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zhàn)國時期,無論是“五霸”還是“七雄”、“十二諸侯”,燕國始終沒能居于歷史漩渦的中心,不光因其地理位置的偏僻,主要因其沒有獲得太優(yōu)秀的人才。戰(zhàn)國晚期,燕國一度“中興”,是因為有了燕國歷史上最有為的君主燕昭王。燕昭王禮賢重能,勵精圖治,一度曾幾乎滅亡齊國.而他的起步,始于與郭隗先生的一段對話。且看《戰(zhàn)國策·燕策一》的記載——
燕昭王(名職,公元前311至前279在位)收破燕(公元前314年,齊乘燕內(nèi)亂攻破燕都。趙武靈王迎燕公子職于韓,后送歸燕,即王位為燕昭王)后即位,卑身(謙恭地待人)厚幣(許多錢財),以招賢者,欲將以報仇(報齊國“破燕”之仇)。故往見郭隗(kuí,燕國謀士)先生曰:“齊因孤(王侯對自己的謙稱)國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得賢士與共國(一同為國勵精圖治),以雪先王之恥,孤之愿(抱負)也。敢問以國報仇者奈何(該怎么做呢)?”
郭隗先生對曰:“帝者與師處(成帝業(yè)的君主與可以為師的人交往),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仆役,奴才)處。詘(qū,委屈)指(即“詣”,自己的意愿)而事(敬事、遵從)之,北面(即“面北”,喻遵從賢者)而受學(xué),則百己者(指德才勝過自己百倍的人)至(來,到);先趨(急走)而后息(休息),先問而后默(沉默),則什(即“十”)己者至;人趨己趨。則若己(與自己相當)者至;馮(píng,憑,靠著)幾(jī,桌案)據(jù)杖(手杖),眄(miǎn,斜視。此指不恭敬地看人)視指使(指點,點劃),則廝役之人(仆從,奴隸)至。若恣睢(zī suī。放縱無拘束,驕橫無度)奮擊,呴(當作“趵”,jū,意為跳躍。在此形容狂暴發(fā)怒的樣子)藉叱咄(chì duó,呵責、喝斥),則徒(刑徒)隸之人至矣。此古服(事奉)道(有道之士)致(招致,延納)士(賢士)之法也。王誠(如果真的)博(廣,廣泛)選國中之賢者而朝(拜謁)其門下,天下聞王朝其賢臣,天下之士,必趨(奔赴)于燕矣。”
昭王曰:“寡人將誰朝而可?”郭隗先生曰:“臣聞古之君人(即“人君”)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宮中負責灑掃的人員)言于君曰:‘請求(尋找)之。’君遣(派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首五百金,反(同“返”)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活馬),安事(何用)死馬而捐(丟棄)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何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長于)市(買)馬。馬今(很快)至矣!’于是不能(不足)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今王誠欲致士,先從隗始。隗且(尚且)見(被……)事(尊崇),況賢于隗者乎?豈遠千里哉!”
于是昭王為隗筑宮,而師(以師禮遵奉)之。樂毅(趙人,著名將領(lǐng),后為燕伐齊,幾乎滅掉齊國,以功封昌國君)自魏往,鄒衍(齊人,著名學(xué)者,陰陽家創(chuàng)始人)自齊往,劇辛(趙人,參與謀劃伐齊,后伐趙)自趙往,士爭湊(會合,聚集)燕。
文章一開始便表明了燕昭王的境況:初踐君位急于招賢強國以報血仇。他對郭隗先生所言“燕小力少下足以報”、“得賢士與共國”,都是正確的分析與思路,而其百思不解的恰是如何實現(xiàn)這種構(gòu)想。文章開篇寥寥數(shù)語,即擺出懸而未決的主要矛盾。隨后,郭隗先生抽絲剝蠶一般娓娓道來的一番話.使燕照王,也使讀者豁然開朗。
首先,郭隗先生先悠悠然指出“帝者”、“王者”、“霸者”、“亡者”與臣僚相處的不同心態(tài)、其高下自見。《說苑·君道》亦有此論:“帝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實師也;王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實友也;霸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實賓也;危國之臣,其名臣也,其實虜也。”這都表明了如何對待臣子,實際上決定了君主的取向,其對臣的態(tài)度也顯示著自己才略業(yè)績的標高。郭隗深知燕昭王躍躍欲試,想成就一番大業(yè).其求賢若渴之心昭然若揭,這樣的有志有為之君必定從善如流,所以他才張弛有致地說出“古服道致士之法”。燕昭王自不會“與役處”或?qū)櫺拧皬P役之人”、“徒隸之人”,當然要選國中之賢者。由此,文章宕開一層,在明確了要“詘指而事之,北面而受學(xué)”之后,燕昭王求教郭隗先生該禮敬何人。郭隗先生先兜了個圈子,為了讓后面的說辭更順理成章。
“有以千金求千里馬三年不能得”的背景,讓涓人五百金購得死馬的舉動大耀人眼。這又是個懸念,如果讀者已然覺得驚愕,求賢若渴的燕昭王一定也更是大惑不解。郭隗先生的講述欲擒故縱,從容講出“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的道理。相信燕昭王在此“謎底”前亦會點頭稱是,這樣,郭鬼先生水到渠成地把“先從隗始,隗且見事,況賢于隗者乎”的底牌亮了出來。這樣,有講述,有鋪墊、有例證,以理服人地把燕昭王招賢強國歷史壯舉的大幕揭開了!
郭隗先生的一番話既確保了自己順利地走到燕國歷史舞臺上施展才干大展鴻圖,更為天下賢士的接踵而至鋪好了道路。
文章結(jié)尾用賢人云集于燕的史事,呼應(yīng)了郭隗先生講述涓人故事的核心。
謀士要國君尊禮賢者為師,而且自己始終儼然以師自任,這是戰(zhàn)國時期士人地位提高的一種反映。戰(zhàn)國時代思想的開放、禁忌的被打破,使這一時期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郭隗先生的這段對答也成為歷史上一段佳話。鮑彪認為“臣役之對,天下之格言:市馬之喻,萬世之美談。”《古文眉詮》評說:“前以臣役陪說,則賢者之價高:后以馬骨為影,則自詡之跡泯。互救使乖。”《古文小的咀華》說:“排調(diào)都成峰巒,設(shè)色俱化煙云。”此均為中肯之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