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憧憬

……哎，育民，剛才你說什么來著，你再說一遍!羅中林突然插嘴說。

方育民正說得興高采烈、唾沫四濺的，猛地被人打斷，便有些木然，他揚起粗黑的劍眉，愕然地看著羅中林，你說什么?顯然，他沒聽清羅中林的話。

羅中林急切地拉住了方育民的手，你把你剛才說的再重復一遍。

剛才我說了那么多，你讓我說哪些?方育民惱怒地說。被你一攪，我都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了。

就是剛才，你說你值班，有個年輕女人來報警。她說的話。羅中林沒有去看方育民不悅的臉色，他顧自說。

座中的另一人——江三郎笑了，育民，你一說年輕女人，中林他就來勁了。

方育民哈哈大笑，原來如此，我告訴你，那個女的長得不漂亮，一點特色都沒有……

羅中林著急地說，育民，你們別鬧了，我有正經事，你快說說那個女的情況，當時她說了什么?

看羅中林一本正經的樣子，方育民也嚴肅起來，他嘟噥著說，你神經兮兮的，總不會又是什么案子，現在也輪不到你來破案了……那個女的，當時跑到值班室的時候披頭散發，身上裹著一條碎花床單，一進來就“噗通”一下跪下了，她語無倫次地說，有人要殺她。問誰要殺她。她說是她的男朋友。她和他處了有半年多，發現他特別的霸道，什么都得聽他的，她一不小心，就會挨打。她不想和他處下去了。那男的就威脅她說，你敢提分手兩字，小心有朝一日，半夜三更，我把你砸死!……

停停停!羅中林急叫道，他不敢相信地問，那個女的真的是這樣說的?

當然，那還有假?我還和苗子杰一起去出了警。跟隨著那個女的，一起到了她的住處，我們還把她的男友教訓了一番。那個男的當場就承認自己錯了，說以后再也不這樣了，說即使兩人真的不好了，也要好離好散。

記錄有嘛?那個女的叫什么，那個男的叫什么?羅中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他的一只手搭在方育民的肩上。他的手微微哆嗦著，這一點方育民感覺到了，他有些詫異，怎么啦?

羅中林的雙頰通紅，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不斷地搓看雙手，就這么一遍接一遍地搓著，他囈語一般地說，育民，你快說啊!快說!

來了，終于來了。羅中林暗暗地對自己說。這個人終于來了。無法形容羅中林那時候內心的激動，用心花怒放這個成語，還是一點兒不為過的。是的，他等這個人已經等了整整五年了，五年里，他一直在憧憬這個人出現。整個公安局，除了他，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個人會出現，他們都認為那不過是羅中林虛擬的一個人物，在這個世界上壓根兒不存在。但他卻那么固執地認為，那絕對不是他的猜測，而是實實在在地生活著這么一個人。

方育民在回答了羅中林的提問后，頗為不解地問，到底是什么事搞得這么神秘?羅中林用他慣有的靦腆笑容說，沒什么，只是對他有點感興趣而已。

江三郎不以為然地說，羅弟啊羅弟，你啊，老是喜歡做白日夢，我看你當警察真是投錯了行，像你這樣的，應該到文化單位去搞創作去。虛構虛構作品，整天生活在夢境里，那也挺好。不像在公安局，你能派什么用處，頭兒們都把你看扁了……

方育民也嘮嘮叨叨說了許多，反正都是一些勸導的話，意思是趁現在還年輕，還來得及換行，不要等到了不能再挪動了，到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

羅中林不想和他們辯論，辯也辯不出個結果來，他已經非常厭惡這樣的話題，這樣的話題只會給他帶來不快。但今天他沒有心思和他們聊這些了。雖然這是他們同學間的小聚會，而且還只剛剛開始，但他坐不下去了。心中有一股力量推動著他。

想當初，阿林，我們有多羨慕你，一到公安局，就你分到了刑警大隊，跟的師傅又是全局的老先進王琎，當時他就是刑大的大隊長，你小子有多大的前程!可都讓你給浪費了，你和王局爭什么?你爭出個名堂來也好，可你什么也沒爭出來。王局把案都破了，人家犯人都承認了，你還不信，非得說是另外有罪犯，你啊!……江三郎因為了喝了酒，他的老毛病又來了，就是喜歡一條一條地給你擺事實。他先前是很崇拜羅中林的，當然，那時候是上警校的時候，那時候的羅中林有多么的威風啊，講起案情來頭頭是道，好像他是一個從業多年的老警察似的。但現在早就不了，現在輪到他給羅中林上課。

育民，改天我們再喝吧，現在我就想看到那份記錄，還有，你幫我去找找那個女的和她的男朋友。羅中林懇切地說。

不行不行，方育民斷然拒絕，這次小聚，我們是好不容易才湊到一起的。又是你要攪黃它，你居心何在?

