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歷來為人稱道。其結(jié)句“還來就菊花”中的“就”字,尤其耐人尋味。如明代楊慎《升庵詩話》:“孟集有‘到得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之旬,刻本脫一‘就’字,有擬補(bǔ)者,或作‘醉’,或作‘賞’,或作‘泛’,或作‘對’,皆不同,后得善本是‘就’字,乃知其妙。”又如《增訂唐詩摘抄》:“‘就’字百思不到,若用‘看’字便無味了。”再如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通體清妙。末句‘就’字作意,而歸于自然。”可見“就”字妙不可言。
那么,“就”字究竟如何理解呢?通行的解釋是“靠近,接近”,在句中的意思即“看,賞”。這樣的解釋現(xiàn)已為人們普遍接受。其實(shí),從詞義的角度看,“就菊花”中的“菊花”有兩層意思:一是供觀賞的植物,一是菊花酒。若把“就菊花”理解為語義雙關(guān):“(邊)賞菊花(邊)飲菊花酒”,則更富有詩意,且能緊扣“邀我”的主線。
那么這樣理解是否合理呢?
首先要回答的問題是:“就菊花”中“就”字是否有“飲(喝,吃)”的義位?這是將“就菊花”別解為“飲菊花酒”的關(guān)鍵。
《漢語大詞典》“就”字條中有與“飲(喝,吃)”較接近的一個(gè)義項(xiàng):
(12)用某種菜來佐餐或下酒。《紅樓夢》第四九回:“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爪子,忙忙的爬拉完了。”石震《踏察記事》:“一邊喝著用冰煮的開水,一邊嚼著烤焦了的饅頭,就著成菜、內(nèi)醬下飯。”
這個(gè)義項(xiàng)若從義素分析的角度來看,無疑具有“飲(喝,吃)”的語義因子。而唐代及以前文獻(xiàn)中也不乏“就酒”的組合(義為“下酒”),其例證年代可溯至西漢或三國。請看:
(1)雖欲謹(jǐn)亡馬,不發(fā)戶轔;雖欲豫就酒,不懷蓐。(西漢·劉安《淮南子·說林訓(xùn)》)
(2)唯巴竹筍,八月九月生,始出地,長數(shù)寸……以苦酒、豉汁浸之,可以就酒及食。(三國吳·陸機(jī)《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
今天,“就”字的“飲(喝,吃)”的義位還保留在現(xiàn)代漢語詞匯中,如“花生仁兒就酒”“稀飯就咸菜”等。其實(shí),“就菊花”中“就”字本義為“靠近。接近”,而作“欣賞,觀賞”解只是隨文釋義罷了;若“菊花”能指“菊花酒”,“就菊花”隨文釋義成“飲菊花酒”不也說得通嗎?
接下來的問題是:“就菊花”中“菊花”能否指“菊花酒”?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唐詩中,“菊花”既可指“菊花”(供觀賞的植物),也能指“菊花酒”。主要依據(jù)有三:
第一,飲菊花酒乃唐代重陽節(jié)之習(xí)俗。重陽節(jié)也叫“菊節(jié)”“菊花節(jié)”,這一天與菊有關(guān)的節(jié)俗活動(dòng)有賞菊、簪菊、飲菊花酒。菊花酒是一種用菊花雜黍米釀制的潸,具有延年益壽等藥用價(jià)值。《全唐詩》描寫重陽節(jié)飲菊花酒的詩句頗多。例如:
(3)重陽寒寺滿秋梧,客在南樓顧老夫。步蹇強(qiáng)登游藻井,發(fā)稀那更插萊萸。橫空過雨千峰出,大野新霜萬葉枯。更望尊中菊花酒,殷勤能得幾回沽。(耿(氵韋)《九日》)
(4)羈旅逢佳節(jié),逍遙忽見招。同傾菊花酒,緩棹木蘭橈。平楚堪愁思,長江去寂寥。猿啼不離峽,灘沸鎮(zhèn)如潮。舉日關(guān)山異,傷心鄉(xiāng)國遙。徒言歡滿座,誰覺客魂消。(暢當(dāng)《九日陪皇甫使君泛江宴赤岸亭》)
(5)賜酒盈杯誰共持,宮花滿把獨(dú)相思。相思只傍花邊立,盡日吟君詠萄詩。(白居易《禁中九日對菊花酒憶元九》)
可見,飲菊花酒在唐代極為盛行。其實(shí)。這一習(xí)俗可一直追溯至漢代。《西京雜記》卷三記載:“九月九日佩榮萸,食蓬餌,飲菊華酒,令人長壽。菊華舒時(shí),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華酒。”《荊楚歲時(shí)記》也云:“‘九月九日宴會(huì),未知起于何代,然自漢至宋(即南朝宋——筆者注)未改。’今北人亦重此節(jié),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云令人長壽。”
