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討“文學”與“意識形態”及“審美”的關系,關系到認識文學的本質,這對學科建設和文學理論教學,都有切實的意義。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一些不同意見的切磋和爭鳴是正常的有益的。我們應繼續在學術上把討論引向深入。
一、“審美意識的形態”能否過渡到“審美意識形態”?
目前這場討論的分歧,表面上看,是對“社會意識形式”、“意識形態”、“審美意識形態”等概念的理解,實際上是對能否用美學來解釋文學的一切、文學研究是否一定要亦步亦趨追隨美學的腳步有不同的認識。為了深化討論,我認為質疑“審美意識形態論”的意見,需要進一步論證為什么說從“審美”角度只能解決文學的一部分問題,用“審美”來完全包容“意識形態”是不恰當的;而堅持“審美意識形態論”的觀點,則需要進一步論證文學本質的規定是如何從“審美意識的形態”推演到“審美意識形態”的,需要說明“審美意識”或“社會意識形式”中有沒有非意識形態的成分。這樣,雙方的理由就會更堅固一些,彼此對話的渠道也會更暢達一些。
現有一些論辯的文字,多是繞開問題的主旨,既回避“審美意識形態”是一種何種“意識形態”的說明,也回避了質疑將文學界定為“審美意識形態”的根據。或者說,都回避了“審美意識”是怎樣過渡到“審美意識形態”的邏輯性解釋。因之,討論雙方的當務之急,就是論述清楚“審美”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辨析明白“社會意識形式”與“社會意識形態”的區別,并具體指出“審美意識形態”與“非審美意識形態”在意識形態屬性上的界限。明確一點地講,就是要充分論證“審美意識形態”作為文學本質定義概念的可成立性或不可成立性,論證它的特征及其存在之狀態。倘能如此,那么即便是“證明”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文本中有“文學是意識形態”的“提法”,①也與“審美意識形態論”能否自圓其說沒有多大關系。因為,科學的意識形態學說同本意上是“修正”它的“審美意識形態論”,實質上是不一致的。 誠然,“審美”和“意識形態”這兩個術語,在文學本質理論系統中所占的地位是不斷演化的。以近20年的理論著述為例,先是意識形態為主導,后是意識形態與審美并行,接下來就發展到一些論者所強調的審美為主導。這一進程,看似文學與其意識形態性質漸行漸遠,其實不過是一種用異質的知識來修正馬克思主義理論術語的做法。這種“異質知識型規訓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基本方式是將其理論術語形式化、抽象化或空洞化。從而使其內涵的原有價值規定對于讀者來說變得不重要,使人們覺得內涵的原有價值規定是可以被忽視、被改塑或被取消的。”例如,“審美意識形態論”對其中“意識形態”概念的理解,“并不是把‘意識形態’直接置換成他們所認為的更為中性化的‘意識’,而只是在具體的解釋中把‘意識形態’理解為‘意識’,把‘意識形態’解釋為人類意識的‘外化’或‘形態化’。在解釋過程中把意識形態內涵從‘審美意識形態’觀念的命意中清除出去,只剩下其形式化存在,這樣就潛在地以‘審美意識’占領了文藝的意識形態屬性的意義領地”。②這種無限度開放的意識形態本質理論,最終失去的正是其理論自身的規定性。由此可見,防止文論術語的無邊化,考驗著學者們的真誠與智慧。
