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的記憶

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我接了一個全校有名的差班。那時的我心高氣盛，總想著干出點名堂給大家看看，以顯示自己的不凡。然而幾輪考試下來，我的自信遭到重創——班級并沒有因為我的嚴加管教而有所起色，總評成績依然排名級部倒數第一。期末將至，我的情緒壞到了極點。

一天中午，學生管曉的右手被開水燙起了三四個大泡。我匆忙將他送至醫院，掛號，就診，取藥，打針……一連折騰了三個多小時才安頓下來。問及當時的情形，管曉只說他和王斌、石祖發一同打水，不知是誰從后面推了他一下，把他燙傷了。

王斌？石祖發？這兩個學生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依次閃過：王斌愛學習，性情乖巧，很討任課老師的喜歡，在同學中人緣也很好；相比之下，石祖發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討人嫌”，寡言、多動、頑劣，似乎每次惹禍總少不了他。會是誰呢？我思忖著……

遵照醫囑，管曉至少要療養兩個星期方可動筆寫字。真是屋漏偏遭連陰雨啊！作為全班僅有的幾個優秀生之一，管曉肯定要錯過期末考試，這對班里提高平均分不亞于釜底抽薪呀。焦慮、氣惱、怨忿相互交織在一起，凝成股股怒流，在我心中來回撞擊著。

回到學校，我立馬把王斌和石祖發找來。“說說吧，是誰推的。”我強壓怒火，故作鎮定。兩人遲疑了半晌，誰也不說話。

“快說，不然有你們好看的！”我忍無可忍，聲色俱厲地吼道。打了個冷戰之后，石祖發依舊沉默。王斌則偷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慢慢地向石祖發移去。不出所料啊，又是他！我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你，明天把家長叫來！”我指著石祖發，態度堅決，不容置疑。“老師，我……”他囁嚅了半天，似乎想說什么。“甭強調理由，我不想聽。”說完，我癱坐在椅子上擺擺手，示意兩人退出去。

第二天一早，石祖發的父親如約到校。我很不客氣地將石祖發近來的劣跡數落了一通，又含沙射影地批評了家長在教育和管理上的失誤。石祖發的父親尷尬地笑著，嘴里一連串地說著“對不起”。末了，他憂心忡忡地說：“鄭老師，俺是農村人，拖家帶口來到城里，圖的就是讓石祖發讀好書，以后有出息。現在看來沒什么指望了。俺跟他娘商議好了，明天就搬回老家去。這孩子，就讓他轉學吧。”我稍一愣神，馬上去了教導處，以最快的速度為石祖發開好了轉學證明。

臨走，石祖發在父親的拉扯下來跟我道別。但他一個字都不說，只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我。“這沒教養的孩子！”目送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我在心里叨咕，同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個周四的上午，我在批閱作文時，忽然從王斌的本子里抖出一張紙條。翻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鄭老師：您好！

這幾天我一直很難過，因為那天在水爐旁是我推的管曉。我不是故意的。但管曉燙成那樣我好害怕！您問我的時候，您的樣子是那么可怕，讓我覺得天都快踏（塌）下來了。我不敢承認是我推的。我不是個誠實的孩子，要不，石祖發就可以留下來了。

鄭老師，我錯了。請您原諒我！

學生：王斌

如同一記悶棍砸來，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好久才緩過神來。毫無疑問，我犯下了一個為師者最不可饒恕且無可彌補的錯誤。這個錯誤不僅挫傷了一個無辜孩子稚嫩的心靈，而且還可能貽害他今后的生命成長！

我在深深的自責與懺悔中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如果腳踏實地，不慕虛榮，怎么會因急功近利而喪失理智呢？如果稍作調查再下結論，怎么會出現如此大的謬誤呢？如果脫下“有色眼鏡”，對學生一視同仁，怎么會被以往的經驗輕易蒙蔽住視線呢？如果多眷顧一下孩子的內心，蹲下身子聽聽他們的聲音，還給他們一點說話的權利，何至于陷入如此追悔莫及的境地？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石祖發那奇怪的眼神，那里面分明包含著對現實的哀怨，對命運的無奈和對我的憤恨啊！而我讀懂它，已經太晚太晚……

時日不再，覆水難收。當一切既成往事時，我只有一邊任憑這段刻骨的記憶時時灼痛自己的良心，一邊奢求得到石祖發的原諒，并祈禱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能夠走得順暢一些。

（作者單位：山東膠州市特殊教育中心）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