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張耀南蹴在過道里吃飯,對面過道里,菊香爹坐在馬扎上抽煙。只隔丈把寬一條胡同,這邊與那邊說話的聲音聽得很清。這邊問,還沒做中?那邊答,就快中了。這邊呼嚕呼嚕扒幾口飯,奶奶的,甭再弄個卡脖兒旱。那邊吧嗒罷那鍋旱煙才搭腔,可不唄,這兩天邪乎,干熱。這邊問,你那片自留地澆了沒?過好大會兒,聽不到回答。抬頭一看,那邊沒人了,馬扎也顛兒啦。
吃罷飯,天影影綽綽黑了,仍不見菊香爹端碗出來。老婆陳玉美喊張耀南回屋,他說要在過道里吹吹風。陳玉美扔給他一把蒲扇,吹風?吹熱風吧你,還沒屋里陰涼吶!
張耀南仍在等。每到飯做熟,菊香娘搬出那張小飯桌,這邊與那邊就有的嘮了。今兒有些怪,對過的飯老做不熟。
陳玉美的肥胖在村里數頭份,個頭又矮,粗短,躺在北屋當地那個破涼席上,像麥場上那只石磙。她不停地搖著扇子,仍通身冒汗,索性去過道棚下水缸里舀半盆水,想沖沖涼。
屋里的!張耀南不像別人,把老婆、孩兒他娘掛在嘴上,他輕易不喊,遇有大事才喊,喊一聲屋里的,意在引起陳玉美的高度注意。
陳玉美停止了舀水。
屋里的,對門可能在搞啥小動作。張耀南愛把偷偷摸摸、不大正常的活動比喻為小動作。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人,隱在黑影里,不出聲的話,外人會以為墻根有個筐簍或樹疙瘩之類的東西。
你是說,對過又在窩藏人?陳玉美想起了去年春劉純副縣長來菊香家避難的事。
不是那,是咱村的人,進去好幾個,神秘兮兮的。
都有誰?陳玉美警覺起來。
吳會來,四氣物,李大,老常頭,靳根兒,還有仨人,看不大清。
陳玉美腦子里轉一會兒小磨,冷不丁拍拍大腿,喲!差點誤大事,天要變了。
你聽天氣預告了?
方才你不是預告過情況了嗎?
俺?你是說,他們在開黑會?
噓!小聲點,有話屋里說去,可不敢讓對過聽見。
好好的,菊香爹又胡扎騰啥?張耀南是個本分人,在他的印象中,菊香爹慈眉善目,與鄰里少有磕絆,無論見到誰,不笑不說話,咋冒起尖來啦?
陳玉美說,自那次搜查后,菊香爹就變得不好捉摸了,離咱也遠啦,俺趕上好幾回,他正和誰說話,俺一走近就打住,扯些不咸不淡的。
咱沒做對不起他的事呀?
他大概以為俺是熊三江的紅人吶。
你也是,太拿熊三江當回事,惟命是從,整天像個碾磙子,繞著碾軸轉,巴結不夠似的。
還不是為了倆孩子。陳玉美說的是心里話,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前年去縣修造廠當了工人,二兒子十九歲,暫時去了公社拖拉機站,都是沾了陳玉美當村革委會委員的光。
陳玉美坐臥不安,孩子他爹,俺得出去一趟,要么夜里準失眠。
又去找熊三江?
俺愿找誰找誰,礙你啥啦?
你你、你是俺屋里的。
屋里的咋啦,就得拴你褲腰上?
就你那體重,拴褲腰上,想把這倆人墜死喲!
陳玉美瞟一眼對方的麻桿細腰,忍不住發笑,反正俺得出去!
張耀南緊跟著出門。見屋里的拐進了對過菊香家,才把提著的那顆心放下來。好大會兒,屋里的才出來。回到家,陳玉美長舒一口氣,瞧,俺出去對了吧?
咋,探聽出虛實啦?
可不唄,明兒晌午要搞選舉,俺跟菊香娘打了保票,串連姓張的十幾戶,都給菊香丟豆子!
這么說,菊香真能當咱村的頭?
天時地利人和占盡,菊香想不當也不中。
不就是搶收工作干得漂亮么?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劉純半月前恢復工作了知道不?縣革委會副主任,主抓工、農業生產,響當當的第三把,知恩必報,能不給下邊轄話?公社項魁主任在菊香上高中時是縣一中的工宣隊隊長,今兒中午還在一隊吃憶苦飯,全社多少生產隊,為啥偏在一隊吃?選舉的事怕也是那會兒透漏的,這不是天時?菊香既然和尾巴訂了婚,李家肯定會大力支持,加上你方才說那幾個人,靳姓,吳姓,常姓,大戶都有代表來,這不是人和?