“審美意識形態論”在先前的一些論說中,本是有合理的地方的。如從“審美意識”出發,界定文學為一種“審美意識的形態”,就既有根據也有說服力。“審美意識的形態”也就是“審美意識形式”,這兩種表述,應該說沒有實質的差別。若從這里前行,再揭示這種“意識形式”可能包涵有“意識形態”屬性及其他屬性,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是,當“審美意識形態論”將文學表述為“審美的意識形態”或“審美意識形態”的時候,就悄然但卻是根本性地改變了原本的理論初衷。因為用“審美”來修飾和框定“意識形態”,無論怎么說都是難以在學理上講得通的。即使像特里·伊格爾頓那樣說“審美等于意識形態”,③其不確切,就在于不能倒過來說“意識形態等于審美”,或說“意識形態是審美的”。因為前者指“審美”活動中有思想傾向、文化及政治等因素積淀在內,而反過來卻不能說“意識形態”是一種身心愉悅的感性方式。謹嚴地講,“意識形態”是不分“審美”和“不審美”的,文學的意識形態屬性,本義上是對文學的階級、階層、思想、政治傾向、情感性質等屬性的規定。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把“意識形態”分成“審美意識形態”和“非審美意識形態”,同把“意識形態”分成“哲學意識形態”、“宗教意識形態”、“法學意識形態”、“道德意識形態”等,④都不是科學的分法。意識形態的“種類”,是按照時代屬性、階級因素、集團利益、政治傾向等劃分的,而不是按照學科、部門或意識領域劃分的。說“文學是一種具體的意識形態類型,即審美意識形態”,⑤就屬于這種分法。哲學、宗教、法、道德、藝術等,這些是可以表現出意識形態性質的社會意識形式,因此可稱之為是諸種“意識形態的形式”。⑥至于時下流行的所謂“消費意識形態”、“文化意識形態”等,那就根本不是對意識形態的嚴肅用法,更不足為訓了。
由于我們從事的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以,經典文本的翻譯和解讀,要在整體上符合其原理,在理論推進中,也要不斷地對流行命題進行反思。英國學者約翰·B·湯普森在《意識形態與現代文化》一書中這樣指出:“根據我這里提出的看法,象征形式或象征體系本身并不是意識形態的:它們是不是意識形態的,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是意識形態的,取決于它們在具體社會背景下被使用和被理解的方式。”⑦他認為,意識形態的概念可以用來指稱特殊情況下服務于建立并支持不對稱權力關系的意義內容,而這種權力關系又可稱之為“統治關系”。就廣義而言,意識形態就是服務于權力的意義。⑧如果“把一種意識的形式定為‘意識形態的’,就意味著它可以被解釋為并從而被揭露為統治階級利益的一種表現。”⑨近日,國內一位作者經過比較和論證也得出看法,認為“在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中,我們是不能推論出一個普遍的和肯定的‘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的命題的。如果我們擴大視野,這個定義也與現代美學關于藝術的基本觀念相抵觸。在康德為現代美學奠定的藝術觀中,作為審美理想的表現,藝術的基本特性是表象和觀念的非同一性關系:兩者相互激發而又不能達到最后統一。”⑩而且,“即使在否定的意義上使用這個定義,‘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也沒有反映對現代美學精神的掌握。”⑾坦率地說,對這位作者關于意識形態解釋我并不完全贊同,但他的認真“反思”態度還是值得稱道的。“科學是在討論之中”,真理越辯越明。我們沒有理由讓偏見遮住求真的心靈和探索的眼睛。
二、“審美意識形式的語言藝術生產”可否作為文學本質界定?
不贊成將文學的本質界定為“審美意識形態”,那你自己的相應界定又是什么呢?這是我遇到的許多朋友追問過的話題。其實,在去年的一些文章中,我已大致表達過初步的想法。⑿這里,再細致一點地加以說明。
我認為,如果不是從別的角度而是從唯物史觀的角度來闡釋,那么,文學可以被界定為“審美意識形式的語言藝術創造”(或曰“審美意識形式的語言藝術生產”)。當然,這個定義同任何定義一樣也是有缺欠的,不是絕對完滿的。道理也很簡單,因為文學的本質是各種關系中規定的綜合,不可能是單一或個別幾項的。我目前的這個界定,可謂力圖在糾正“審美意識形態說”偏誤的基礎上初步探討的結果,還有待于繼續深化。
那么這個定義比較而言有些什么特點呢?
