地讓我們疏遠,那些植入生命的溫暖與愛,依然讓我無法淡漠和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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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喜歡黑阿姨,但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剛剛會亂跑亂跳的小屁孩,爸媽都忙于工作,黑阿姨就主動“奪權”,把我接到她的房子里去睡。她的房子遠沒有我家里寬敞漂亮,而且她的家,在當時,還是居委會的辦公室、收發室、夫妻法庭、相親工作室。她一個人每天忙得不亦樂乎,我也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興致勃勃地看她嘮嘮叨叨地逮人就上思想教育課,誰家不節約用水了,誰又向老婆大吼大叫了,她都要管,似乎這個不大的樓里,她就是那責任重大的包青天。有不懂事的小孩子,真的就給她起了外號“黑老包”,每每見了她,就嬉笑著高喊,然后在她轉身來罵的時候,一溜煙就跑得不見了人影。
現在的我,常常很奇怪,為什么就忠心耿耿地做了她的小跟班了呢?她被吵架的小夫妻忿忿推出門外去,我就拿石頭砸人家的門,直砸到他們哭笑不得地開了門,聽黑阿姨一個人發表長篇大論為止。看見誰聽黑阿姨嘮叨,一臉不耐煩了,我會每次見了他都奮力拋白眼,甚至會干給輪胎放氣的“缺德事”。每天一睜眼看到的就是黑阿姨,晚上只有聽著她的故事才肯入睡。周末爸媽休息,要把我抱回家去,我常常就放聲大哭,不肯離開黑阿姨半步,感覺她才是我的親媽。
爸媽因此說我“忘恩負義”,黑阿姨卻對此很是得意,常以此做例子教育那些打罵孩子的父母,說,小孩子比大人都有心呢,你要是對他好,他就會把一顆心都拿來愛你,就像我們家橙橙,對我比對親媽都親了呢l有見了她就煩的人,嘴上刻薄,便說,橙橙怎么就成了你家的呢?你那孩子不是早就判給你前夫了嗎?這似乎是一句讓黑阿姨一下子驕傲全無的最有效的話,因為每每聽到,她總是抱起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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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歲的時候,我不得不離開日日廝守的黑阿姨,去學校里痛苦地讀書。中午爸媽都在單位吃飯,我照例可以跟著黑阿姨,吃她搟的雞蛋面,外加她從老家帶來的煎餅卷大蔥。兩個人頭抵著頭,呼嚕呼嚕地比賽,每次都是我先豪爽地跳上凳子,給她看被我舔得干干凈凈的大碗。她便把黑黑的腦袋湊過來,啪一下給我一個大蔥味的響亮的吻。我常常在她麻酥酥的親吻里,咯咯笑到飽嗝一聲聲地打起。
這樣的溫情,在8歲那年,便不再有。一向給人調解家庭糾紛的黑阿姨,自己卻陷入一場無休無止的糾葛里去。聽說她自己看中一個開小店鋪的男人,常常歡天喜地地過去幫忙,像個女主人一樣地給那男人洗衣做飯。那男人也默默認可了嗓門粗大卻內心細膩溫柔的黑阿姨,兩個人正準備悄悄去領結婚證的時候,黑阿姨的前夫,卻帶著幾個人砸了男人的小店。并留下話說,只要黑阿姨敢結婚,她的兒子這輩子再不會開口喊她“媽”。這樣的一句話,不僅讓黑阿姨錯過了人生里唯一一次的愛戀,也讓她昔日的尊嚴,瞬間全無。小區里的人,見了她,不會再膽怯她的嘮叨,甚至看她低頭走過,還會故意地高聲打招呼,笑著說,黑阿姨,近日怎么沒了精神了?你不是一向都喜氣洋洋的嗎?黑阿姨在這樣鮮明的奚落里,不說一句話,只落寞地笑笑,便快步走開了。
一個月后,黑阿姨便病倒,無力管理居委會的瑣事,只好辭職回家休養。得知她要走的那個下午,我哭著不去上課,我以為緊緊抱著黑阿姨粗壯的胳膊,她便會像往常那樣,半步也舍不得挪開。但她卻是虛弱地拍拍我小小的腦袋,說一句,橙橙,好好讀書,好好疼你爸媽,就提了包裹,隨來接她的一個弟弟,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那個落了鎖的辦公室門旁,看著她瘦削的脊背,還有低垂下的頭,腦子里拼命地想啊想,終于明白,課本里剛剛學會的“離別”這個詞,原來就是從此再也見不到你愛的人,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飯,再也不能像小豬一樣賴在她的懷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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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黑阿姨,已是6年以后,我讀了中學,開始學會在不喜歡的人面前,不屑地一瞥;亦學會用大人們的思維,冷靜、世俗地去評判一個人。第一眼看到黑阿姨的時候,我便很是冷淡,想不過是50歲的一個女人,卻穿著如此土氣,還想來謀職,連最基本的禮儀都不懂。黑阿姨并沒有看出我的厭煩來,像兒時那樣,夸張地高叫著過來抱我。又要用滿是蔥蒜味的嘴,吻我的額頭,我卻是倏地將頭一偏,躲開了。她尷尬地撲了個空,但并不生氣,只揉揉我的頭發,說,橙橙長大了呢,都知道害羞了,小的時候可是個誰都不怕的厲害丫頭呢。我漫不經心地嚼著她買來的檳榔,突然想,是不是所有居委會的大媽,都這樣惹人煩呢?