育民，三郎，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散了吧，下回我一定好好請你們喝，今天讓我去看看那個東西好不好?我對它有了一點興趣，就算我求你們了!羅中林抹了抹嘴唇，表情很誠懇地說。

江三郎和方育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來，他們勉強吐出一句，好，依你了，你這家伙，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沒用的。

羅中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那口氣好長呵，足有一列火車那么長。吐出后，他才知道內心里開始要裝一些新東西了。他全身的熱血在歡快地流動，可他告誡自己，別興奮，得把事情一點一點來。

但他不會把這份喜悅告知他人，尤其是方育民和江三郎。雖然他們都是好朋友，好同學，但有些事情他們是永遠不會理解的。從那個小酒吧回來后，羅中林馬不停蹄地做了這樣幾件事——一是從接警記錄簿上找到了那個叫姚鼐的年輕女人的報警時間和報警經過；二是由方育民帶著到了姚鼐的住處，他了解到她的男朋友叫李金泉。這就對了，那個女人也姓李，叫李曉然。羅中林按耐不住內心的歡喜。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眾里尋它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想見見李金泉，姚鼐說，他不在，他到別處做生意去了。什么時候回來?他問。姚鼐說，有什么事嗎?他說，沒什么，我們只是來看看，他是不是欺侮你了?姚鼐莞爾一笑，這段時間沒有。那就好。羅中林說。臨走，他還禮貌地對姚鼐說，謝謝。

方育民有些不解，說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現在不是刑警了，你只是一個收發而已。

如果不是有檔案記錄，羅中林估計這個城市的人不大會有人還記得起五年前發生的一件案子。那件案子和許許多多的普通案子沒什么不同，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姑娘，在她行將進入婚姻的殿堂時，被人在家里殺死了。殺她的人把她的腦袋砸成了一個爛蜂窩。現場既沒有兇器，也沒有留下什么痕跡。當時負責這件案子的是刑偵大隊大隊長王琎和他的徒弟羅中林。

羅中林是王琎特意把他從警校里找來的，本來他是想到另一個城市的。王琎看過他的檔案以及接觸過他本人以后，他立即向局里推薦，說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局里說，只要他能通過公務員考試這一關，錄用他沒問題。羅中林考公務員時，王琎比他還緊張，守在考場外就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考試揭曉后，王琎到處說，我的眼睛不錯吧，小羅這家伙就是能力強。

王琎是把羅中林當作骨干培養的，剛開始，別人不理解，以為王琎扶植羅中林是別有所圖。有一陣子還傳出羅中林是王琎的未來女婿。王琎確實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正在上大三。但羅中林把女朋友帶出來亮相以后，那個傳聞就消失了。王琎聽說后還發了脾氣，把辦公室里的一把熱水瓶給摔破了，媽了個逼，我是看在公安事業的份上，才想讓小羅進公安的，像這樣的人才不搞公安，那不是可惜了?!你們誰能和小羅一樣有真實本領，老子照樣器重!

但不管怎么說，王琎對羅中林寵愛有加，那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為此，和他同一時間考進公安局的老同學江三郎和方育民就經常對他熱嘲冷諷，但羅中林不朝心里去，他的心思全在破案上。他是這樣和同學解釋的，人和人不一樣，王隊對我好，可能和我是惺惺惜惺惺。可沒人會相信羅中林說了實話。

這個案子是王琎主動要過來的，要過來以后就把他交給了羅中林，他是個絡腮胡子，當時在案發現場，他抹著他的那些茂密的胡子說，阿林，這任務交給你了，你不破此案，我的胡子就不剃了。

羅中林的信心很足，他說，王隊，你放心吧，我會盡力的。他的信心是建立在先前的業績上的。參加工作只幾個月，他就順利破了一個案子。雖然是由王琎帶著，但有許多地方都是羅中林具體在操作。那是一個連續的強奸殺人案，總共有四個年輕女人遭受了這一不幸。她們在被殺死前，還受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強奸。可令人不解的是，在那四個受害者身上找不到強奸者的精液。怎么回事?那人是個性無能者?羅中林的想法是：這個人可能有前科，只有有前科的人才會瘋狂，不計一切后果，手段毒辣。他對女性實施強奸，那表明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女朋友。而且，他也沒有錢，有錢的話可以通過尋找小姐解決生理問題。屬于這種情況的人是些什么人呢?應該是剛從監獄里出來，是刑滿釋放人員或兩勞回歸人員。王琎聽了，當即眼里就露出贊許的光來，好，有道理，就照這條思路摸下去。事實證明羅中林的判斷是正確的，不但正確，而且有許多地方仿佛那犯罪嫌疑人就在眼前，他是照著臨摹的——關了十年，剛從牢里出來，看到女人，有種急迫，得到了滿足，那女人卻叫起來，他只能殺她。性是頭猛獸，有了一次，接下來就會有第二第三，他沒錢，只能強奸，順他意的，留條性命，不順他意的，一律事后殺掉。這家伙，可能在監獄呆久了，有了很多的反偵破能力，聽說精液留在被奸者體內，會留下證據，所以每次射精時，他都會把精液射在自己擦汗用的毛巾里。這就是羅中林當時納悶現場為什么沒有精液的原因。這案子前后經歷了大約有半年時間。那次王琎立了三等功。本來羅中林也應該立功的，但在見習期，只能與獎擦肩而過。王?搖有些過意不去，說你應該立功的。羅中林靦腆地一笑，說我以后有的是機會，再說，我終于明白現場案情不明朗的原因，我算是學到了一招。王琎拍拍他的肩，說，真金不怕火來煉，好好干，會有你的一片天地的。