真想不到,一個姑娘家,起來真快。
都怪熊三江和張大嘴,充橫撐,耍二百五,為窩藏劉純的事,老跟菊香爹邪勁兒。今兒中午也趕巧,熊三江安排好各隊吃憶苦飯的事,自己和張大嘴在會議室喝酒,搞得烏煙瘴氣,被項主任逮了個正著。再一說,菊香聰明過人,沒準兒真是塊當官的料。
菊香咋說?
她不在家,菊香娘說菊香推碗就出去啦。俺估計,待會兒菊香就會回來,她人小鬼大,能不和那些急先鋒碰碰面?不必明說,暗示幾句就得。
那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張耀南眨巴眨巴眼,俺有一事不明,菊香娘不憨呀,她咋一下子就給你透底兒了吶?
俺把上年春熊三江帶人去他家搜查劉純前,你往院里連扔幾塊土坷垃,暗里通風報信的事說了,還告訴她,當時俺守在咱家過道里,也就十來分鐘空當,熊四河發現可疑后,讓俺盯緊嘍,他去找熊三江匯報了,回來就沒機會啦。菊香娘激動得不行,一個勁兒說謝謝謝謝,那回可真幫大忙啦。你說,俺再問啥她能不照實吐啥?
這才是好鋼用在了刀刃上。屋里的,要不,咱這就去張姓本家轉轉?
轉轉唄,橫豎也是個睡不著。
二人出得門來,正巧南邊晃過來一道手電光,待人走近,不出所料,果然是菊香。
陳玉美明知故問,菊香,咋從南邊來啦?
俺去奐云家來,你倆出去串門喲?
哦,串門,到張姓本家轉轉,給他們打個招呼。
打招呼?噢,要不要帶手電?
不用,熟門熟路,腳知道把人引到好路上。陳玉美毫無意識地冒出句雙關語。次日早飯后,各隊的鐘聲一齊啞。熊三江的高門大嗓在村子上空回蕩著,各小隊隊長注意啦,請通知各戶凡年滿十六歲以上人員,九點鐘準時來革委會大院開會!
人高馬大的熊三江鐵塔似的從革委會院里晃出來,拐進代銷點買了幾盒大前門香煙,分別裝在左右褲兜,手里拿著一盒,撕開口,逢人就遞。卻有人擺擺手,吸著呢,才點上。有人見他過來,忙往女人堆里鉆。他沒法追攆,那樣的話,太丟份了。那些人也許牢記著一句俗語,吸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所以決不貿然沾人家的光。幾個半樁子倒不客氣,有好的,咋非抽賴的,來,續上!或夾耳根。扭臉呸一口,有點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爐匠,轉眼不認賬。
刺兒頭四氣物一向對熊三江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但人家湊跟前啦,總得支應兩句吧。三江,今兒打哪塊坷垃地懵回來啦?知道孝敬這幫爺兒們啦?
熊三江點頭哈腰,這不一直忙著來嗎,正想哪天弟兄們湊一塊兒坐坐呢。
干坐個啥勁兒,又不請這倆人喝酒。
說那里話,當然要吹瓶酒啦!
讓喝酒等于請客,不紅不白請哪門子客喲?
承蒙大家維護,承蒙大家維護!
那是,那是,許多人那是那是說著就離開了。
民兵連長熊四河跟在哥哥熊三江屁股后面,也在忙不迭地謙讓,抽煙,抽煙。
話到禮到,煙抽不抽不打緊。
四氣物老婆郭二仙說,娘們兒家不會抽煙,要能散把糖球就好啦!
改天,改天一定散糖球。
說話算話?俺可等著甜嘴兒吶!
郭二仙和一幫女人走上街還在嘟嚷,糖球還沒吃到嘴,先把熊三江捧天上,俺才不做那賠本買賣呢!還是喝菊香的油飯實在,吃菜團子擋饑,蒸不長芽的麥子面饅頭帶勁!
