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蓋湖下，芍藥紅了

11月的青海，我們赤身祼體在冰蓋湖下睡了整整十幾個小時，仿佛睡在時間之外，又仿佛睡在上帝專門為我們開辟的洪荒里。

1

我是個滿身缺點的女孩。媽說，爸不說媽說得太多了，我只想知道爸眼里的我是怎樣的，但爸不說，只是笑。于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蹦蹦跳跳、從高中蹦到大學(xué)，又從大學(xué)蹦到現(xiàn)在的公司，但依然沒抖落那滿身的缺點。

身邊的人開始談戀愛了。幾乎一夜之間，只剩我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泻鲇浧鹨咽?3歲的人了。

小我三歲的阿小粘上了我。我也挺愿意讓他粘的。因為他姐長姐短地叫我，我吆五喝六地喊他，他有時也會嘟囔，但從不反抗。

一天下午，天陰陰的，要落雨的樣子。阿小很煩躁，在電話里催我到他那里去。他租居的屋子我常去，沒想到剛一進門，他就像一頭小豹子，一撲，一抓，就把我按倒在他窄窄的小床上了。我攥著拳頭在他肩膀上打，說：“阿小你敢!你敢不聽我?”但是阿小他敢?！翱次以趺词帐澳?”臨走時我說。我想：我完了，白白把自己給了阿小了!不過，惱了他三天就不惱了。沒想到，阿小竟然被我那句話嚇跑了!阿小跑了，可小床吱吱嚀嚀的聲音還在，小屋子汗汗的霉霉的氣味還在。一切都還在眼前，而他卻逃跑了!跑了也好，如果他做我的男朋友，還不笑死人呀!

想起媽的話：瘋瘋癲癲，遲早要出事的!

于是，落落寡歡的我，真像一粒微塵，落到一個男人的衣襟上了，

2

他叫虹，大我7歲。只有他肯說我的缺點，說我滿身都是缺點，那么顯眼的缺點：芍藥似的，一朵一朵紅；漿果似的，一枚一枚紫。他兩手托腮，坐在桌前，微微笑。我不明白，他是在夸我，還是損我。我說比如?他說比如你是個女孩，卻理了男孩的短寸，像刺猬；后來我留了長發(fā)，燙了波浪卷，我要他再比如，他就干脆比如成了方便面!我歪著脖子看著他，忽然覺得他特像我老爸。而一個像老爸的人，總會讓人攪攪纏纏不講理地去愛的。

他是地理雜志的攝影記者，由于長年在山水間游走，太過關(guān)注山形地貌，無暇在世俗的人際里攪和，因此在圈內(nèi)竟落下了“好人虹”的美名?？墒牵液芸彀l(fā)現(xiàn)自己愛錯了人——我總是對媽說將來要找個有錢的男人，而他沒有錢卻有個太太!

他從不帶我到他家去。認識半年，他就帶我到小峴山拍過一次苜蓿。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苜蓿，滿山遍野開得藍瓦瓦的。那蓊蓊郁郁的香氣啊，一團一團地來；那斑斑斕斕的蜂蝶啊，上上下下地飛……可拍著拍著卻突然下起雨來，澆得人沒地方躲，也把我剛?cè)计鸬幕鹧鏉矞缌?。他忙著把器材往包里裝，然后又把夾克脫下來——以為他是怕機器淋壞了要罩上去——不想他卻兜頭披在了我身上。那一刻我好感動，我在嘩嘩的暴雨里大聲喊：“剛才我想你了!”他把包掛在脖子上，一面拉著我急急地往山下走，一面說：“哪里想?”我說：“心里，人家心里想你!”他說：“心里想就別出聲!”唉，他實際上只比我大7歲，可怎么看著都像我老爸……但是，但是，那天下午他要我去他家，因為他太太出差了。

他的房子很大，大客廳、大臥室、大浴室、大書房，大得整潔，大得富麗堂皇。不像阿小租居的小屋，滿滿的，鬧鬧的，卻什么也沒有?？Х取⒐献訑[上來了。我坐在長沙發(fā)上看他，他坐在短沙發(fā)上看我，而墻上他太太在鏡框里看我們。她向我微笑，笑得很美，卻也笑得我很別扭。我要走，他并不攔我。其實我是想讓他攔的，但他卻已經(jīng)開始送客了，送到電梯口就停住了，不像阿小一節(jié)一節(jié)地送，送到最后已經(jīng)不是在送．倒像是個纏人的小孩在后面跟……

我明白，他讓我來，還是強調(diào)他有妻子的事實，讓我知難而退。理由是為我好，而我卻看不出什么好，只是看出我似乎成了個第三者。因此，下個周末我還去，帶去一些小物件：一個絨娃娃，兩雙韓國拖鞋，一瓶可派香水，一對京劇臉譜，一套淡黃的梳子，幾本時尚雜志和一把孔雀翎……墻上地下，床頭茶幾，擺積木似地擺。他任我率性地來，也率性地去，看我像一只筑巢的燕子似的，把那個空蕩蕩的房子填起來。然而房子裝滿了，我卻不去了、想他在那房子里，左也是我，右也是我，哪里都躲不開的樣子，就壞壞地笑了；想他妻子回來看見了，一定不肯放過他，就笑得更開心了。

一個星期后他打電話來。不想?yún)s是他太太回來了，滿屋子砸得稀巴爛!“這下你高興了?敢不敢來見見她?”我心里怕得要死，嘴上卻硬得要命：怕她呀!怕就不那樣了!我說。