其一,它認為文學首先是一種“社會意識形式”,這其中就包涵了它的觀念上層建筑性,它的被社會存在的最終決定性,它的可能含有的意識形態性,而不是簡單地歸結為“意識形態”;其二,它承認并強調文學有審美特性,并判明審美特性影響和籠罩著文學這種社會意識形式的各個方面;其三,它指出文學不是靜態地“呈現在”“語言”當中的,而是一種比“呈現”更為動態、更為寬泛、包括創作和接受在內的話語“創造”,類似于近人把文學界定為“表現美的文字工作”;⒀其四,它明確指出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不僅是一種“藝術”,而且是一種藝術的“創造”(或曰“生產”),努力將經典作家具有“實踐論”色彩的“藝術掌握世界方式”⒁和“藝術生產”⒂理論囊括其中;其五,如果說還有一個特點的話,那就是該定義通過相對完整的表述,可以合乎邏輯地從中解讀出文學本質還蘊涵著人學屬性和文化屬性等,因為在這種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帶有某種交叉的語言藝術實踐活動中,人的情感因素、自然本能和特有的文化屬性,是必然滲透其中的。就像吳宓上世紀30年代那樣界定“文學是人生的表現”(Literature is the Re-presentation of Life);⒃像五四時期胡適在《什么是文學——答錢玄同》一文中說:“文學有三個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動人,第三要美”,并認為“孤立的美,是沒有的。美就是‘懂得性’(明白)與‘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來自然發生的結果”,⒄似也都可囊括進去。
盡管文學是“審美意識形式的語言藝術創造”這個定義,將實踐的唯物主義文學觀的諸多成分包容了進去,比較符合經典作家的整體思想,但依然存在著不足和漏洞。比如,這個定義缺少對文學豐富想象與自由表達的強調,人們只能從規定它為“藝術”中加以發揮性闡釋;再如,文學的符號特性和形式特征,也隱蔽其間,沒能在概念上得到彰顯;又如,文學的核心是情感性,這是審美的靈魂,這個定義在表述上也只能從作為“藝術創造”的內蘊中約略可見了。總之,這個定義是有必要繼續推敲和完善的。科學活動的宿命,大概就是讓研究者永遠在路上。
上面這些話的意思,同時也包括著自我糾正的成分,包括著對“審美意識形態論”這種界定有進一步研討之必要的呼吁。因為,包括我在內的不少人,“在前些年的個別論著中也采用過類似的提法”,⒅所以對一個“定義”進行深入系統的討論,是有利于學術發展的。
現在看來,對文學本質界定分歧的關鍵,還是出在對一些基本概念的理解上。因此,對“社會意識形式”、“意識形態”、“意識形態的形式”這些概念,需要進一步地辨析和區別。文學歸根結底屬于其中的哪一種,要與唯物史觀原理和文學實際相吻合。從原理上講,在馬克思那里,被經濟基礎決定的不是作為社會意識表現領域及表現形式的所謂哲學、宗教、道德、文藝等等,而是它們內容的社會性質。因為意識形態是同經濟形態、社會形態相對應的,意識形態乃是特定的社會、階級和階層的性質。正因如此,才可說文藝的本性是“社會意識形式”,而不可說是某種“意識形態”。
在這個問題上,我及其他一些學者的中心論點很簡單,即文學是社會生活在作家頭腦和筆下的創造性反映與表現,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意識形態性,但文學作為特殊社會意識的存在當中,無論它跟意識形態發生怎樣密切的聯系,把“審美意識形態”作為文學本質的全稱界定,都不符合文學事實,也不符合唯物史觀原理。“審美意識形態論”的某些闡釋,與“純審美論”及“非意識形態化”論,在事實上并無二致。意識形態表示的是在特定經濟基礎之上形成的社會意識的整體樣態,其意義在于表明意識形式的社會與階級性質。文學的本質屬審美的社會意識形式,文學可以具有意識形態屬性,但不等于是意識形態本身。把文學規定為模糊意識形態性的所謂“審美意識形態”,更不妥當。⒆
