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像口鍋,翻扣在千里堤上。馬濤也顧不得鍋底的黑,就一屁股坐在了鍋上,一邊抹著汗一邊對旁邊氣喘吁吁的馬柱說,淀干了,爸!
是干了。馬柱還在貓腰撅腚地擦拭船上的泥土,頭也沒抬。他想在船上涂一層油漆。爺兒倆剛剛把船從白洋淀里拖到了岸上晾曬。
你涂漆也沒用,淀干水凈,沒魚了,船也沒用了。馬濤瞇縫起眼睛瞅著越來越強烈的陽光,這死老天爺,也不下場大雨,莫非讓人心也要干透了?
馬柱沒聽兒子抒情,拿著油漆瓶子和毛刷過來說,馬濤你起來。
我起來干嗎?馬濤依然瞅著陽光,他已經瞅出了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
你起來我刷漆!
你刷吧,我起來你刷吧!你好好刷!馬濤說。
可我起來,我就走了。馬濤又說。
你走我也得刷。我就不信這白洋淀不來水!馬柱拽了兒子一把。
馬濤就起來,從堤坡的小柳樹上摘下他那件紅色的襯衣,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濤去了縣城。離開了水的馬濤徘徊在陽光下的城市里,感覺自己像一條行走在岸上的魚。城市也是干的,城市里沒有港汊,沒有蘆葦,更長不出荷花來。馬濤把那件紅色的襯衣脫下來,用手舉過頭頂,開始在大街上奔跑。襯衣就在風中鋪展成一朵碩大的荷花。
能制作荷花的馬濤在一個烹飪培訓班里學習。不久,他應聘到一個單位做廚師。一天一頓午飯,馬濤的活計就很清閑。干完活兒,還可以到傳達室和警衛、保潔工聊天兒看報,侃侃世界杯什么的。馬濤就覺得自己也成了單位的人,甚至產生了轉正、找個城里對象的想法。他把這想法和食堂服務員溫小暖說了。溫小暖就笑著說,馬濤你可真逗,你要是能轉正,我他媽都當局長了。馬濤聽了這話,像泄了氣的皮艇,一下子蔫在了水面上。
溫小暖的打擊剛剛過去,單位就換了個領導。新領導一上任就約法三章:全體職工中午一律回機關吃飯;有宴請也要在食堂安排;食堂要一天一個菜譜,保證飯菜的多樣化。
吃飯的人多了,馬濤就變得忙碌起來,再沒有聊天兒看報侃足球的時間了。忙倒沒關系,問題是眾口難調。這些官老爺在外面吃順了嘴,回到食堂不習慣,不是熬菜嫌咸了,就是做魚嫌淡了,絮絮叨叨的指責讓忙得一頭汗水的馬濤心里冷冷的。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新領導的發火。那天本來領導吃得胃口挺好,還和大家有說有笑的。可吃著吃著就皺了眉,他從嘴里拽出了一根金黃色的頭發。領導就把筷子啪地一摔,馬濤你看這是什么?是不是白洋淀里的草?我要扣你的工資!
被扣工資的馬濤就辭職不干了。臨走前,他拿過一把大剪刀,找到正在午休的溫小暖,咔嚓咔嚓把她染得金黃色的長發剪了個精光。
馬濤又行走在城市的陽光里。他又一次把那件紅色的襯衣舉過頭頂,讓它招展成一朵盛開的荷花。招展完了,這朵荷花就飄落在黃家魚館的屋頂上。
黃家魚館的老板收留了馬濤,喜歡上了馬濤,并把家傳的全魚宴制作秘方傳給了馬濤。一時間,馬濤成為全魚宴的名廚。在他的主廚下,黃家魚館成為縣城一個熱鬧的去處。
在品嘗全魚宴的人流中,溫小暖來了。馬濤看見她的頭發長出來又染成了金黃色,像一條黃花魚。跟在黃花魚后面的竟然是單位的新領導。那天,馬濤親自給他倆上的菜。馬濤笑吟吟地對領導說,領導,你不是不到外面吃飯嗎?怎么還帶了個俄羅斯小姐呢?
領導就十指交叉地笑著,馬濤是你小子呀!這不是什么俄羅斯小姐,她現在是負責后勤的溫主任,我帶她是來向你學習的!
馬濤就把一條紅燒鲇魚端到了他們面前。他在鲇魚肚子里填上了一團頭發。
馬柱終于在黃家魚館里找到了馬濤。那時馬濤正和黃老板的女兒黃春健高興地數錢。馬柱啪一下就給馬濤一個脖拐兒,你小子在這里玩開心了,我和你娘想你都想瘋了!
馬濤就被搧蒙了,被搧樂了。馬濤對春健說,這是咱爸,你快去倒水!
爸,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魚館紅火的時候來。你來了,我就該回了!馬濤把錢放好,捂著半邊臉說。
小子,白洋淀來水了,我那漁船又可以下淀捕魚了——
馬濤站起來,撇撇嘴,就你那破船?早過時了。我要買一艘快艇,還要把咱家臨堤的房子拆了,蓋個飯店。告訴你,不叫黃家魚館,也不叫馬柱魚館,就叫馬濤魚館!你說行不行?
你是說你答應回家了。馬柱舉起手來,又給了馬濤一脖拐兒,不過這次沒搧響。
馬濤點點頭,把馬柱摁在了椅子上,望著魚館外面的車流人流和高樓大廈,慢慢地說,爸,城市好,可城市是別人的城市,不是我的。我的家在白洋淀,在千里堤上。
一個月后,風生水起的白洋淀邊,荷香飄逸的千里堤上,馬濤魚館正式開張迎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