這一次，王琎存心想讓羅中林立上一功的，在他想來，這案子小羅有能力攻克。

羅中林一頭扎了進去，一進去，他才發現，那案子并不像別人所估計的那樣簡單，現場沒有任何痕跡，也沒有任何犯罪動機。受害者沒了頭，羅中林也被這無頭案搞得焦頭爛額。起先他認為這是一起入室行竊案，因為嫌犯讓受害者發現，嫌犯殺人滅口。因為害怕，嫌犯倉猝逃走。所以室內財物完好無損。但馬上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一個嫌犯，有必要在殺人時，把對方的頭砸得稀巴爛?那需要多花多少時間?一下不夠還來兩下三下?不是十分仇恨，他會這樣做?可是他為什么要殺這個女人呢?是什么人要殺一個女人呢?情人?未婚夫?男朋友?這個叫李曉然的女人是一個良家婦女，平時沒有什么不檢點的地方，工作在一家小電子廠，很有生活規律，交際面狹窄，只有有限的幾個同學朋友來往。沒有什么經濟糾葛……羅中林翻來覆去地想著，卻無從入手。

在羅中林陷入困境時，作為隊長的王琎和其他同事同樣感到了困惑，殺人總得有動機，沒有動機會不會殺人?他們說不上來。現場證據的稀缺，叫他們一籌莫展。一個即將成為新娘的年輕女人被人在家里砸爛頭，警察卻無法及時破案。社會上的反響很大。公安局為此下了破案限期，9個月內必須破案。

王琎多次招集隊員開會研究討論，尋找突破點。雖然會上有那么多的主意出來，卻又一一給否定掉。王琎覺得這是一起典型的入室盜竊案，嫌犯亂闖，進入這家人家，誤入李曉然的房間，被發現，起歹意，殺人。然后逃走。根據是在窗上找到了一縷掛在那里的布條，而這布條一般城里人都是沒有的。故而很有可能是流竄犯流竄作案。或者是這個城市的打工人員所為。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王琎和他的隊員都努力地朝著這個方向走著。

羅中林和王琎產生了分歧，那時候距離案發已經有五個多月了，也就是說，5個多月來，王琎和他的隊員一直沒有能夠破案。他們還在苦苦地尋找著嫌犯。

王琎有一天私下里問羅中林，你認為嫌犯該是哪一類人?羅中林遲疑著說，王隊，我的看法可能和你大不一樣。哦?還有這樣的事?王?搖原來以為羅中林該按照他的思緒走著的，卻不料意見相左。于是他說，那你說說看，這案子該是怎樣的?羅中林想都沒想就說，我認為是熟人作案。看上去像是一個變態分子。因為他犯罪時不帶功利，顯然他在制造一種影響，這個人生活不大如意，有著很深的挫折感，平時也不大被人當回事。如果是陌生人，只要把人打死就行，即使是砸死，死了也就死了，不會那么喪心病狂，要毀壞她的整個頭顱，他實際上是一種怕，怕被人發現……

王琎大吃一驚，因為羅中林想的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不但不一樣，而且還和隊里的其他一些隊員的意見一致，特別是副大隊長石子龍的。他和石子龍本來就有些矛盾，羅中林這樣一來，無疑加劇了兩人間的裂痕，他以為羅中林對他有想法了。他是一個特別敏感的人，尤其是在人這個問題上，他是涇渭分明的，誰是誰的人，那可不能含糊。他裝作不在意地問，小羅，這個想法是你一個人的?

