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時尚文化的煽情和火暴,楊絳先生的《我們仨》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文字作品,可它卻一下子切中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其間不知多少次,我不得不放下書,任淚水在臉上流淌。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這種來自閱讀的感動了!
面對這樣一本書,我感覺自己已不是在欣賞美文,也不是在尋找思想,而是作為一個生命在聆聽另一個生命:它是那樣細密,妥帖,又那樣節制,內斂,直把真,送入你的內心深處,讓人間的悲歡在此相通: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爭,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鐘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阿瑗相伴相助,無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現在我們三個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這就是楊絳先生寫這本書的全部理由。
一個尋尋覓覓的萬里長夢
這是一個尋尋覓覓的萬里長夢,一個耄耋老人撫摩著生命的“古驛道”一步步回望,一路上灑滿了離情,刻滿了珍惜,寫滿了思念……
1997年的早春,女兒阿去世——阿瑗是在沉睡中去的: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會心上流淚,鐘書眼里是灼熱的痛和苦,他黯然地看著我,我知道他的心上也在流淚。我自以為已經結成硬塊的心,又張開幾只眼睛,潸潸流淚,把胸中那個疙疙瘩瘩的硬塊溫潤得軟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我說,自從生了阿璦,永遠牽心掛腸,以后就不用牽掛了。我是這么說,心上卻牽扯得痛。鐘書點頭,卻閉著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僅痛惜瑗瑗,也在可憐我。
1998年的歲末,錢鐘書先生去世:
我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這我愿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但是我陪他走得越遠,越怕從此不見。
我但愿我能變成一塊石頭,屹立山頭,守望著那個小點。我自己問自己:山上的石頭,是不是一個個女人變成的望夫石?我實在不想動了,但愿變成一塊石頭,守望我已經看不見的小船……
媽媽去世,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的傷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會慟哭,哭個沒完。鐘書百計勸慰……我至今記得當時的悲苦。但我沒意識到,悲苦能任情啼哭,還有鐘書百般勸慰,我那時候是多么幸福。
很多時候,我們難耐生活的艱辛,生存的煩惱和生命的缺憾,我們不愿太胖、不愿變老、不愿沒有魅力;我們為自己的談吐,嗓音,形象不夠完美而感到焦慮:我們擔心自己沒有好的工作,擔心孩子的學習成績很糟……卻很少想到,只要你還存在,還活著,就已經在享受上蒼的恩惠了;我們總抱怨自己失去了什么,卻從不曾想到去慶幸我們還擁有什么;我們總挑剔已擁有的一切不夠完美,卻很少看到已擁有的一切的美好和珍貴。我不得不說,類似楊絳先生的這份珍惜和思念,于我們紛紛擾擾的人生是再好不過的提醒,它提醒我們“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要懂得感謝存在,珍惜當下。而有了接受這樣的提醒的心理準備,你會發現,生活原本沒有那么糟,只是我們對它的期待過于美好。或者說,生活給我們提供的是另外一份美好,只是需要我們用另外的眼光去打量它。
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記錄
這是一本普通的學者家庭的尋常生活記錄,是一個妻子和母親眼里的丈夫和女兒,淡淡的文字里凝聚著濃濃的親情眷戀,深深的牽掛關愛,苦苦的依傍扶持,久久的相通包容:
住進新居的第一個早晨,笨手笨腳的鐘書就大顯身手……他一個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他煮了“五分鐘蛋”,烤了面包,熱了牛奶,做了又濃又香的紅茶……我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早飯!我們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有女傭和鐘書生病的時候,這頓早飯總是鐘書做給我吃。
我生孩子住院期間,鐘書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房看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他就放心回去。然后又做壞事,滿面愁容地告訴我——他把臺燈砸了,門軸弄壞了,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他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
孩子生出來,我牽心掛腸,不知道怎樣保護才妥當。對門太太把瑗瑗的小床挪入她的臥室,看孩子是否習慣。孩子沒哭一聲,鐘書和我兩個卻通宵未眠……
我愛整潔;阿璦常和爸爸結成一幫,暗暗反對媽媽的整潔。例如我搭毛巾,邊對邊,角對角,齊齊整整。他們兩個認為隨便一搭更方便。不過我們都很妥協,他們把毛巾隨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搭整齊,我不嚴格要求,他們也不公然反抗。
我大半輩子只在抱歉,覺得自己對家務事潦草塞責,沒有盡心盡力……我做的菜他們從未嫌過,只要是我做的,他們總叫好。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變為大的。”鐘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可是我們決不打擾他……直到自己無法解決才發問,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般照顧,他又很弱小。
對于怨聲載道的現代家庭和錙銖必較的當代愛情,沒有比《我們仨》更好的參照了。梭羅說:愛情無藥可救,唯一的良藥就是越愛越深。很顯然,“深”字在這個家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它是從相吸到相依的過程。相吸和相依是愛的不同層次,與初戀的激情相比,相互依傍是更加深厚溫暖的感情,既能給人以平靜之感,又能叫人萌生欣慰之情:它能讓家變成有血有肉的生命,這生命由親情凝成,也害怕痛,也畏懼死,得用心呵護才行。
一個天才作家的率性表達
這本書是一個天才女作家最率性的表達,是一個女人最真性情的流露,它的輕靈與睿智使我們的閱讀充滿了智力上的刺激和意料之外的驚喜。比如其中有一段是:
鐘書常自嘆“拙手笨腳”。我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那樣一把抓……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掉大半個門牙……而另一段則寫道: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一個新的生命……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個七折……
此外,他們仨管出門散步叫“探險”,把大火煮的紅燒肉叫“頑固的犟肉”。楊絳先生甚至說,詩中妥帖的字是因為有黏性才忘不了,相對于奶媽,爺爺則是“奶公”。患老年哮喘的錢鐘書被她戲稱為“呼嘯山莊”:她說自己勉為其難地去做校長是“狗耕田”:把錢鐘書翻譯《毛澤東選集》稱為“南書房行走”……
行文最難得的是有趣,因為這需要真性情。能把冗長,混亂的尋常日子寫得恬靜而不沉悶、平實而不瑣碎,動人而不矯飾,所牽涉的則是品位的高下與審美的檔次了。★
(白楊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