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進《人物像軸》(圖1),絹本,立軸,縱37厘米,橫24厘米。圖中一戴笠老翁,右手持杖,左手提籃,籃中似為剛剛采摘的中草藥,一采藥歸來之老中醫躍然紙上。右側中下方落“戴進寫”三字行楷款,款下一白文印,印文為“淡淡意思” 。左上角一段題跋,全文如下:“戴進字文進,號靜庵,又號玉泉山人,明代錢塘人,宣德時進《秋江獨釣圖》。山水得諸家之妙,稱浙派第一,梓箴年兄甲戌生日以此為贈,弟誠勤?!毕路解j“誠”字白文印和“存廠”朱文印兩方(圖2)。畫面左下角鈐印兩方,一為“詩禮舊家”朱文,另一為“笑而不答”白文,兩印外緣均已缺損,應為收藏者鈐蓋。

此畫所用絹地,非常陳舊,有輕微的污損,在放大鏡下可見橫為雙絲,縱為單絲,絲絨已脫落殆盡,具有明代絹的典型特征。此畫裝裱考究,采用整綾挖裱,裱后全長143厘米,寬34厘米。畫心雖然不大,裝裱后卻給人一種舒展大方的感覺。由用料及裝裱可見收藏者的藝術品味,從風格判斷當屬清代裝裱。對光透視觀察,畫心有明顯修補過的痕跡,加之左側兩方印章邊緣的缺損狀況,可以證明此畫已不是第一次裝裱,進一步說明了此畫的創作時間更早。所有見過此畫的鑒定家、收藏家均認為此畫為明代所作,沒有異議。但對此畫是否為戴進親筆,意見不盡相同。我們經過四年的研究,對此畫談一點看法。
鑒定書畫真偽,當以繪畫水平、個人風格、時代特征等是否與畫家本人相一致為主要依據。我們從事書畫收藏二十年,過眼之書畫成千上萬,從印刷品中所見名品佳作更是不計其數。對書畫之熱愛已達如醉如癡的程度,久而久之,似乎產生了一種默契,找到了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每當見到一幅好畫,特別是一些大師級畫家的精品佳作,往往會感受到一種攝人心魄的巨大的吸引力,愛不釋手,不忍離去。然而,這樣的作品是不多見的。第一次于遼寧省文物商店見到這幅戴進的《人物像軸》,就是這樣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感覺。此人物像極其生動傳神,一位慈眉善目、救人濟世的神醫,一位飄然若仙的采藥仙翁,呼之欲出,緩緩走來。無論是內行還是外行,見到此畫者無不為之打動,為之震撼,把人物刻畫到如此鮮活生動者,中國畫壇能有幾人!現將畫史對戴進的描述摘錄如下,可能會對此人物圖的鑒定有所幫助?!按鬟M(1388-1462年),一作,字文進,號靜庵,又號玉泉山人,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初為銀工,所造釵朵種種,精巧絕倫,原想以之傳后,后見銷銀者多為己制,悔而學畫。初師葉澄,后多模仿李唐、馬遠。擅長神像、人物、花果、翎毛,兼擅山水,無不精絕。雖多沿襲南宋畫院技法和風格,但人物造型功力深厚。山水畫法,水墨淋漓,在色彩處理和熟練程度上,可比唐宋大家,但并不墨守成規。畫人物用鐵線描,間用蘭葉描,蠶頭鼠尾,行筆有頓挫。蓋用蘭葉描而變其法,自是絕技,遠在南宋以后諸人之上,為明代畫派第一。在畫壇上的地位和造詣,同輩望塵莫及。其畫風在明代中影響甚大,被后世推為‘浙派’始祖?!?畫史關于其人物畫法的介紹,應與該人物像的技法相符。而其中“蓋用蘭葉描而稍變其法者,自是絕技,遠在南宋以后諸人之上”的論述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遂萌生了以此圖與其他大師同類作品一比高下的想法。
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前邊的論述是否言過其實,此人物圖能否驗證上述結論呢?我們完全可以在比較中得出自己的結論。
為驗證此語,特選取馬遠、趙孟、王繹、杜堇、唐寅、仇英、張大千等人的同類作品于后,并分別做簡單介紹。