羅中林說，我也聽取了大家的意見，石大隊長也贊同我的觀點。

哦。那你就按照這個方案做。王琎的臉陰了，他的心里一陣絞痛，他苦心培養的小羅居然不認同他這個破案專家了。怎么會是這樣?他轉不過彎來了。但他轉而一想，又釋然了，罷罷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他要往哪里去，我怎么能管得著?王琎第一次對小羅有了看法。

有你的支持，我的信心也足了。羅中林欣喜地說，在此之前，他聽石子龍說，王大好像不贊成他的意見，現在好了，一切迎刃而解了。

王琎說，我只關心案子的進展，其余的我不關心。上面只給了我們9個月時間，現在滿打滿算也就三個月左右了。再不破案，我等著回家吃老米飯了，到時候你們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去。那時候王琎和羅中林說話的語氣和平時判若兩人，但羅中林沒有去細想，即便想了，也不可能往那方面去想。王隊對他有多好啊，他不可能想到別的什么。

羅中林順著這條思路緊追慢趕，叫他惴惴不安的是：事情并沒有按照他所愿望的方向發展，相反，在行進的過程中卻卡了殼。這讓他迷惑和沮喪。沒有證據能說明他的觀點成立。嫌犯成了一個虛無漂渺的影子。

離局里限定的破案期限越來越近，局主要領導多次跑到隊里來詢問案子偵破的進度。王琎的臉難看極了，就像有誰偷偷往這上面劃了幾刀，把一些肉給割走了。羅中林有點怕看到王琎了，惟恐他問那案子到底怎么樣了。事實上，那陣子誰也不敢去招惹他，深怕一不小心就惹來他的一頓痛罵。他把家搬到了他的辦公室，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有人看到他背著手在局辦公大樓的院子里兜來兜去……

突然有一天，傳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王琎把那件案子破了。嫌犯是一個外來務工人員。他再次作案的時候，被夜巡的聯防隊員圍堵，他用自制的鋼珠槍打傷了一個聯防隊員，然后潛逃。王琎用了11個小時將他緝拿歸案，然后又用5個小時將他審得一清二楚。意外收獲是：他交待出的一個同伙，恰恰是李曉然案的兇手。王琎用了7天時間將他從貴州的深山老林里抓來后，案情豁然開朗。

那時候我就跟你們說，要朝那個布條上去做文章，不要忽視細節。有時候一個細節就告訴你該往哪里走!事實上怎么樣?完全吻合我的猜測，他最悔的一件事就是逃得匆忙，而把衣服撕破了，把痕跡留在了現場。他已經三進宮了。第一次5年，第二次7年，這一次他把命也丟掉了!……王琎在局里開的慶功宴上，對他的一班弟兄如是說。刑警隊的隊員欽佩地說，王隊，你料事如神。王琎糾正說，這是辦案經驗，是在工作中積累起來的。他說這話時，瞟了羅中林一眼。羅中林愣愣的，后來他就把頭低下了，臉紅了一朵盛開的雞冠花。他聽出王隊的弦外之音來了。他依然很惶惑，結果怎么可能是這樣?他什么結果都想到過，就是沒想到會是這樣。他不相信，可事實又叫他無話可說。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是自己判斷錯了嗎?不，不會。他的眼前似乎站著一個戴著面罩的人，那人朝他冷冷地笑著。有本事，你就來抓我吧，李曉然是我殺的。他用勁揉了揉眼，再一看，是王隊異常亢奮的臉。他痛苦地咽下了一杯酒。

局長那天也高興壞了，他拉著王琎的手就像撿到了一件寶貝，不停地搖晃著，王琎啊王?搖，這回你讓我看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破案專家。再過13天再不破此案，我的臉就沒處放了。

王琎說，局長，這叫水到渠成。

那些日子，公安局上上下下真像過節日，他們刑偵大隊的人走到哪兒，都會被人行注目禮。王琎又一次得了一個三等功。刑偵大隊受到了集體嘉獎。最主要的是有消息說，王琎要進步了，他將升任市公安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

大家一致以為羅中林的春天來了，你想想，他的師傅升職成了副局長，而他是他師傅得意的門生，他的前程不是繁華似錦是什么?所以那些天方育民和江三郎他們老是要羅中林請客。羅中林說，我師傅是我師傅，我是我，又不是我升職。你們要喝酒，直接找我師傅去。

江三郎說，你毛病啊，找你喝酒，是提早給你慶祝，是預祝你早日飛黃騰達。我們這是給你拍馬屁，省得你真的提了，就翻臉不認人了。

羅中林卻樂不出來，因為心里有疙瘩。其實像他這樣的，只要細細一琢磨，他就懂了。王琎破了那案后，明顯對他冷落下來，雖然還是小羅長小羅短的，但他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也不隨便開羅中林的玩笑了，而已往，他對他是很隨便的，高興了，就摸摸他的頭，不高興了，會朝他的頭上來幾個毛栗子，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羅中林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他有意識地去過幾次他的辦公室，想找他聊聊自己的想法什么的，先前，王琎是很喜歡聽他高談闊論的，說聽他一說，就可以從中受很多的啟發。但他去了幾次，王琎都推說有事，他就沒趣地退出來。偶然的一次，王琎說，你說吧。而等他興高采烈地開講時，王琎卻打起了瞌睡。羅中林的心被刺痛了。他有種想哭出來的念頭。他是非常欽佩王琎的，如果沒有這一點，他也不會到這個城市來。他的女朋友是很反對他來這個城市的。他當時給她背了一段古文：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女朋友韓紅紅明白了。她理解地說，只要你認準了，我支持你。他確實是把王琎當作識他這匹千里馬的伯樂的。

