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傻地看護那個不可侮的……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句猶太諺語究竟傳達著何種奧妙?一口氣讀完眼前這部匯集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辛格三十篇短篇小說和創作訪談的最新精編本，我印證了一個萌生已久的想法：真正的好小說是對“傻”的發現。

你可能讀辛格的作品不多，但若打開這本書，里頭形形色色的傻瓜形象必將令你開懷。這位聰明絕頂的猶太人的兒子總是捕捉著傻人們的奇妙故事。比如他的代表作《傻瓜吉姆佩爾》，描寫一個有著“呆子”等七個綽號的小百姓吉姆佩爾不斷遭到人們惡作劇的捉弄，明明撞見別人在夜晚和自己的老婆同床，卻被后者欺騙成看到“一根橫梁的影子”而已。更妙的是，此舉被他以“做一生傻瓜也比做惡一小時強”的想法放過去了。老婆死了，有一天，他忽然想往面團里撒尿來報復世人的嘲戲，卻夢見亡妻斥責他“因為我弄虛作假，難道所有的東西也都是假的嗎?”

不難感受到，在這個有趣的故事底下．流淌著一種生存的辛酸和真實。那便是信仰的力量和看護信仰的艱難?！敖裉?，對上帝的信仰，”辛格站在領獎臺上說，“比人類歷史上任何時期都弱小淡薄?！彼迷S多不可思議的小說深刻逼近這一恒久主題?！稈邿焽韫と撕谘攀病窋懺酒椒驳闹魅斯淮螔邿焽钑r跌傷了頭，變得能夠未卜而預知一切。這下全鎮人心惶惶，那些受賄的貴人們揣著不可告人的心思紛紛來看他。事情驚動了華沙來的調查團，等他們一本正經地來到黑雅什的病床前時，他又一次摔傷了腦袋，恢復如初了。《死而復生的人》寫一對殷實夫婦，丈夫剛病死，妻子趴在他耳邊瘋狂地呼喚他回人世，他竟然活過來了。但此后．一向老實的男人開始玩女人、偷盜，和從前判若兩人，直到因為犯事而被處死。作者最后的結論是，“天曉得當今世界上有多少死后又被叫活過來的人?我們的種種不幸都是他們造成的?！?/p>

顯然，這類故事的意味有點殊途同歸。在我看來，它們同時展開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真實世界，這里，信仰如月光恬淡懸于每個人頭頂上。另一個是幻想世界，那兒．信仰像皮球一樣被任意地踢來踢去，大家卻都變得異常聰明，不懂得看護和珍惜，反而拼命追逐不可靠的東西。辛格提醒我們，幻想和真實往往只有咫尺之遙，所以，文明的困境，有時也是人類自身不知不覺遺忘了詩意存在的緣而造成的。

《那里是有點什么》是一篇格外動人的作品。這是一篇有時代背景的小說。它以平靜的筆調敘述了拉比在俄國屠殺猶太人時坐火車去華沙的所見所聞。一路上，尸橫遍野。他迷茫地下了車，剛來到新城市街頭便差點被撞倒。時局弄人，弟弟的冷淡接待使他發出“我可不是到華沙來把一種信仰交換另一種信仰啊”的感嘆。倉皇人海里，我揪著心．跟著這個純真善良的人在陌生地方逛，透過書店積滿灰塵的櫥窗，他在一大堆包括《手淫》在內的書里虔誠地挑中一本《宇宙是怎樣形成的》——讀到這里，我的鼻尖真有點兒發酸?！叭绻嬗幸粋€上帝的話，為什么他允許波蘭人打猶太人呢?”這是拉比的問題。在流血和苦難的人生邊上，他盤問著自己，悄悄地，不打算驚動別人。辛格的許多篇什都體現了這種懷疑。對此，我想只能升華一層理解為，只要良知不滅，憐憫和同情不泯，那根神圣的生活支柱縱使在特定時空遭人踐踏，微暗之火終究會照亮人類不屈的里程。

辛格是明確宣布走“好故事”路線的，這和毛姆同出一輒。馮亦代、李文俊、傅惟慈等知名譯家精彩的譯筆，和辛格小說煥發出來的亮麗藝術魅力珠聯璧合。就說他擅長的“主題性幽默”吧，這是不動聲色符合情節而又靈犀一點足以體現出全篇滋味的幽默。比如《玩笑》，寫“我”支持一個老朋友假扮擁有萬貫家財而未婚的美麗闊小姐，來誘騙另一個城市的寂寞老博士，其中穿插“我”在辦事路上稱體重的細節，辛格寫道，那磅秤吐出一張小紙片：“您是個有才華的人，卻不務正業?！边@就是“主題性幽默”。再像《皮包》，寫“我”去某地作報告，不小心丟失皮包引出的一連串奇遇，“我”要作的報告題目，居然就叫《下意識和荒誕派文學是否有前途》!這難道不也是“主題性幽默”?諸如此類，非藝術圣手莫辦，讀者盡可以一頭鉆進辛格五花八門的故事寶庫里，饒有興味地流連賞玩。

無論如何，小說總得想法子去看護住那不可侮的東西，最好的姿態或許是，傻傻地，真切切地，不摻心機地。文明大船駛入今日，體身斑駁，顯示出它很累了。那么，請坐下來，守一回拙，讀讀辛格牽掛這方大地上無數傻人命運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