1.南宋 馬遠《孔子像》(圖3),縱27.7厘米,橫23.2厘米,絹本設色。現藏于故宮博物院。馬遠,字遙父,號欽山,祖籍河中(今山西省永濟縣),生長在錢塘,為南宋光宗、寧宗時的畫院待詔。他擅畫山水、人物、花鳥,與李唐、劉松年、夏圭并稱“南宋四大家”。此幅孔子像,淡設色,孔子身著長袍,拱手而立,沉靜肅穆,若有所思,神情十分生動,全圖用禿筆寫衣紋,簡練概括,線條勁拔,寥寥數筆,形神畢現。馬遠的繪畫成就,山水最高,他的創造力極強,畫人物也同樣不甘于前人的程式,他突破前人窠臼,敢于大膽剪裁,刪繁就簡,運用人物身段、體態來刻畫人物神形,達到了簡潔生動的藝術效果,從這幅孔子像可窺見一斑。
2.元 趙孟《老子像》(圖4),縱24.8厘米,橫15厘米,紙本墨筆,現藏于故宮博物院。趙孟擅畫山水、人物、駿馬、竹石和花鳥,山水取法董源、李成,人物、駿馬學李公麟和唐人。其繪畫有兩種面貌,一為工整,一為豪放,均在筆墨技法上有較大發展,對后世影響極大。此《老子像》附于趙氏所書《道德經》卷之前,用白描手法畫老子白發長須,身披長袍,拱手而立。面貌刻畫生動有神,衣紋筆法簡勁流利,是趙氏人物畫的佳作。

3.元 王繹、倪瓚《楊竹西小像》(圖5),紙本墨筆,縱27.7厘米,橫86.8厘米。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王繹,字思善,自號癡絕生,善畫像,是元代著名肖像畫家。此圖由王繹畫楊謙(號竹西)小像,倪瓚補畫松石平坡。圖中楊謙留著長須,頭戴小帽,身著長袍,持杖獨立。人物面部用細筆勾描,略用淡墨烘染,形象生動逼真,筆墨不多,卻較好地表現了楊竹西清廉謹慎的性格。
4.明 杜堇《邵雍像軸》(圖6),紙本墨筆,縱67.3厘米,橫27.4厘米?,F藏于故宮博物院。杜堇,工詩文,通六書,善繪畫,取法南宋院法體格,最工人物,筆法細勁暢利,當時推為白描高手。又能作飛白體,亦善山水、花卉、鳥獸,界畫樓臺,嚴正有法。此幅邵雍像人物形象生動,線條簡潔流暢,為其人物畫的代表作。
以下三幅均為“東坡先生笠履圖”,均出自繪畫大師之手,且題材技法與本文所論戴進人物畫像多有共同之處,這樣更便于比較鑒別。
5.明 唐寅《東坡先生笠履圖》(圖7)。唐寅(1470-1523年),字伯虎,一字子畏,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禪仙史等。吳縣(今江蘇蘇州)人,自署晉昌唐寅,幼有俊才,博雅多識,與文徵明、祝允明、徐貞卿合稱“吳中四才子”。善畫山水、人物,無所不能。人物工筆、寫意俱佳,筆法靈動,揮灑自如,在錢選、杜堇之上。與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稱“明四家”。
6.明 仇英《東坡先生笠履圖》(圖8)。仇英(約1482-1559年),字實父,號十洲,太倉(今屬江蘇)人,后移居吳縣,初為漆工,為人彩繪棟宇,有志丹青,周臣發現有異才,收為弟子教之,得文徵明稱贊,知名于時。臨摹唐宋名筆十分刻苦,模仿之跡自能亂真。善畫人物,既工設色,又善水墨、白描,能運用多種筆法表現不同對象。
7.張大千《東坡先生笠履圖》(圖9)。張大千(1899-1983年)作為一名中國繪畫的世界級大師,其名聲自不待言。
上述作品均出自歷史已作定論的中國繪畫史中頂級大師之手,其中的多數作品選自《中國美術全集》,應視為這些大師的精品、代表作。而我們在成文之前,做過一個小小的測驗,將上述這些準備在本文使用的照片混在一起,請參加測驗的書畫收藏者、鑒賞家、畫家等各自從中選出畫得最好的一兩幅。參加測驗者20人,選此幅戴進款《人物像軸》為第一的共19人,選此幅為第二的1人。可見此幅人物像之精妙絕倫,絕非是由我們個人的偏愛得出的片面結論。如果讀者中的多數在比較之后,能夠和我們得出同樣的結論,那么恰恰可以印證中國畫史的結論——“自是絕技,遠在南宋以后諸人之上。”