《全唐詩》中也常以“菊花杯”指代“菊花酒”,即以器皿來借代所盛放之物。請看:
(6)關(guān)門令尹誰能識(shí),河上仙翁去不回。且欲近尋彭澤宰,陶然共醉菊花杯。(崔曙《九日登望仙臺(tái),呈劉明府客》)
(7)楚萬重陽日,群公賞宴來。共乘休沐暇,同醉菊花杯。(孟浩然《和賈主簿弁九日登峴山》)
(8)蕃草席鋪楓葉岸,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賓守,或可重陽更一來。(白居易《九日題涂溪》)
值得注意的是,唐詩中也時(shí)常以“菊花”(原料)來指代“菊花酒”(飲品),這是我們將“菊花”別解為“菊花酒”的主要依據(jù)。請看:
(9)昨日登高罷,今朝更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李白《九月十日即事》)
(10)每恨陶彭澤,無錢對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覺酒須賒。(杜甫《復(fù)愁十二首》)
第二。“就菊花”乃故人定下的“雞黍約”。孟詩《過故人莊》開頭兩句“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乃是友人發(fā)出的“雞黍約”,一個(gè)“邀”字可見“故人”的熱情、誠摯與淳樸;客人則慨然允諾、欣然前往,并為沿途的無限春光所陶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席間,主客舉杯暢飲,其樂融融,氣氛也渲染至高潮(“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最后兩句“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則留給我們以遐想:究竟是客人主動(dòng)提出的“不情之請”,還是主人的再次“雞黍約”?抑或主客間達(dá)成的心有靈犀的默契?這就不得而知了。因?yàn)樽髡卟]有具體寫明說話人是誰。不過,若聯(lián)系全詩,有理由認(rèn)為這是主人盛情地“邀我”,即定下的再次“雞黍約”:因“邀”字是貫穿全詩的一條主線,“還來”事實(shí)上是再次“邀我”,結(jié)句的說話人便可與首句相呼應(yīng)。既然如此,又正值重陽日,“(邊)賞菊花(邊)喝菊花酒”就是自然不過之事了。
第三,“就菊花”乃意猶未盡的雙關(guān)語。詩貴含蓄,忌直露,孟詩不說“飲酒”而說“把酒”即是明證。若簡單地將“就菊花”作“賞菊花”解,無疑缺少了詩的意韻。唐代賞菊花、飲菊花酒本就是重陽日的重要活動(dòng),而“就”又確有“飲(喝,吃)”之義,所以,若將“就菊花”視為語義雙關(guān):(邊)賞菊花(邊)飲菊花酒,則更能契合重陽日的時(shí)節(jié)特征:況且老朋友相聚,“把酒”(飲菊花酒)是實(shí)在缺少不了的。結(jié)句雖未提及“酒”字,卻以“菊花”一語雙關(guān)而代之,可謂高妙。當(dāng)然,“就”字若與單義的“菊~”組合,就不會(huì)存在多解了。《全唐詩》中就有“就菊叢”這樣的組合。例如:
(11)病愛枕席涼,日高眠未輟。弟兄呼我起,今日重陽節(jié)。起登西原望,懷抱同一豁。移座就菊叢,糕酒前羅列。雖無絲與管,歌笑隨情發(fā)。(白居易《九日登西原宴望(同諸兄弟作)》)
(12)引棹尋池岸,移尊就菊叢。何言濟(jì)川后,相訪釣船中。(白居易《李留守相公見過池上泛舟舉酒話及翰林舊事因成四韻以獻(xiàn)之》)
這里“菊叢”只有一種解釋,即“菊花叢”;“就菊叢”就只能是一層意思:湊近菊花叢,即賞菊。
綜上所述,孟詩“就菊花”中“就”與“菊花”皆是多義詞,因“菊花”這一意象具有不確定性,使得“就”字與之組合時(shí)也產(chǎn)生了多解。其實(shí),這正是“就”字遍得贊譽(yù)之所在。“就菊花”若能別解為語義雙關(guān):(邊)賞菊花(邊)飲菊花酒,無疑能使詩歌平添意猶未盡之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