這要攀扯到昨天一隊的那頓憶苦飯,因為倉庫里沒有谷糠,菊香別出心裁,讓人把兩麻袋谷子磨成細粉,煮油飯,蒸谷子面菜團,不僅本隊男女老少一百余口交口稱贊,外隊老幼也蜂擁來好多人,個個吃得腸飽肚圓。都沒料到中間項主任會不請自來;并且要和一隊社員一同吃憶苦飯,包括菊香在內的幾名小隊干部,不由面面相覷。更沒料到項魁吃罷飯后竟說,在俺任上,能叫群眾吃到這份上,就算燒高香了。
開春以來,項魁曾幾次提出把菊香吸收進葫蘆嘴村革委會領導班子,包村干部、公社武裝部長張大嘴和熊三江因為對菊香爹有成見,便商量出個孬點子,讓菊香當小隊長,心說,一個黃毛丫頭,不壓散架才怪。孰料“三夏”期間,菊香威信大增。外隊割麥進度極其緩慢,究其原因,有好些戶幾乎斷糧,社員們勒緊褲腰帶,仍虛汗如雨;一隊地里卻熱火朝天,綠豆湯在木桶里,蔥花烙餅在笸籮里,隨餓隨吃,只求把三百多畝麥子早早搶進麥場。一隊剛好割罷的那個傍晚,小喇叭里預報有暴雨,菊香動員全體,連續作戰,突擊一夜,肩扛手抬,歸攏進場,苫蓋妥帖。暴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外隊一大半麥子仍長在地里,積水達膝蓋深,麥籽就穗拱出寸把長的麥芽。項魁為此在大會小會上沒少表揚菊香。而當昨天他來檢查吃憶苦飯的情況時,撞見熊三江和張大嘴喝得醉醺醺的,氣憤至極,當即責令張大嘴回公社做出深刻反省,又突然靈機一動,何不破天荒在葫蘆嘴村搞一次民主選舉,也來個突擊提拔,讓革命群眾自己選擇領路人?
黑幫組長吳大頭帶領那幫“黑五類”分子已在墻外一字排開。吳大頭見菊香走過來了,忙問,俺們能不能參加投票?頓時引起一陣放肆的笑聲,黑幫在爭公民權吶!
菊香沒笑,說了句摸棱兩可的話,有人發給你們票,寫就是了。
要沒人發票呢?
繼續曬你們的太陽唄!
陳玉美在一旁攛掇道,還不麻利散伙!各自找隊長,能要到票呢,說明你是個人。該選誰選誰,誰也不憨不傻。要不到票呢,你就是個死鬼,沒人搭理的死鬼!
熊三江和熊四河抬一張桌子,上面擱著擴音器,電線拖在地上,到臺子上放好,熊四河將電線挽在角落那個廊柱上,準備工作就算做妥了。
項魁走上臺,彈兩下麥克風,翻開手中那本紅寶書。同志們,讓我們共同學習最高指示:政治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指導偉大的革命,要有偉大的黨,要有許多最好的干部——我們一切工作干部,不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人民服務——共產黨的干部政策,應是以能否堅決地執行黨的路線,服從黨的紀律,和群眾有密切的聯系,有獨立的工作能力,積極肯干,不謀私利為標準。同志們,今天的選舉,應該說是葫蘆嘴村的一件大事,既是大事,每個人都應當認真對待,投好你寶貴的一票。根據公社革委會研究,擬定一把手的候選人兩名,熊三江,榮菊香。到底選誰呢?各端各的碗,各使各的筷子,俺就不唆(嘮)叨了。
選舉開始了。
爹!娘!爺爺!奶奶!臺下一片叫嚷聲。
誰有筆,借咱使使!
隊長們也在喊叫,寫好到這兒交票!
一些老人和半樁子們在打問,寫誰呀?
張耀南笑瞇糊糊地說,這還用問?那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撂著哩嗎?誰能讓咱吃飽吃好就寫誰唄!
榮菊香!榮菊香!唱票人一溜榮菊香唱下去,下面伸長的脖子就要縮回去了,腦袋快被唱瞌睡了,冷不丁冒出一聲熊三江,像一堆紅棗里蹦進顆石子。最后結果,榮菊香四百八十六票,熊三江二十一票。
項魁走上前臺說,根據投票結果,我代表齊樓公社革委會正式宣布,從即日起,榮菊香同志為葫蘆嘴村革委會正主任,希望大家支持她的工作!掌聲嘩嘩,經久不息。項魁連擺幾下手,示意大家安靜。下面,請榮菊香同志發表就職演說。
菊香雖然在縣一中上高中時經常演節目,不怯場,但早已準備好的臺詞竟被掌聲的旋風吹刮得一干二凈,只好臨場發揮道,俺年輕,沒經驗,一人計短,眾人計長,希望大家多出好主意。剛當小隊長時有人送一段話,俺念念不忘,一人說話常有理,二人說話有對比,三人說話見高低,眾人說話是真理。俺還想說,一萬個零抵不上一個一,一顆紅心兩只手,自力更生樣樣有,一锨挖不成井,一筆畫不成龍,只要咱們一步一個腳印,時光就能往好里過。抓革命,促生產。革命就是革社會渣滓的命,革舊思想、舊觀念的命。生產就是要創豐收,讓大家的生活,芝麻開花節節高,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爭取頓頓有白面饅頭吃!
菊香講不下去了,掌聲把群眾的激情再次推向高潮。
世事復雜多變,很難提前預料。數年后,葫蘆嘴村堪稱平原上的小“大寨”,菊香非但未得到提拔重用,在一九七六年底竟遭罷免,理由是,她當一把手的時間是一九六八年,正值打、砸、搶盛行時期,有“三種人”嫌疑。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