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刻畫人物形象的審美規范及超越

一

微型小說篇幅短小，不能像長、中、短篇小說那樣多角度、多側面、多維立體化地刻畫人物性格特征。許多人認為它只能寫人物的一個性格側面，而這個性格側面應當是一個閃光點。創作者要緊緊抓住這個閃光點，寫好、寫足、寫透，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并且只能刻畫人物定型化的性格，即從橫斷面上截取性格中已定型的部分，不能寫人物性格的發展變化，更不能寫人物性格發展的質變。有的人雖然認為可以寫人物性格發展的質變，但仍然將之稱為單一性格特征的人物。理由是性格發展對立的兩極不是并存的關系，而是襯托或者說是主、次關系。一言以蔽之，微型小說由于受體裁本身的限制，只允許刻畫單純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這樣的觀點，概括出了微型小說塑造人物形象的審美特征，同時也成了審美規范。從創作實踐來看，我國多年來，微型小說創作者一般都是按照這個審美規范來塑造人物的，大多數作品刻畫的往往是單一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

微型小說僅僅只能刻畫人物單一性格特征，而不能刻畫出豐富、圓滿，較為復雜的人物性格特征嗎?筆者認為不能絕對化。雖然創作要遵從審美規范，但審美規范不完全是被動的，我們可以在限制中求自由，超越審美規范。每一種文學體裁從內容到形式都有嚴格的審美規范，可能夠超越其審美規范的例子也不少。如宋代對于詞的創作，在韻律、節奏、句式方面有嚴密的規范，絕大多數詞作者在其審美規范制約下，選擇著風花雪月、紅巾翠袖之類的有限內容。而蘇軾超越了詞的審美規范，他的詞有不合音律的地方。蘇軾并非不懂音律，而是他認為當詞的音樂屬性與文學屬性發生矛盾的時候，應該要注重文學屬性。他把懷古感舊、思親念遠、言志抒情、敘事繪景、談禪說理等都帶進了詞里，打破了男女情思、纏綿悱惻等普遍性的內容，豐富了詞的表現力，擴大了詞的審美規范。這就是敢于超越原有審美規范而取得的創新成就。又如我國的小說，把有完整的故事情節作為一種審美規范，早先的長、中、短篇小說都因襲著這個審美規范，而近年來作家創作出了一批情節淡化的小說，這些作品面世后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和好評。這也是敢于超越原來小說情節模式的審美規范所取得的創新成果。同樣道理，微型小說對于人物性格刻畫的審美規范也是可以超越的。倘若創作者費心思量，巧于構思，完全可以打破單一性格特征的人物形態模式。從創作實踐看，一些作者寫的二重組合式人物形象，就超越了微型小說的審美規范，刻畫出了人物豐富圓滿、較為復雜的性格特征。

二

微型小說中雙重組合式人物形象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定型化人物的雙重組合，一種是性格發展的雙重組合。

所謂定型化人物，指的是作品中寫的人物，開篇的時候已是一個定型，直到小說結束，性格也沒有改變。刻畫人物單純性格特征的微型小說中的定型化人物與雙重組合式的定型化人物完全不同。單純性格特征的定型化人物，思想性格是單一的，而雙重組合式定型化人物，思想性格中具有相反兩極的矛盾特征。王海椿《丑翁》(《小小說作家五人行》)中的丑翁，就是一個定型化的雙重組合形象。丑翁“見一墳堆旁有一用破布裹著的嬰兒，小眼、歪鼻、豁嘴。她動了惻隱之心，將嬰兒抱了回來，像待自己親兒一樣喂養”。這一行為，表現了他性格元素中善的一面。丑翁捕滅蝴蝶，殺死金魚、白鷴，腳踏黃鸝鳥籠，欲置黃鸝于死地，這些細節表現了他性格元素中惡的一面。丑翁身上具有善與惡相反兩極的性格特征，而又沒有給人拼湊組裝之感，兩種對立的特征能夠和諧地集于一身，這個人物形象是成功的藝術形象。

又如生曉清的《傻哥》(生曉清《微型小說佳篇賞析》)。傻哥“拖鼻涕掛眼屎流口水斷膀子，一副傻樣兒”。這是傻哥傻的一面。廠里派代表團去省里某廠參觀學習，傻哥哭鬧著要跟去，廠長不讓他去，他就頭撞車廂。在省城里，代表團里的人先是被一個戴假發套、假胡須的“駝背老頭”用道萬福的手段騙了錢，后又被一對戴墨鏡的男女假瞎子以賣唱方式騙了錢，而傻哥針對騙子的騙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沒有上當受騙。這又表現出了傻哥精的一面。傻哥性格中具有傻與精相反兩極特征?！渡蹈纭愤@篇作品，得到了評論家的贊譽。姚舍塵對它下了這樣的結論：“《傻哥》在人物塑造上、認識價值上以及審美追求上都有獨到之處，堪稱佳作?！币ι釅m對傻哥這一人物形象作了充分肯定，說明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刻畫是成功的。

微型小說中成功地刻畫了定型化雙重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的例子還有很多，筆者不一一贅述。從上面兩個例子可以看出，雙重組合式人物形象與單純性格的人物形象具有不同的特征。雖然兩者寫的都是人物的一個性格側面，但單純性格的人物形象刻畫的只是性格側面的一個元素，而雙重組合式人物形象刻畫了性格側面矛盾對立的兩個元素。有兩個性格元素的人物形象，已突破了只刻畫一個性格元素的人物形象的框框，超越了原有的審美規范。因為這樣的人物性格特征不再單一，而具有了豐富、復雜性。