橫向比較之后,讓我們再進行一下縱向比較。戴進《達摩六代祖師像卷》局部(圖10)。全圖絹本設色,縱33.8厘米,橫219.5厘米,現藏于遼寧省博物館。該像卷畫佛教禪宗六代祖師的形象,之間以巖石、泉水、蒼松、古柏相連,并點裝佛教圣地,把佛法尊嚴表現得淋漓盡致。戴進山水和人物故事畫有工筆與粗放兩種面貌,六代祖師像卷取材于佛教六祖的故事,師法劉松年、李唐,工細嚴謹,衣紋用工整流暢的鐵線描和蘭葉描,線條勁練,造型準確,轉折頓挫中有流暢灑脫之致,人物個性鮮明,筆墨技法具有深厚功力,為早期工筆人物畫的重要代表作。戴進中期的人物畫以《羅漢軸》為代表,畫法仍為仿宋“院體”,從李唐、夏圭、梁楷等斧劈和減筆的畫法中融合變化,完全是粗筆寫意法,人物面部描畫較細,衣紋線條則粗重頓挫有力,水墨淋漓,豪放挺健,下筆很重,粗獷而不輕飄。氣勢充沛,獨具面貌。筆墨更加豪縱奔放,應是其晚年畫風發展的方向。
本文人物圖同《達摩六代祖師像》的內在聯系和區別都是顯而易見的。從筆墨的豪縱奔放、氣勢充沛來看,此人物像與《達摩六代祖師像》應出自一人之手,此人物圖應作于《達摩六代祖師像》之后,為戴進中晚年作品。
比較之后再來考證一下落款和印章。此人物像只落“戴進寫”三字行楷款。我們所見戴進畫作,多數落窮款,且全部是行楷款。如遼寧省博物館藏《溪堂詩思圖》,落款只有“文進寫”三字;德國柏林東亞美術館藏《靈谷春云圖卷》,只落“錢塘戴進”四字款;故宮博物院藏《關山行旅圖》,落款只有“靜庵”兩字等等?!按鬟M寫”三字款是符合戴進落款的一般規律的。另外,“戴進寫”三字書法功力深厚,與戴進其他畫作落款的書法風格和水平相一致,應可判定為戴進親筆。再看印章“淡淡意思”白文印,由于學識所限,我們尚無法確定戴進是否有此印章。此印源于人物畫訣:“得其意思,默記于心。”“意思”即思想、心思,亦即思想感情、精神氣質,是指摹畫人物肖像時,畫者要善于觀察所畫對象的思想感情、精神特質,默默地記在心上,然后運筆用墨進行刻畫描繪。所謂“意思”,青年者在烘染,高年者在皺紋,此語真是一語中的,此人物像中慈眉善目老者的精神特質,恰恰是由臉部皺紋的長短輕重而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的?!暗馑肌庇∮糜诖水嬚媸窃偾‘敳贿^了。當然從書畫鑒定角度來說,無戴進的名款印畢竟是一個疑點。但反過來說,如果是后人作偽,按常理也該使用戴進常用的姓名、字號印,而不應該使用這樣一方不為人所熟知的印章。此處作為疑點之一,請求行家指教。
最后來看看左上角處的題跋(圖2),是誠勤關于戴進的簡單介紹及以此圖作為生日禮物贈送梓箴年兄祝壽的記載。由于資料所限,誠勤為何人無法查實。但由該段文字的書法風格推斷,應為學習董其昌書法的文人、士大夫。由于康熙推崇董其昌書法,董書遂成為一般文人的求仕途徑,變成風靡一時的書風。又由于乾隆推崇趙孟書法,乾隆在趙書基礎上自成一體,成為爭相模仿的楷模。乾隆之后士大夫書法幾乎都有乾隆書法的影子。此段題跋的書法顯然屬于董書范疇而與乾隆書風不同,因此書寫時間應在乾隆之前,加之文中“明代錢塘人”一句說明書寫時間應在明代之后的清代。這一時段有三個甲戌年,分別為1634年、1694年和1754年。1634年尚未入清,1754年乾隆當政已近二十年,乾隆書法已成正統。因此,此段文字的書寫時間應為1694年。
再來看梓箴年兄為何人。梓箴疑為王士楨。王士楨(1634-1717年),山東新城人,字子真(與“梓箴”同音,古時將字寫作同音字的現象時有發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順治進士,康熙時遷戶口郎中,官至刑部尚書。博學好古,能鑒別書畫、鼎彝之屬,精金石篆刻。為著名詩人。王士楨恰是甲戌(1634年)出生,1694年王士楨恰好60周歲。王士楨精鑒賞,喜收藏,將戴進《人物像軸》作為賀壽禮品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同時,贈送人誠勤,雖具體人物尚無法確定,但肯定也是一位收藏家、鑒賞家,他的見解也是不容忽視的。他顯然對這幅畫是戴進真跡深信不疑。否則既不會在畫上題跋,也不會作為生日禮物贈送給地位很高、精于鑒賞的王士楨作為生日禮物。
綜上所述,畫工在歷代繪畫大師之上,作品精妙絕倫,作為生日禮物送給王士楨的戴進《人物像軸》,應為戴進真跡無疑。這是我們的觀點,歡迎同行批評指正。
(責編: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