黑阿姨當然不能順利地再回到居委會了,而且小區的管理日益地嚴格,門口設了黑口黑臉的保安,不管誰來訪,都要登記;不像當年的黑阿姨,誰家的親戚叫什么名字,她都像那戶口本似的,記得一清二楚。黑阿姨便來求做校長的爸爸,能否在學校樓管室里,幫她找份活兒做,哪怕打掃衛生也行。爸爸好言好語地將她先打發走了,才開口給媽媽說,看在當年給橙橙做保姆那么盡職的份上,就暫且幫她一次吧,也不容易,這么大年紀了,還要給不成器的兒子掙錢花。我瞅著她帶來的不值錢的山棗和野果,終于醒悟,原來愛不是無緣無故給的,幾年前她那么疼我,不過是為了爸媽付給她的一份薪水。
黑阿姨就這樣成了我們學校女生宿舍的管理員,每天進進出出,都會看到她盡職盡責地檢查衛生,登記壞了門窗桌椅的宿舍,又把樓前的水泥地,打掃得干干凈凈。她又恢復到那個居委會阿姨的威風和張揚,喜歡批評有惡習的學生,看到誰又提了油炸的食品,就尖著嗓子嚷小孩子怎么能老吃這些東西,正是發育呢,學習又這么累,得多吃有營養的魚肉雞蛋才行呢遇到我,更是像見了金子一樣眼睛發亮,還要拉住我的手,問長問短,直到我一臉的不耐煩,說,黑阿姨,我是學生,可不是給你當陪聊來了。她每次都是一陣爽朗的大笑,說,阿姨就是一見你就打心底里喜歡呢,比見到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還要喜歡,你要是給我做女兒,我這輩子都知足啦。我心里笑一聲,想,可不是,有這樣家境殷實的干女兒,你兒子工作怕是都不用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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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是半年,黑阿姨便惹來了是非。是樓管室一個打掃衛生的女人。不喜歡她的多管閑事,偶爾一次將不知哪個學生丟了的水杯據為己有,黑阿姨便當場將她諷刺挖苦了一通。她自此便記了黑阿姨的仇,并在自己做親戚的領導面前,幾次三番地給黑阿姨穿小鞋,說她怎么打擾了學生的休息,晚上11點了還在走廊里高聲訓學生,又說讓一個人人都煩的女人做公寓管理員,不是對學生的不負責任嗎?這最后的一句,果然讓領導上了心,反映到爸爸那里去,爸爸也皺了眉,說,這個黑阿姨,怎么還是像以前一樣惹人煩呢?
爸爸將一封匿名信遞給黑阿姨的時候,她一下子哭了,頭深深埋到骨節突出的大手里去,灰白的頭發滑落下來,被流出的眼淚浸濕。這樣一個從不向人低頭的鋼硬女子,怎么就被一封信,給打擊得如此無助又哀傷了呢?
幾天后,黑阿姨便來向爸爸辭了職。爸爸說,你這么大年紀了,能做什么呢?要不我再說下情,將你留下來吧。黑阿姨的眼睛里,有一瞬間的欣喜,但很快,她就知道,其實爸爸的話,只不過是客氣而已。沒有誰愿意把一個總是給自己招來麻煩的人留下的吧。
聽說黑阿姨去了一個紡織廠,但只干了一個月,便因做事太慢,被人攆了出來。后來又去做清潔工,幾次都累倒在馬路上。有一天,爸爸從窗戶里,看見頭發已經白掉一半的黑阿姨,戴了口罩,吃力地拖動著掃帚,沿街慢慢走過去,突然地便落了淚,說,這個黑阿姨,其實心那么明亮的一個人,怎么就招大家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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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只是同情,終因怕麻煩,不肯伸出一只手,給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甚至,一句虛假的安慰也沒有。我們很快地便將她忘記,直到兩年后的一天,我被保送讀北京的大學,爸媽開心,在飯店里大宴賓客來為我祝賀。許多的人,借此送禮來討好。我討厭這樣喧嘩的場合,便逃到飯店的大廳里,百無聊賴地看來往的人。突然,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遲疑地移過來。在距我五步遠的地方,她停下來,小心地喚道橙橙,是我,黑阿姨,還記得嗎?
真的是認不出來了,只不過是兩年的時間,她就完全地老掉,再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女人。我以為自己內心瞬間升騰起的同情,會讓我溫柔喊她一聲“黑阿姨”,卻沒想,還是習慣性地,淡淡一句你有事嗎7
她還是笑了,一臉神秘地掏出一個東西來,遞給我,說:橙橙,阿姨知道你要去讀大學了,特意給你做了一個桃木的護身棒,戴上它,路上會平安的。我接過來,看著上面精致的花紋,還有很美的一個“橙”字;慢慢想起很多年前,她也給我做了同樣的一個,因為我怕黑,她便特意找來一段桃木,細細刻好了,讓我掛在胸前,說,這樣神便會保佑她愛的橙橙了。
而今,在許多人送錢的時候,她又送來一截小小的桃木給我。我以為時間真的是無情,可以讓我忘記所有的過往,可還是在她彎身將桃木戴到我胸前的時候,抱住已是很瘦的她,哭了起來……
編輯/谷麥子 E-mail:wgdxx@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