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首詩的題目,在有的版本上叫做“夜雨寄內”。這就意味著這首詩是詩人寫給他妻子的。但有人爭論說:“語淺情深,是寄內也。然集中寄內詩皆不明標題,仍當作寄‘北’。”(《玉谿生詩集箋注》)好在這位權威的注家比較開通。不管是“寄內”還是“寄北”。他承認內容一樣是親情。又有人考證,這首詩是寫在他妻子王氏死后,因此并非“寄內”,而應該是寫給在北方長安的朋友的。雖然如此,霍松林先生仍然認為解為“寄內”更確切。
中國詩人主張以詩緣情言志。但是,把自己的心扉向公眾敞開的,大都是友情;愛情、對妻子的親情,是比較少的。《全唐詩》中以“寄內”為題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占了四首。四首之中。有兩首又是身陷囹圄之時寫的。亂離之時,想念朋友是堂而皇之的,想念妻子,就要隱蔽一點。杜甫那首很著名的想念妻子的詩,把肉體都寫到了:“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但是,題目不叫“寄內”,而叫“月夜”。李商隱善于寫愛情,而且寫得纏綿悱惻,題目卻叫“無題”,至今令學者猜測不定。
這首詩寫的究竟是對妻子的親情,還是對朋友的友情呢?我想,閱讀時不必深究。反正是一種很深的感情。就是友情,也不是一般的,而是相當深厚的。
開頭第一句的“君”字,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通常指男性。在古代,大多用于男性,有時也用于女性,也有在夫婦之間用以互相稱呼的。用“君”來稱女人,就意味著對她品格的尊重,是很客氣、很正式的,不是很親昵、很隨意的語境里能夠使用的。
作為近體的絕句。這首詩的第一句就有犯規(guī)之嫌:兩個“期”字。重復了。因為絕句一共就四句,每句五字或七字,因此每一個字都要有用處,甚至規(guī)定都是實詞,在一般情況下,不能像古體詩那樣使用虛詞。因為虛詞詞匯意義比較抽象,本身的含義是不太具體的。不太具體而占了一個字,就有點浪費了,同一個字重復就更是浪費了。這一句里如果有純粹重復的字,則當是缺失。但是千年以來,再苛刻的詩評家。也沒有挑剔這兩個“期”字。本來要回避這種重復很容易,把“期”改為“時”:“君問歸期未有時”,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可能有些潛在意味的損失。因為第二個“期”強調一種失望的感覺。你的“期”,是日期,更重要的是期待,二者全都沒有,不但是近日沒有行期,不能馬上回來,就是未來日期,也沒有確定。日期和期待,雙重意味,表面上是日期,深層的是期待、是思念。兩個“期”字。表明詩人不想用委婉語,而用直率語正面沖擊對方的心理。
第二句有點奇怪,沒有確定的日期,是什么道理呢?沒有道理,卻只有一幅圖畫:“巴山夜雨漲秋池。”這是不是詩人不能及時歸來的原因呢?巴山,是一種阻隔嗎?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夫婦思念大都因空間阻隔而起,《古詩十九首》中有“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如果是這樣。下半句應該加強巴山道路險阻之感,但是,接著來了夜雨,也可能是增加了行程之難吧。但是夜雨的結果是“漲秋池”。這和回家有什么關系?秋水漲滿了池塘,又不是大水滔滔泛濫。“巴山夜雨漲秋池”不是歸不得的原因,而是詩人眼前即景,中心意象不是巴山,而是夜雨,巴山只是點明了詩人的居所。“夜雨秋池”這樣的圖畫、景觀之外,有一雙眼睛在看,看著夜雨漲滿了秋天的池塘。這里應該有一個漲的過程,不是一下子就漲得那么滿的吧?那么是詩人眼看它漲得越來越滿的吧?這一雙眼睛是長久不動的吧?是無言的吧?是沒有明確的目的的吧?是無奈的吧?這種無奈,是你也能從這幅圖畫中領悟到的吧?有些學者在解讀到這里的時候,說其中有“羈旅之愁與不得歸之苦”,其實是太坐實了。與其說是明確的愁與苦,還不如說是無言的悵惘。