但現在王琎的態度是他始料不及的，是不是我不同意他當初破案時的想法?他對我有意見了?不會吧。王隊是老革命了，不會這么斤斤計較的。再說這案又破了，持不同意見是正常的。我保留自己的意見也是正常的。或許是自己多心了。那段時間王琎確實忙。羅中林很快就釋然了。他還是照以前那樣，努力工作著，快樂生活著。像他那個年齡段的人，是很容易把事情往好里想的。

羅中林不只一次地在夢中看到那個把李曉然頭砸爛的嫌犯，有一陣子他是戴著面具的，有一陣子他不戴面具了，但他依然看不清他。那家伙就像是在彌漫著水蒸氣的浴室中，你可以覺出他不停地在你的眼前晃動，可你就是無法看清他的本來面目。羅中林看到他，不僅僅是在黑夜里，更多的是在白天。有時候累了，伏在辦公桌上打個瞌睡，那人就出現了。身體。四肢。甚至穿的衣服也栩栩如生。可就是沒有臉。每次那人出現，他的心會猛地一縮，他就會把夢講給他的同事聽。同事們說，你小子的弦繃得太緊了，咸操蘿卜淡操心，何苦呢?他也和王琎交流過意見。他說，王局，那案子我總覺得另外還有案犯，那人常在我的腦中轉。王琎那時緊緊地盯了他好幾分鐘，然后問，你是不是拿到了了什么證據?羅中林搖搖頭，沒有。這只是我的一種直覺。王琎笑得抑揚頓挫。小羅啊，破案要的是證據，而不是憑空想象，直覺有時候是對的，有時候卻是錯的。他不是真理，只有證據才是真理。你說是不是?羅中林點頭稱是。王琎確實沒說錯，可他認為自己也沒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嫌犯應該是一個熟人，而不是一個陌生人。那件案結了，其他人都偃旗息鼓了，只有羅中林還在偷偷地查證據，外圍也好，內圍也好，只要一有時機，他總是在尋找著線索，只不過他做得比較隱蔽，他想證明自己是對的。當然他這樣做，是難以逃過王琎的。王琎沒有親自對他說，而是讓他們的隊長轉告，要他放棄不切合實際的胡思亂想，把心思多花在未破的案子上。羅中林有些委屈，我保留自己的意見還不行嗎?我只是覺得另有案犯而已，并沒有其他目的。

新來的隊長姓鐘，鐘隊點撥他說，你啊，枉讀那么多的書了，鐵定的案子，你還費心干什么，你是想和王局唱對臺戲啊?

羅中林急了，這是你們想的，我沒有這樣的想法。我對這個案子真的很好奇。

算了，用在正事上吧。有你這個好腦子，還怕破不了其他案?鐘隊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

羅中林想不通，直接跑到王琎辦公室去訴說委屈，王琎開心地說，小羅，你要切合實際，千萬不要做白日夢，你有本事真能查到那案另有案犯，我王琎的位置讓給你。

王局，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的。羅中林如坐針氈，他慌亂地說。

王?搖大度地笑了，當然，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年輕人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我和你們鐘隊的想法是一致的，覺得你應該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羅中林哭笑不得，他想辯解的，但最終他并沒有再說什么，他悄悄地退出來。心底升起一股無言的悲哀，先前那個和他談笑風生的王琎到哪里去了?他也告誡自己，放棄那個案子吧，糾纏著它有什么意思呢?但一旦夢里又出現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時，他又開始琢磨起那個案子。他清楚，如果不把那個人抓到，他的夢就會一直地延續下去!他還是努力地查著，他堅信他沒有錯，會有一天，事實會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繼續努力著。

叫羅中林沒有想到的是：他并沒能在刑偵大隊呆多久。王琎當上副局長沒多久，局里搞了一個雙向選擇工作。刑偵大隊沒有聘羅中林，他被交流到了基層一個區的刑偵隊。半年后，又被調整到派出所當轄區民警，再過了幾個月，他成了派出所的文書，專管文件收發。他的遭遇叫他的同學方育民和江三郎大吃一驚，他們想不通一向在局領導眼里很紅的羅中林竟會落到這種地步。他們問過他，是不是得罪了王琎?他們認為羅中林已經不被人當回事了，至少在公安局是這樣。羅中林卻不這樣想，他被同學逼得沒法，就說他早和王局反映過，王局的意思是讓他多熟悉熟悉各種崗位，現在不在刑警的崗位上，不等于將來不在這個崗位上。別人怎么說，讓人家去說吧，關鍵是自己該怎么走路，是真金到哪里都會閃亮。王琎的話說得羅中林心服口服，他由不理解變成了理解，由有情緒變成了沒情緒。為此，公安局主要領導還在雙向選擇交流大會上表揚羅中林，說羅中林同志能上能下，體現了一個公安干警的本色，為什么一個刑警就不能干收發，同樣的，一個收發就不能干刑警?羅中林干收發，并不是說他在刑偵隊干得不好而把他換下來，不僅僅是為了現在工作的需要，更是為了今后工作的需要。