我認為,正是把文學界定為一種“審美意識形式”,才給這種意識形式中的意識形態屬性留下充足的闡釋空間,才使它的藝術屬性和思想、道德、政治屬性在聯系中區別開來,才能讓文學的認知、教育、信息、交際、凝聚、益智、情感、評價、娛樂,特別是審美等多種價值與功能得到釋放和展開。如果把文學界定為一種“意識形態”(包括“審美意識形態”),那就堵死了對無限豐富的文學本質內蘊的闡釋之路。如果再用“審美”去統轄全體,那視野就更狹窄了。“功用”是“本質”的外化。雷·韋勒克、奧·沃倫說過,“文學的本質與文學的作用在任何順理成章的論述中,都必定是相互關聯的。……同樣也可以這么說,事物的本質是由它的功用而定的:它作什么用,它就是什么”。⒇我們還用吳宓的說法,他將“文學之功用”歸結為十項:(1)涵養心性;(2)培植道德;(3)通曉人情;(4)諳悉世事;(5)表現國民性;(6)增長愛國心;(7)確定政策;(8)轉移風俗;(9)造成大同世界;(10)促進真正文明。(21)反過來看,我們又怎能把文學本質就說是“審美”的“意識形態”呢?有學者近來指出:“在文藝本質的探討上,決不能把某一層次、某一規定、某一維度絕對化,即使把兩個層次、兩個規定、兩個維度相加在一起,例如,或審美加意識形態,或審美加價值,或審美加符號,或審美加文化,等等;但從總體上看,它們仍然是以偏概全,是無法走向真理的,也與文學實踐不相適應。”(22)這種意見是冷靜、客觀而有道理的。
三、可否透過經典作家的批評實踐看他們的文學本質觀?
“審美意識形態論”的個別文章,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為了反駁別人說文學是“審美意識形式”,就集中論述經典作家文本中認為文學是“意識形態”,仿佛別人在“無視”或“放棄”文學的意識形態理論。可惜忘記了,在其他的文章中,正是“審美意識形態論”把相當長一段時間文藝學說上的錯誤歸結為“將文藝等同于意識形態”。如有文章這樣說:文藝學上的“蘇聯模式”(或“前蘇聯體系”)是一個應當“被清算”的對象。之所以如此,就因為其“核心問題,主要體現在文學本質的闡釋上,它的出發點是哲學認識論,即把文學視為一種認識、意識形態”。(23)有的文章也認為,恰是文學的意識形態理論導致文學理論的“政治化”和“工具論”。
這就讓人產生了疑問:到底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意識形態理論對不對呢?前蘇聯和中國幾十年文學活動中出現的諸種問題,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本身的錯誤,還是理解和貫徹上的錯誤?是意識形態理論出了問題,還是蘇聯或中國當時的主導意識形態出了問題?我們要更改科學的意識形態理論呢,還是要恢復科學的意識形態學說?更改的辦法是用“審美”去淡化、溶解或模糊意識形態理論呢,還是找到“意識形態”與審美、人性、文化以及語言特性等在文學中的真實聯系?某些“審美意識形態論”者顯然走的是前一條路線。他們在意識形態屬性的前面,加上“限定詞”,這樣,就改變了“意識形態”在特定經濟基礎之上形成的社會性質。他們是以康德或席勒式的“審美”主義過濾了“意識形態”,從而導致術語生成的虛假和混亂。謂予不信,請看“審美意識形態論”概括自身的“理論特點”:“現實的審美價值具有一種溶解和綜合的特性,它就像有溶解力的水一樣,可以把認識價值、道德價值、政治價值、宗教價值等都溶解于其中,綜合于其中。”(24)不難想象,倘若把文學的一切屬性都“審美”了、“溶解”了,用“審美”一維來“去政治化”,那文學意識形態的理論精髓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如果說經典文本的解讀容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對于抽象的概念分析難以一致,那我們是否可以通過經典作家的批評實踐來透視他們的文學本質觀呢?這里,經典作家對文學本質、特征的認識,是明了而具體的。他們不僅不對文學做普遍、抽象的“意識形態”判斷,而且更多地關注和揭示文學這種特殊社會意識形式同某種意識形態的復雜關系。若按照“審美意識形態論”的看法,你會發現,經典作家的許多論述是“荒謬”、“悖立”,甚或是“多余”的。