我去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結(jié)果他的太太卻沒回來。他倚著門框看我笑。我攥著拳頭咬牙切齒撲過去，他一抄將我攔腰抱起來。以為他會像阿小那樣生吞活剝了我，結(jié)果擂了幾下就把我放下了。他還是像以往那樣勸我離開他。我偏不。他說：你真不怕?我說不怕!他說：那你敢不敢在我家過夜?我歪著脖子看著他，說敢，但不和他睡一個屋子。他說：好啊，那明天我妻子問起來，我就有話說了，我就告訴她，同房是同房，但是沒同床!一下就把我說笑了。

躺在那間沒住過人的屋子里，怕他來，又想他來，但他沒有來。早上起來卻看見他全副武裝坐在客廳里。他說要到青海去考察，也許一個月，也許三個月。一夜相安無事，現(xiàn)在他卻要走了。心里突然沒著沒落地空。我說我也要去，以為他會拒絕，會說許多嚇人的話，沒想到他卻點點頭，從他的臥室拿出一副行頭來：水紅的御寒服，白色的雪地鞋，藍白相間的駝絨帽，黑色的防輻射鏡。原來他早就想讓我去，但他不說，要等我求他才說出來。

想到了可可西里，那精靈似的藏羚羊，石頭似的野驢和風(fēng)暴似的牦牛群，但他說，他這次只是去拍一個“結(jié)了冰而下面沒有水的湖”!

3

11月的內(nèi)地還是一派艷陽，玉樹藏族自治州的高原卻有了積雪，一處一處的白，冷杉和云杉對托著，又一團一團的綠。雪山、冰川、冰林、冰橋、冰湖、冰鐘乳；牦牛、野驢、雪雕、藏羚羊……看不盡的景，爬不完的路……

這天傍晚，終于找到了冰蓋湖，當?shù)厝私小榜R蹄錯”的地方。湖面上有許多井桶似的冰窟窿，下面卻沒有水。蘑菇似的帳篷支起來，我的、他的，向?qū)У?。說好了明天一早再下到湖底探秘的，但在那水洗一樣低低的天空下，在靜靜的神秘的藏藍里，飛塵似的牛糞的火焰里，我身上的毛病又探頭探腦開始蠢蠢欲動了!

向?qū)с@進帳篷在睡袋里已經(jīng)睡著了。我偷偷牽著虹的手，拉他來到冰湖上。他對著鑿孔邊的一塊冰踹一腳，只一下，一大塊就掉下去，沒有聲音。他坐在湖面上，小心翼翼地把兩條腿伸進鑿孔里。剛叮囑他小心點，他卻和邊緣的碎冰一起掉了下去，依然沒有聲音。我一下傻了。用手電往下照照，什么也看不見．剛剛破嗓子喊一聲：“虹——!”就見他環(huán)抱著雙臂站在手電的光柱里。他要我下來。我說：“怎么下呀?”他說：“往下跳，我接你!”我閉著艱往下跳，結(jié)果不是跳下去，而是掉下去的，他倒是在接我，卻被我砸倒在地上了。

冰下暖和極了空氣的密度和濕度都很大，絨布似的慢著，如果不是冰蓋上有一個個的鑿孔，肯定會被“淹”死的。我們照著手電開始在湖底漫游。后來，我們在一個滿是蘆葦和香蒲草的地方停下，生了一堆火。剎那間周圍一小團一小洼的沼氣就被燃著了。星星點燈似的，一個接一個地亮；放爆竹似的，一聲接一聲地響，很快就把我們鑲在一片萬家燈火的光焰里了我像燒著了似的抱著他嗷嗷叫。后來沼火漸次熄滅，湖底也更溫暖了。朦朧中，我望著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輕聲說：“我們又同房了，但還是沒有床!”他看看我，在我頭上拍一下，迅速把一些香蒲草和別的水草聚攏來，又脫掉衣服，一層一層地鋪，最上面是他的白襯衣……

他不像阿小只顧著自己，卻連自己也顧不了，有上文沒下文的，把我擠得水淋淋的，卻擠不出一聲呻吟；揉得快散了架，卻支支棱接散不開。他帶著我一起飛，在天上飛；擁著我一起游，在水底下游；他讓我一寸長一寸短地?zé)?，一口吹一口吸地滿。仿佛是夜，滿滿一天的星；又仿佛是晨，一世界的光影，一耳朵的聲音。呢呢喃喃，他的，我的，攪和著，而旁邊還有一個上帝，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們淺淺地關(guān)……

他爺一次說愛我。我說我不是處女。他指著白襯衣上芍藥似的一朵紅：現(xiàn)在當然不是了!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阿小那家伙并沒有“破”了我!我說我怕懷孕。他說：你放心，我是先天無精癥!我又說我不想做第三者，破壞你的家庭。他說：這輩子你怕是做不了了，因為三年前我就離婚了。我“哇”地一聲，一下扎進他的懷里，捶他打他，淋漓盡致地哭起來了。

我想：遇上這樣的男人，不能生育又怎么樣呢?沒想到兩個月后我卻發(fā)現(xiàn)懷孕了!原來他說的“先天無精癥”不過是在騙我。我站在醫(yī)院走廊的玻璃窗前，想立刻打電話告訴遠在云南的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對對，要等肚子一點點大起來，然后就說那是我自己的孩子，因為我是雌雄同體；或者那是我和別人的孩子，因為他是“先天無精癥”；最后，我會說那是上帝送給我的孩子，因為那天在冰蓋湖下他老人家也在場!

是的，我要他急，要他求著我趕快結(jié)婚，不不，是求我和孩子倆，一次次地求，拿著玫瑰單腿跪下來求!一想到這里，一想到八個月后我將成為一個幸福的小母親，那一刻啊，仿佛一世界的陽光都照著我，一世界的玫瑰都為我開了……

編輯／紅豆 E-mail：hongdou9526@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