所謂性格發展的雙重組合，指的是由原來的思想性格發展演變成相對立的思想性格。如果人物性格發展只有量的變化，不管量變有多大，還是屬于單一性格特征的人物形態。只有人物性格發展演變有了質的變化，前后形成一對矛盾，才是真正意義上性格發展的雙重組合式人物形象。

曹德權的《“刁民”海三》(《小小說選刊》2002年第16期)，海三這個人物形象就是性格發展的雙重組合式人物形象。海三是普通村民時，無私無畏，維護群眾利益，敢揭村組干部的瘡疤。他被選為村民組長后，時間一長慢慢有了變化，到鄉里開會怕被人瞧不起，便注意穿著整潔；接著在場面上走動時，拿比原來好的煙敬人；繼而，沙老板請他去吃喝，他不堅決拒絕了，并接受沙老板的賄賂，將原來交他們組每噸沙三元的補償費下降到二塊五，做出損害群眾利益的事情來。海三由原來的無私為公發展演變成為謀私損公，思想性格前后對立。作者在刻畫這個人物形象時，寫出了他思想性格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揭示了人物思想性格轉變的主、客觀原因，沒有給人性格分裂、兩端焊接之感，倒是很有內在的發展邏輯。

刻畫人物雙重組合式性格特征的作品還有很多，如許行的《丁子》，葉大春的《岳跛子》等。

綜上所述，定型化雙重組合及性格發展雙重組合中的人物形象，是一種新的人物形態。在這類二重組合式人物形態中，即使人物前后對立的性格元素可以說是襯托關系，或是主次關系，這類人物形象客觀上已經存在著兩種相反的性格元素，它與只有一種性格元素的人物形態已完全不同。因而，將之稱為豐富、復雜人物更為貼切。創作實踐已經超越了刻畫人物的審美規范，創造出了一種新的審美規范。事實雄辯地說明，微型小說既可以刻畫出單一性格特征的人物形態，也可以刻畫出雙重組合式豐富、復雜的人物形態，對于這個事實，我們應該正視它。

三

創作實踐已經突破了體裁本身的制約及超越了原有的審美規范，成功地刻畫出了雙重組合形象，那么，微型小說中的雙重組合形象究竟有什么樣的審美價值呢?

它的審美價值涉及到人物形態問題。

英國小說理論家愛·摩·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將小說人物分為扁平和圓形兩種形態。他在書中說：“十七世紀時，扁平人物成為性格人物，而現在有時稱作類型人物或漫畫人物。他們最單純的形式，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造出來。如果這些人物再增多一個因素，我們開始畫的弧線即趨于圓形。”這段話里，福斯特對于什么叫扁平人物說得很明白，而什么叫圓形人物似乎較含糊。但他所說的意思我們還是能夠領會出來的。只有一種特征的人物，叫扁平人物。具有多種復雜特征的人物，叫圓形人物。這種分類和定義是針對長、中、短篇小說而言的，微型小說與它們相比較，既有共性又有個性。根據微型小說體裁本身的特點，對于人物的形態，可以這樣界定：只刻畫性格側面一個元素的稱為扁平人物，刻畫了性格側面兩個對立元素的稱為圓形人物。

不言而喻，從福斯特的理論來看，按照微型小說原有審美規范刻畫出來的人物只能是扁平人物，而雙重組合式人物屬于圓形人物。雖然福斯特肯定了扁平人物的兩大長處：一是容易辨認，二是容易為讀者記憶?？蛇@是無足輕重的長處，與其說是肯定扁平人物，倒不如說是貶損扁平人物。他文章的基調就是貶抑扁平人物褒揚圓形人物，他說：“在成效方面，扁平人物是不如圓形人物的?！?/p>

微型小說理論家劉海濤教授根據微型小說的實際情況，對福斯特的理論進行了發揮，他認為微型小說既可以刻畫出扁平人物，也可以刻畫出圓形人物，并且對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作了這樣的評價：“微型小說圓形人物的藝術生命機制確實比微型小說扁平人物要豐富得多，完備得多，它的審美價值同樣要超出一般的微型小說扁平人物。一般的扁平人物由于它性格系統的單一和單薄，它很容易使人物塑造過程變得簡陋而單調，很容易使人物成為主觀意念的代表符號，很容易使人物失去具體和豐富而變成抽象和概念。”劉教授這段話是從如何將扁平人物變成圓形人物這個角度來說的，充分肯定了微型小說中圓形人物的審美價值。當然，他并沒有否定所有扁平人物的審美價值，只是拿一般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進行比較，在別的地方他對鮮明、生動的扁平人物也是持肯定態度的。

筆者與劉教授的看法相似，不完全贊同福斯特扁平人物不如圓形人物的觀點。因為兩種人物形態有時很難比高低，各有各的審美價值。況且就一篇具體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審美價值來說，涉及許多方面因素。正如馬振芳教授說的：“人物形象的藝術成就、審美價值并不是由它所處的形態層次單一因素決定的，而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有些作用比形態層次更重要，更有決定性，如思想內涵的深度和廣度、藝術表現的精度和強度，對人物形象的成功與否、價值大小都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闭捎趫A形人物與扁平人物究竟誰高誰低，牽涉面廣，要具體問題具體對待，所以筆者既不推崇哪一種也不貶斥哪一種。只想說明微型小說中的雙重組合人物形象的出現，突破了體裁本身的制約，超越了原有的審美規范，創造出了另一種人物形態，拓寬了微型小說刻畫人物形象的道路，使得微型小說的人物形態更加豐富多彩，因而，這種人物形態的審美價值是不容低估的。同時，我們更應該認識到不能給微型小說的審美規范戴上緊箍咒，應當鼓勵探索、創新，敢于超越舊的審美規范，創造新的審美規范，我們的微型小說園地，才能變成群芳爭艷，璀璨奪目的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