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讀者常為文章中所描述的父子之間那種摯愛親情所感動,大多數學人也多從父子之愛的視角解讀它。但親情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習見的主題,為何獨有《背影》能被人傳誦久遠?倘若將它置于中西文化對比的開闊視野下來品評,我們就會發現,它自問世以來魅力不減,除了真情的力量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文章在不長的篇幅中,非常精妙地表現出了中國文化的妙諦。
一、中國的情感表達方式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有著很大的差別,在表達感情方面,更是有著明顯的不同。通常西方人表現出的是開放、直接、浪漫。如“I love you”,在英語世界中是一種非常自然的感情流露,擁抱、親吻也是常見的情感表達。但在我們中國,“我愛你”卻是極少聽到,除了年輕的情侶在私密場合用這個詞以外。父母與子女之間不常用,朋友之間更少用。中國人更傾向于含蓄和矜持。尊崇一種溫文爾雅、含而不露的感情表達方式。
《背影》精妙傳神地寫出了中國人的這種情感表達方式。在車站,兒子要北去,分別在即。父子倆沒有激情的擁抱,也沒有“我愛你”“我想你”之類直接、熱烈的話語。面對父親,兒子只是淡淡地說:“爸爸,你走吧。”而當父親要去買橘子時,兒子望著父親的背影,內心很不平靜:“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父子相對,淡然無語,遙望背影,內心情感奔突,標本-般的中國式的情感表達——內向與含蓄,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能在人前表示自己的脆弱,也不會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
其實,這種中國特有的情感表達方武早已積淀在中國文學深處,如在中國古典詩詞里。寫送別極少有直接抒發感情,更多的是“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背影武的哀婉;描寫愛情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始終不把那種愛表達出來,不同于西方詩人高喊“你是我的太陽,愛情之火燒得我渾身焦灼”之類。
因此,《背影》之所以能打動讀者,與其說是作者通過一個背影的典型塑造,將父親對兒子的’無私之愛烘然托出,引起情感的共鳴。不如說是散文中所書寫的這種情感表達方式,已然積淀成為中國人共有的心理經驗,所以《背影》才能撥動讀者的心弦。我們可以說,這種含蓄的,不同于西方人的直抒胸臆、直言不諱的情感表達方式,契合了我們中國人的心理特征、思維特征。《背影》在這方面觸摸到了中國文化的原點,深入到了中國人心理的深層。
二、中國代際關系的映射
由于歷史傳統、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中西方家長與孩子之間的代際關系迥然不同。西方家長普遍認為孩子從出生那天起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獨立的意愿和個性,無論是家長、老師還是朋友,都沒有特權去支配和限制他的行為。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能替孩子做主,而是要使孩子感到-他是自己的主人,甚至在什么情況下說什么話,家長都要仔細考慮,尊重和理解孩子的心理。孩子要自己勞動:自己生活,孩子能做到的,就讓他自己做,這是對孩子的尊重。
而中國家長與孩子的關系,如一位法國教育家所言:中國人將兒童當做成人,卻將成人當做兒童。的確如此,當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要他們努力學習各種知識,而有的知識是只有到了成年才能理解的。然而,當一個人長大了以后。又將他當做“一個不道德的主體”看管著他,家長對孩子有著過分的保護意識,因此基本上仍然將他當做不能自主的兒童。
《背影》通過記敘父親送作者上火車、買橘子的日常瑣事,不經意間活化出了中國人的代際關系:下一代永遠被保持在一個童年狀態。那時作者已是成年人,“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父親因事務繁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究放心不下,“怕茶房不妥帖”。“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父親親自陪“我”渡江,送“我”到車站。上了車,父親“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并且事無巨細地叮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涼”。買橘子,“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父親的一切言行,都是把我當做未出過遠門的小孩子。文章的確凸顯了父親關愛兒子的深厚情意,但透過情感的表層,作品卻表達了中國特定的代際關系:下一代人在父母面前是永恒的童年狀態,父母永遠將兒女當做“小寶寶”,“二十四孝”中“老萊娛親”的故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誠然,作品的藝術魅力。貴在以情動人,以愛的力量感染人。《背影》也毫不例外,其感情的真誠熾熱著實令讀者動容。表達愛之深、情之切的文學作品,與《背影》相類者無數,但朱自清通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映射出了中國人普遍存在的代際關系,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于是,每個讀者在代際關系的行為方式上,都能從這篇作品中找到似曾相識的感覺,“于我心有戚戚焉”。
三、儒家文化的精神圖景
《背影》寫的是父子關系,但與當時新文學中流行的子輩人生需求與父權沖突的模式截然不同。作者從子輩的角度躬身自省,感激父親的慈愛,從而建構了一種克己、自省修身、父慈子孝的儒家文化精神圖景。因此,朱自清在作品中以父子深情動人的同時,更以自己的人格魅力踐習著儒家文化的精神要義。
通過克已,重建父子關系的和諧。文中提到父親后來人生不順,“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眉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作家選擇了父子情深的感人細節、舍棄了“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的詳細鋪寫,并且用老境頹唐來體諒父親,為“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感到欣慰,通過克己的藝術體驗,作家超越了現實中父子關系的復雜性,在心理上建構起了自己與父親的和諧關系。
作者在作品中反思了自己心靈中哪怕是對現實倫理關系并未造成傷害的微過。回想起父親和腳夫講價錢的事:“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回想起父親托茶房照料“我”的事,那時“我心里暗笑他的迂……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作家為自己當時未能體諒父親的愛心反而自以為聰明感到深深的自責。反思自我,而不是在一分為二的分析中替自己當時的想法辯解,朱自清在倫理關系的描寫中繼承了儒家知識分子“吾日三省吾身”的自省精神和修身意識。也繼承了儒家知識分子的仁愛精神和寬恕之道。“讓自己在溫馨甜蜜的憶念中實現個人的理想人格和道德的自我完善,正是作家寫作《背影》的心理需求與心理定式。”
另外,散文還有著對“父慈子孝”的儒家倫理圖景的表達。父親的舐犢情深自不必說,兒子對父親的思念和愛戀,已植入內心,讓人垂淚:“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不過,作者在繼承儒家文化人倫關系中合理的一面的同時,又增添了現代人道觀念。“我”對父親“待我漸漸不同往日”的深深諒解,在作品中只有兒子對父親人生境遇的理解。并沒有走向對父親權威的盲目認同。可以說。朱自清通過這篇散文在現代作家群中顯出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心理積淀,對當時徹底批判傳統文化的思潮也是一次智慧的反撥。
學者楊義說過:“文學是文化之華,是文化開出的花朵。是象征的花朵。”任何文學作品都受民族文化系統的制約和影響,都有自己的文化氛圍。我們閱讀文學作品時倘若從文化的視角切入,就會對文學作品反映生活所采取的特定形武有豁然之感。因此,通過對《背影》文化蘊涵的解讀,我們就會明白作者何以寫作此文,作品的意蘊也就更加豐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