馬克思稱贊德國西里西亞紡織工人之歌“是一個勇敢的戰斗的呼聲”,(25)就恐怕不是從“純審美”角度做出的文學判斷;恩格斯批評德國“真正社會主義”的散文家或詩人“缺乏一種講故事的人所必需有的才能,這是由于他們的整個世界觀模糊不定的緣故”,(26)這說明“審美”是要受到作者意識形態和世界觀影響與限制的;馬克思指出,使作家歐仁·蘇獲得聲譽的暢銷長篇小說《巴黎的秘密》,盡管生動地描寫了底層窮人的命運與痛苦,但卻宣揚了博愛主義、社會改良論和唯心史觀。(27)這就揭示了作品中的意識形態可能是審美之外的另一個系統;詩人歌德博學、天性活躍、富有血肉,但恩格斯卻說他有時居然是個庸人,“嫌他由于對當代一切偉大的歷史浪潮所產生的庸人的恐懼心理而犧牲了自己有時從心底出現的較正確的美感”。(28)這說明即使在歌德這樣的作家那里,“審美”也是不能把政治、道德、歷史觀方面的“意識形態”“溶解”和“綜合”掉的;馬克思和恩格斯都在“結構和情節”以及“感動”人方面肯定斐·拉薩爾的歷史劇《濟金根》,甚至認為“它比任何現代德國劇本都高明”,但又尖銳地批評該劇在悲劇觀上的嚴重錯誤,指出他“對貴族的國民運動作了不正確的描寫,同時也就忽視了在濟金根命運中的真正悲劇的因素”。(29)如果用“審美意識形態”理論來衡量,那馬克思恩格斯的意見還有什么價值?《濟金根》肯定是“審美意識”,那還有什么必要指出“美學觀點”和“史學觀點”的不一致?同樣,恩格斯在夸獎巴爾扎克是“現實主義大師”的同時,指出他政治上是個站在保皇黨一邊的“正統派”,其作品是對上流社會必然崩潰的一曲無盡的挽歌,既肯定了他追求真實的現實主義手法,也剖析了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見而行動”。(30)文學意識形態分析恰恰突破了單純審美分析的局限,表現了它特有的文學批評的理論穿透力。恩格斯說格奧爾格·維爾特的作品是“社會主義的和政治的詩作”,“在獨創性、俏皮方面,尤其在火一般的熱情方面”大大超過先前進步作家的詩作。(31)恩格斯從不反對“傾向詩”本身,他只是希望傾向能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這似乎又表明,作品中的意識形態因素,是個獨立的需要強調的成分,否則他就不會建議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小說,應該通過對現實關系的真實描寫來打破關于這些關系的流行的傳統幻想。如果反正作品是“審美意識形態”,那就無須指出這類作品的歷史使命了。
倘若再聯系列寧評論列夫·托爾斯泰的論述,那就更凸顯了唯物史觀和辯證法批評的威力。(32)如果文學中的一切問題都成了“審美”問題,審美的“溶解力”已經把一切內容都像鹽一樣消融在藝術之“水”中了,那意識形態理論還有何批判功能,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說同其他文學學說還有什么區別?
這類的例子實在太多。透過經典作家的批評實踐,我們可否更清晰地發現馬克思主義文藝意識形態學說的真諦,更準確地認識經典作家所判定的文藝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呢?概而言之,經典作家的意識形態學說是透過文學的審美現象發現其中的意識形態秘密,而絕不是像“審美意識形態”理論那樣,總是力圖把包括意識形態在內的思想、認識和精神因素,都淹沒在“審美”的玄奧之中,反而使科學的意識形態理論偃旗息鼓、無所作為。道理不難闡明,倘若文學的意識形態理論僅僅是為“審美”服務的,僅僅是“審美”的陪襯,或僅僅是稀釋在“審美”中的一點“鹽分”,那它同先前形形色色的非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就難有差別了。倘若我們正視上述的經典作家那些精當而深刻的批評實踐,就可能會得出有必要恢復和發揚“美學觀點和歷史觀點”(33)相結合的傳統的結論。
四、怎樣才能正確地總結近三十年文藝理論的歷史?