在這個問題上，大家還真不好評論羅中林，領導說的哪方面都有道理，看似貶，實際升也有可能，說不定就提拔了，他現在是在熟悉崗位。也有一種可能，領導怕難剃那些刺頭，因此讓羅中林演苦肉計，為的就是讓雙向選擇這項工作搞好。何況，有一點，大家都看出來了，羅中林情緒平穩。這是提拔的一個前兆。只有得了提拔準信的人才會平靜如水。所以對羅中林，大家還是尊重的，并沒有因為有風言風語就對他橫目冷對，盡管傳聞很難聽，說他是一塊爛木頭，只知道鉆在書堆里，是個愛做白日夢的幻想家。

方育民和江三郎恍然大悟，他們想，羅中林到底還是高手，不動聲色就把地位鞏固了。他們追隨著他更緊了，差不多一有空就想把他逮過來，和他們在一起，聽他說話也是愉快的，因為說不定就能從他嘴里聽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誰要升了，誰要倒楣了。這日子，說到底還是靠這些信息支撐著。茍富貴，毋相忘。他們彼此開著不咸不淡的玩笑。

羅中林無論在哪一個崗位上都干得很出色，這一點深得大家的好評，連王琎每次在發脾氣訓人時，也愛拿出羅中林來，你們看看人家羅中林，干什么像什么，而你們呢?那話傳到羅中林耳里，他心中便有一股暖意，覺得王琎對他還是很好的，只是愛的方法和以前有所不同，于是他就覺得很熨帖，干起工作來更有勁了。

當然，誰都沒有發覺，羅中林空下來，一直在看有關案例方面的書，最主要的是，他還在繼續查著李曉然案。

如果不是李金泉的那雙三角眼破壞了他的整體形象的話，他應該算得上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帥男人——挺拔的身子，秀長的四肢，微微卷曲的頭發，一口整齊而白皙的牙齒。隨便往哪兒一站，他都會吸引人的注意，但他的那雙眼睛破壞了這種整體美感。他的雙眼有很多時候一直是往下的，給人一種很萎縮的感覺，但時不時地那雙眼睛會抬起來，迅速地一瞥，冷冷的，這冷若冰霜的一瞥，讓羅中林茅塞頓開。他一直在想，那個老是在他夢中出現的男子，就應該有這樣的目光，因為那光里滿是兇殘。那不是一雙健康者的眼睛，那是一個變態者的眼睛。

在羅中林查找到李金泉就是李曉然的弟弟時，他已經有七分的把握了。他有說不出的得意，他想五年前自己就是正確的，他估計是熟人，而且是沒有任何前科的人干的，兇殘，非常的冷酷無情。叫他覺得遺憾的是：那時候陰差陽錯，無法找到有用的證據，使李金泉逍遙法外整整五年。說句老實話，羅中林不是沒有懷疑過李金泉，他對任何一個和李家有關系的人都持懷疑態度，他通常采用排異法把他們一一排除在外。在李金泉那里，他忽視的是他的年齡和動機。那年李金泉正在上高三，有許多的時日在復習功課迎接高考。他姐姐遇害時，他不在家，他在學校的階梯教室里聽老師講課。

說起來還有一段趣聞在里面的，當羅中林在姚鼐的房里找到李金泉的時候，李金泉還不以為然，因為他剛剛把姚鼐打了一頓，以為是她又報警把警察找來了，于是他沖著姚鼐伸了伸拳頭說，等會兒有你的好看。

羅中林笑了，說，等會兒好看的應該是你!

你什么意思?李金泉的三角眼冷冷地一瞥。

羅中林說，沒什么意思。你跟我們走一趟，到派出所里去。

去就去，你怕我說不清楚。貓捉老鼠，多管閑事，你能管到我們床上的事?李金泉很惱火，但再惱火，他也得聽從。

羅中林沒有回答他，他的腦子里鉆出來的是這樣一個畫面，他用手銬一手銬著犯罪嫌疑人，一手銬著自己，然后在緩緩沉落的夕陽里，漫不經心地押著他回警局，臉上寫滿了愜意，但他沒有手銬，也沒有手槍，他有一身警服。李金泉乖乖地跟著他來到了派出所。

羅中林對刑隊的一個警察說，王春，你把他先銬起來。叫王春的警察本來就奇怪羅中林今天怎么特意跑到刑隊的審訊室來了，因為平時他是很少來的，而且后面還帶了一個人。等到他說出這話，他更奇怪了。羅中林說，快一點，你想延誤時機嗎?王春慌不迭地答應著，并立刻給李金泉戴上了手銬，并把他銬在邊上的金屬欄桿上，李金泉跳著腳，你干什么你，我犯了什么法?

