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云南,就為著看那里的好山好水。
對于一直生活在中國北方又偏于西部的我,看彩云之南的好山好水,幾乎是為求得某種心理補償。近年間,竟有機緣先后四次去了云南,確實可以說是飽嘗了好山好水,也得到好山好水對人心理的滋潤。然而,那好山好水的色彩終久架不住時間的消磨,漸漸遠逝而淡隱,卻是騰沖縣里倚山而建的“國殤墓園’,久久撐立在心頭,愈久愈清晰,不僅難以淡忘,反而必須以我的文字來致一個深躬禮了。
四年前我第一次去云南,一到騰沖,踏進“國殤墓園”的大門,就感受到一種凜凜然森森然的沉重和威壓。這是滇西一座草木蔥蘢四季常綠的山。在這座山的山坡的襟懷里,長眠著八九千名中國士兵的魂靈。從山根到山頂,從右坡到左坡,按照原來的軍事編制,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直到師一級,陣亡了的士兵和陣亡了的軍官依序排列。每塊小小的石碑下都埋葬著一個士兵或軍官的尸體,石碑上刻著他們的名字和生前的軍職。整個這座青山,就是一個用尸體鑄建的軍陣。他們戰死了,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完整和威勢。
這場戰事發生在1944年。為了收復被日本侵略者占領了兩年的騰沖,中國士兵戰死了八九千人。中國士兵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他們不是趕走而是全殲了日本占領軍。所謂全殲,就是一個不剩,干凈徹底予以消滅;就是除了少數日寇士兵被活捉當俘虜,其余所有踐踏過滇西這塊美麗山城的鬼子,一個也沒能活著逃出去,人數為六千,包括侵略和占領騰沖的日軍最高司令長官藏重康美大佐。這應該是占領大半個中國八年之久的日寇最徹底的一場敗仗,徹底到一敗涂地一個不剩。
我踏著石階從山腳往山頂走,兩邊是望不透的土冢和墓碑。我辨認著那些被風雨浸蝕過幾十年的一塊塊碑石上的士兵或軍官的名字,撫一撫墓堆上枯了又生的野草,最切近地感受到一個人的尊嚴和一個民族的尊嚴,最切近地感受到為著自己也為著民族的尊嚴而捐軀的這一片中國士兵的呼吸。我在小學課本上就知道了平型關大捷。平型關從此成為我永遠都感到揚眉吐氣的一個關。我后來讀過幾本抗日題材的小說,看過更多同類題材的電影,地道戰地雷戰游擊隊長李向陽小兵張嘎,讓我反復享受民族英雄殺滅野獸的痛快淋漓。還有令我久久難以釋懷的慘烈悲壯的臺兒莊。我的案頭現在正攤開著一部《立馬中條》的長篇紀實書稿。這是由楊虎城將軍創建的17路軍改編的31軍團,由楊的愛將孫蔚如將軍率領,走出潼關浴血山西中條山抗擊日寇的英雄詩章。這是一支由號稱“冷娃”的關中青年為主組成的軍團,我深深地陷入濃厚的鄉土情結纏繞著的民族大義之中,每一座山頭的爭奪都令我揪心,每一個關中子弟的陣亡都令我閉氣……我走在倚山為墓青山作碑的墓園中間的山道上,許久都不想說話,也不去想象那場戰爭的過程,心頭只響亮著殲滅這個漢語詞匯。這肯定是八年抗戰無以數計的大小戰役里,唯一可以使用殲滅這個詞匯來概括結果的一場大戰。我當然也感受到這個詞匯對于侵略者和被侵略的人民永遠都無法含糊的情感記憶。
墓園門口的右墻根下,有一個石塊壘成的圓筒狀的冢堆,下邊埋葬著三個日本兵的死尸,其中一個是侵占騰沖的日軍最高司令長官藏重康美大佐。石塊上標刻著兩個字:倭冢。在我們被外強侵略欺凌的史記上,日本侵略軍先是被卑稱為倭寇,即個子矮小的匪賊;抗日戰爭改稱為鬼子,比倭寇更為卑視更為不屑也更通俗化。倭冢沿用了古典稱謂的習慣,如若按抗日戰爭的通常稱謂,應該是鬼子?;蚬碜訅灩碜幽沽?。這個冢堆里的大鬼子藏重康美大佐和兩個不知名姓的小鬼子,作為踐踏蹂躪騰沖的六千個被消滅的大小鬼子的代表,是向青山上長眠的中國將士跪伏認罪的一個象征。我很自然聯想到岳飛墓前跪地的秦檜,千百年來不知承接了幾百噸游人的唾沫兒。然而,我和同來拜謁的十余位作家朋友,誰也沒有興趣向倭冢吐出口水。整個人類正義的“唾沫兒”,早在二戰結束時鋪天蓋地地傾覆到所有鬼子的臉上了。
我也記住了一位名叫張問德的老人。日寇從緬甸一路打過來占領了騰沖,當任的一位鐘姓縣長攜著家眷逃之夭夭,不知蹤影。張問德老人是卸任賦閑的前任縣長,時年62歲,于危難之中拍案而起,重新披掛上任,被百姓稱呼為名副其實的抗戰縣長,領導騰沖民眾,周旋在群山之中,游擊辦公兼游擊指揮,整整兩年,直到全殲日寇收復騰沖。張問德可謂文武全才,曾經是朱德和葉劍英兩位大元帥青年時代的老師,亦可謂名師出高徒。面對日寇占領軍的勸降,張問德有一紙《致島田書》傳世,展示在墓園陳列館的臺階上。且不說文采,單是那義正辭嚴的凜然與決絕,如山岳巍峨,似江河咆哮,樹起處于危難之中一個不屈民族不可摧折的脊梁。我在誦讀這篇寫于1959年前的文彩激越的文字時,依然是血液涌流和心臟猛跳。在滇西一隅的騰沖縣正任和卸任的兩個縣長身上,截然分明著什么叫軟骨頭什么是硬骨頭。
我對同行的朋友說,人的骨頭的軟硬,看來不是以年齡所能論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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