考察文學本質的界定,自然關涉到如何總結近30年文藝理論的歷史問題。
在總結文藝理論的進程時,我們應當堅持科學的發展觀,堅持有利于鞏固馬克思主義在學科中指導地位的立場。因此,重視文藝意識形態問題的研究尤為必要。“意識形態有著鮮明的階級性。任何一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都是統治階級思想意志和思想體系的反映。這是一個普遍的社會規律。”(34)鑒于此,我們更需以實踐的探索帶動理論的突破,開辟文藝學發展的新境界,推進文學創作起到“使人們得到教育和啟發,得到娛樂和美的享受”(35)的作用。
理論界對文學本質理解的“多元化”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是同樣使用“審美意識形態”概念,各個論者的情況也大不一樣:有的論述是希望堅持意識形態理論的精髓,強調文學意識形態性與階級性、政治性等社會功能的聯系;有的論述也看到文學內容的意識形態性,沒有把“審美”抬到至高的地位,只是從原本用意的“審美意識”邏輯起點推演成了“審美意識形態”;有的論述則是無意中用“審美”淡化和遮蔽了文學的意識形態性,脫離了唯物史觀的實質。不管哪種情況,都表明要想科學地揭示文學的意識形態屬性,闡明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必須建基在馬克思主義原理之上。從康德出發、從席勒出發、從“文化詩學”或“文化哲學”出發,都將是隔靴搔癢、無濟于事的。
我認為,把文學本質界定為“審美意識形態”,主要是對意識形態在文學中的活動和實現做了過于簡單的說明。它認為文學的精神和思想因素只要拴到“審美”的秩序中就算完成了,就符合文學規則了,忽略了文學與意識形態關系的復雜性。客觀地說,文學意識形態理論基本不解決文學的審美問題。同樣,文學的審美理論也基本不解決文學的意識形態問題。兩者在文學中有聯系,但屬于不同的范疇。這一情況可以從大量中外文藝理論文獻中找到根據。把這兩個問題整合成一個問題固然理想,但卻無法對其中任何一方給予完滿的回答。
我們可以說以往在運用文學意識形態理論上有失誤,但不能說正是由于堅持意識形態理論才導致文藝“相對獨立性”的喪失,才帶來文藝像“兒子依附于父親”那樣的“不平等”的“主仆、父子”式的“附庸”關系,才帶來文藝“緊緊地跟隨政治的單一風向的變化而變化”。(36)基于這種判斷和觀念,有些學者提出要改造傳統的文學意識形態論,實現文學理論本質規定的轉型,或者更確切地說,要“用美學的觀念來解說文學”,“把藝術的本質和美的本質聯系起來思考”。(37)這大概就是“審美意識形態論”產生的背景。這里,我又想到了特里·伊格爾頓的話:“假設馬克思主義存在一個嚴格的定義,對照它你可以給其他的版本定罪,這樣做不是太專橫了嗎?”夠所以,作為一個概念,“審美意識形態”是可以繼續研究的。至于這一概念是不是“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是不是“延伸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具有完整的理論創造,成為中國現代學者提出的馬克思主義的新的文學觀念”,(39)也是可以繼續討論的。
當然,這實際牽扯到對近二三十年來文藝理論發展的總體看法。有論者說:“新時期的文學理論建設,主要是它“提出了文學的‘形象思維’論、‘人物性格多重組合’論、‘文學主體性’論,以及‘文學向內轉’論等等。在今天看來,最重要的是提出了‘審美’特征論(即“審美意識形態”論——引者注)”。(40)這是一種歸納和總結的意見。問題是有沒有其他歸納和總結的視角和思路呢?前面這種意見,倘若作為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文學理論發展“成就”和“走向”的基本概括,符合不符合事實呢?這種有些“線性”的思維方式,離近二三十年文學理論的實際發展,距離是不是遠了一些呢?