王春還在狐疑，羅中林對他說，你打電話，叫刑偵大隊的鐘大和你們孫隊一起過來，有重要事。

王春打了電話，孫隊從隔壁辦公室過來了。看到眼前這情形，他也傻了眼，昔日的刑警羅中林正雙手叉在腰里，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接著，鐘大隊長也趕過來了。羅中林把李金泉的來龍去脈全說了一遍，然后很懇切地說，兩位領導，你們讓我來做一回審訊吧，我等這個家伙已經有整整五年了。

鐘大和孫隊大吃一驚，他們不約而同地說，還有這樣的事?我們向王局匯報一下。王琎在外市開會，聽了電話，他就坐不住了，說我馬上趕回來，你們先審。有了結果馬上告訴我。他電話里的聲音很急促，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他沉重的喘氣聲。

說李金泉一點沒有思想準備那是不現實的，只不過時間都過去五年了，他都已經淡忘了那一幕。最主要的是，犯案幾個月后，他聽說公安局把他做下的案子破了，被槍斃的不是他，而是一個叫陳軍觀的貴州民工。他當了替死鬼。于是他有些心安理得起來，他想那個陳軍觀也太冤了，殺人的事怎么可以隨隨便便應承下來呢?他渾身一輕，想那頁他最不愿意去看的書終于翻過去了，從此他就可以過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了，他有說不出的高興。這一高興就是幾年過去，他現在越來越不愿意回憶過去，有時候他有一種錯覺，好像那個殺李曉然的并不是他，而真的是那個已被槍斃的陳軍觀。但今天那個警察喚人把自己銬起來，他的心還是一激靈，可隨即就釋然了，不會是這一個，一定是說我暴力對待姚鼐，這個該死的女人，回去要給她點厲害瞧瞧。所以當幾個人魚貫走進審訊室，在他面前坐下來，其中那個把他從姚鼐屋里叫到派出所的民警對他說，要他如實交待時，他不以為然地嘀咕了一句，交待什么，交待我和姚鼐做愛?他那時候的神情是帶有一點吊兒郎當的意味的。但當那個民警用一種平靜的口吻問他是不是認識他時，他疑惑了。他仔細看了看他，他搖搖頭，他真的不認識，那人突然說，你胡說，我在五年前就找過你，你快說，五年前，你是怎么殺你姐姐的?

李金泉像個球一樣蹦跳起來，如果不是手被銬住，他這個人或許真的會往上去，他的臉頓時一片煞白，就像受了極度恐嚇而暈了過去。是的，他愣在那里，半晌不說話，足足有十來秒鐘，他的身子才動彈起來，他嘶啞著喉嚨說，你……你說……什么?

別裝蒜了，還是從實招來吧，你想想，我們沒有找到證據，會把你弄到這里來嗎?說吧，越詳細越好。羅中林朝李金泉點點頭，好像在跟一個非常熟悉的朋友說話，在提醒他把漏掉的東西補充進去。

李金泉的頭低了下去，接著他全身像打擺子一樣哆嗦起來，手銬在他手里，也發出了鈴鈴鈴的響聲，那是碰到他衣服上的拉鏈了。他舔了舔嘴唇說，給我一支煙好不好?……

在李金泉說著時，羅中林腰板筆挺，他注意地聽著，恨不得把對方的話一句不漏地聽進去，他印證著自己先前的一些推測……我從小就不受我家里人歡迎，他們都不喜歡我，他們喜歡的是我姐姐李曉然。李曉然要結婚了，沒有房子，他們不買房，說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我父母居然答應了!……羅中林的臉一點一點地舒展開來，他想與他當初估計的所差無幾，是的，所差無幾!

再次見到王?搖的那一刻，羅中林有點不敢相信，只是短短一個月工夫，威風凜凜的王局的頭發全白了。要知道，他五十出頭。他想扭頭就跑，他接受不了那個現實。他知道那全是他的緣故。但他堅持著要和他見上一面，因為這一次如果不見面，說不定他們就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王?搖拒絕和羅中林相見，他說我不想和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打照面，我知道是我瞎了眼，自己找了一個掘墓人。

但羅中林堅持要見，說已經在拘留所門外了。

叫他滾，滾!王琎咆哮著。

在王?搖和管教發著脾氣時，羅中林卻站到了他的面前，他深情地叫了一聲：王局。王琎?搖“呸”地吐了他一口唾沫。滾!王八蛋!那口唾沫不偏不倚吐在羅中林的面門上。他默默地看著王琎，然后悄悄地把唾沫擦去了，他的眼圈紅了，他想這怨不得誰，誰到了這里，都會是這樣一副姿態。