第三句,是絕句的靈魂所在。給讀者一個突然的轉折之感。原來是一幅圖畫、一雙凝神的眼睛、一個靜止的空間,突然來了一個空間和時間的大幅度轉換,到了另一種情境之中。“何當”是一個設想,是一個想象的跳躍:什么時候共剪西窗燭。蠟燭燒的時間長了,中間未燼的燭芯就會影響燭光的亮度,必須剪掉。用一起剪燭來代替徹夜長談,這是用圖畫代替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拿手好戲。如果直說“什么時候你我能相會,徹夜長談”,就沒有詩意了。
第四句,談得那么久,談些什么呢?就談今天巴山夜雨之時,互相思念的情境。這里在技巧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前面的兩個“期”已經重復,現(xiàn)在又是兩個“巴山夜雨”,重復得就更為產重了。這回就有人批評了,《增定評注唐詩正聲》引一位評論家的話說:“兩疊‘巴山夜雨’,無聊之甚。”當然也有人為之辯護。《古唐詩合解》說:“此詩內復用‘巴山夜雨’,一實一虛。”這就是說,前一個“巴山夜雨”是實寫眼前景觀,后一個“巴山夜雨”是想象中的情境。二者不能算重復,而是虛實相應,相應就是相生,產生了更深更廣的意味。這種意味,是一種情感的意味。這種情感的意味主要是由詩的想象建構的。在這首詩中,情感主要是依賴空間和時間的自由的雙重跳躍性轉換而得到充分的表達的。《扎樸》說:“眼前景反作日后懷想,意最婉曲。”從此時的“巴山夜雨”,到彼時彼地的“共剪西窗燭”,是空間和時間的第一次跳躍,給對方一個深切的安慰,這對讀者具有一種想象的沖擊性。用這種畫面性的想象來表達對親人的思念,是詩人們常用的手法。例如,杜甫在戰(zhàn)亂之中思念自己的太太,最后也是歸結到將來相見的情境:“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杜甫在愛情方面可能是比較老實,除了激動得流淚以外。沒有什么別的花樣。而李商隱就不同了,他對異日相見的情景的想象就要比杜甫多一點浪漫的才子氣。他想象相見不是無聲的眼淚,而是說不完的話。這是一。其次,他沒有停留在這個才子氣的畫面上,在第四句他說:我們那時所談的內容,就是我眼前面對巴山夜雨的情境。從想象上來說。就是時間和空間上又來了一重轉換,彼時彼地所談,又與此時此地之情境重合。如此復雜的想象,表達如此深切的感情。語言上又如此之簡潔。前面一個“何當”,是拉開距離的想象;后面一個“卻話”,是一個大拐彎,合二為一,把空間時間上的大幅度跳躍輕松地連接起來。都是平常詞語,天衣無縫,構成一種曲折而又婉轉的情思,也就是“未有期”的失落和“漲秋池”的悵惘都轉化為會心的喜悅。以時間空間的轉換,表現(xiàn)情感的轉折,這一點是中外詩歌不約而同的:眼下的一切會成為未來的回憶,而回憶可能使不幸轉化為欣慰。如普希金著名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就這樣寫道: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兒憧憬著未來,
現(xiàn)今總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將變?yōu)榭蓯邸?/p>
這個翻譯其實不太準確,還有一種翻譯,是戈寶權先生翻譯的:“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這樣可能更準確。在心理上回憶,也就是時間轉換,會使不幸變?yōu)橄矏偂_@一點李商隱和普希金是差別不太大的,但是在表現(xiàn)上,卻有巨大的差異:李商隱作為中國古典詩人,用圖畫來抒情;普希金作為西方浪漫主義詩人,則直接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