放眼整個理論界,我以為說“審美特征論”是“文學主體性”理論之后“最重要”的成果是欠妥當的。把個別人的“文學主體性”理論看成是馬克思主義,也是有頗大出人的。我們可以承認某些人的文章其意義不在于具體論述了一個問題,而在于文學觀念的轉變。但關鍵要分析是一種什么樣的“轉變”。把以往的文學理論都說成是“機械反映論”,認為劉再復“文學主體性的見解大體上也是合乎馬克思主義的,是馬克思主義在文學活動問題上的具體運用”,(41)也缺少根據,也難以令人信服。如果將自己喜歡的文學理論任意說成是馬克思主義,那么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說就很難納入反思與總結的視線了。
這就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們需要怎樣正確地總結新時期以來我國文學理論發展的歷史?或者說,我們對新時期以來我國文學理論的總結與反思,如何才能納入科學的軌道?這是不能不令人深長思之的。
①《文藝意識形態理論的批判意義和當代價值》(《文藝報》2006年4月9日)、《關于文學本質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兼評“審美意識形態”說》(載《蘇州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文學與意識形態關系辨析》(載《曲靖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等論文中,我已從純文本的意義上證明,這種提法是不存在的。
②馬建輝《反思與推進》,見《文藝理論與批評》2006年第6期。
③[英]特里·伊格爾頓著、王杰等譯《審美意識形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④[蘇]布羅夫著、凌繼堯譯《美學:問題和爭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參見[蘇]布羅夫著、張捷譯《美學:問題和爭論》,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年版。
⑤(36)(37)(39)(41)童慶炳《新時期文學理論轉型概說》,見《中外文化與文論》第13輯第24,7—10、15,22—23,25,21頁,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33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⑦⑧⑨[英]約翰·B·湯普森著、高銛等譯《意識形態與現代文化》第9、7、43頁,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
⑩[法]路易·阿爾都塞《藝術與意識形態的關系》,見《現代美學新維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⑾肖鷹《美學與文學理論——對當前幾個流行命題的反思》,見《文藝研究》2006第10期。
⑿《文學與“意識形態”》(載《湖南文理學院學報》2006年第5期)、《文學是可以具有意識形態性的審美意識形式》(載《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文學本質界說:曲折的跋涉歷程——以自我理論反思為線索》(載《汕頭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等。
⒀王夢鷗《文藝美學》第29頁,臺北遠行出版社1976年版。書中說在:“關于文學的定義,就把它說做‘表現美的文字工作’,稽之古今中外,宜無不合。”
⒁⒂《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9、28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⒃(21)吳宓著、王岷源譯《文學與人生》第16、59—68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7版。
⒄易竹賢編《胡適散文選集》第96—98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⒅董學文《文學本質界說考論——以“審美”與“意識形態”關系為中心》,見《北京大學學報》2005第5期。
⒆董學文、李志宏《文學是可以具有意識形態的審美意識形式——兼析所謂“文藝學的第一原理”》,見《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
⒇[美]雷·韋勒克、奧·沃倫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第18頁,北京三聯書店1984年版。我將譯文中的“物體”一詞改譯為“事物”。
(22)吳元邁《再談文藝和意識形態的關系》,載李志宏主編《文藝意識形態學說論爭集》第1頁,吉林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23)錢中文《文學理論反思與“前蘇聯體系”問題》,見《文學評論》2005年第1期。
(24)(40)童慶炳《新時期文學審美特征及其意義》,見《文學評論》2006年第1期。
(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83頁,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26)(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237、257頁,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29)(3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560、648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8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32)《列寧全集》第17卷第182—185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3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347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沒有采用1995年版的譯法)
(34)李長春《在中央實施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工作會議上的講話》,2004年4月27日。
(35)《鄧小平文選》第二卷第210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38)[英]特里·伊格爾頓著、鄒濤譯,馮文坤校譯《理論之后》第二章,見《中外文化與文論》第13輯第195頁,
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