早在李金泉和盤托出他的犯罪經過時，王琎就在劫難逃了。

那時王?搖曾私下里找過羅中林，問他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和他通氣?他埋怨他這回把事情鬧大了，不僅僅是一個案子的問題，還涉及到許許多多人的問題。羅中林坦率地說他沒想那么多，他當時就想證明自己沒錯，他是一個合格而稱職的刑警。你他媽的就知道證明自己，你算老幾?你他媽的什么都不是，沒有我，你現在可能還會像一條狗那樣到處流浪，苦苦地尋找著工作!你知道你這一鬧，會有多少人跟著受罪，我王琎是小事，還有多少比我王琎官銜大的人會牽連進去，你這豬腦子，除了破案，你還知道什么?說你是頭豬，你還不承認。王?搖破口大罵，你才喝了幾年的水，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算你能!

羅中林被王琎罵急了，他也惱了，他反唇相譏，你就不想想無辜被槍斃的陳軍觀?為什么?你以為你是人，他就不是人了?

好，羅中林，你能，我就不信你能能到什么程度。你走，就算我從來沒見過你!王琎把羅中林從辦公室里推了出去。

羅中林倔強地說，王局，你不用推的，我自己有腳，會走。當他慢慢走在局辦公樓往下的樓梯時，眼淚“呼啦”一下涌了出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哭。他估計在他從7樓往下走的過程中，一定有許多同事看到了他在哭，但沒有一個人出來勸他。他掀起了一個巨浪，把全局的人都打懵了。這不是小事，那些天里，鋪天蓋地的媒體把他們淹沒在大海里——為什么陳軍觀會被認作是殺害李曉然的兇手?他是怎樣承認的，有沒有行刑逼供?……這樣的問題禁不起推敲，一問二問三問問下來，王琎就有了破綻。他無法自圓其說了。后來，他主動把什么都承認了，承認逼供，承認以假亂真，承認貪功心切……

王?搖進了拘留所，等待判決。受此案連累的總計有幾十人，他們中有引咎辭職的，有主動退職的，有被免去職務的，有開除公職的……這些人無一不恨著羅中林，他們一致認為沒有羅中林的好出風頭，他們將一直平平靜靜的，有誰那么傻啊，蓋棺認定的事還要把它在陽光下翻曬。可以想見，羅中林的日子有多難過了。方育民和江三郎愛莫能助，他們眼看著羅中林在痛苦中煎熬，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給他打電話，鼓勵他，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做什么呢?

羅中林拒絕媒體采訪，也拒絕媒體把他稱作英雄，他說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因為我是一個民警。他越拒絕，媒體積極性越高，把他抬得也越高。他感到了惶惑。那段時間里，為避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向所里請了假，也不敢呆在家里，他躲到女朋友家里了，好多時候他都在睡覺。

讓他欣慰的是：他不再做那個夢了，那個案子破獲后，他的眼前就消失了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他還是愛做夢，老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后來，他決定去看看王琎。他想看過他之后，他就會向局里打一個請調報告，他準備到女朋友所在的那個市去了，他的理想當然還是當一個刑警。

對于王琎的不友好，羅中林表現出了他這個年紀很少有的寬容，他對王琎說，他來看他，只是想把一個一直記在心里的故事告訴他。美國有個警察一直為自己破不了的一樁銀行搶劫案耿耿于懷，那案子是他三十三歲那年發生的，一直到他退休前一年，他才破出。其間整整27年。原因很簡單，他說他一直在等。他相信那個罪犯還會再犯，這叫做成癮現象，犯罪是一種特殊的體驗，當一個罪犯搶過一次銀行以后，他一定還會再搶。他遲早會自投羅網，只不過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從警校老師講給我這個故事之后，我一直都記著。因為我相信，好的警察、優秀的警察，真的應該這樣。羅中林說。

王局，其實我很尊重你的，你的錯在于走入了限期破案的怪圈中。其實，這也怪不得你，該怪我們現有的這種體制，這種體制不給你這種機會，所以……羅中林又說。

我一直想問你一句，你是不是樂意這樣做?羅中林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王琎。

王琎頓住了，他張了張嘴，但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我要走了，謝謝你教會了我許多。羅中林說著說著，聲音就嗚咽了，他給王琎鞠了三個躬，然后走了。

誰也沒有想到王琎這時候會沖上去，抱住羅中林淚流滿面，他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擊打著自己的臉，小羅，你怎么不早說?你以前是很喜歡和我說的，什么都跟我說!

羅中林說，我說過，但你不想聽。他記起了王琎用力把他往辦公室門外推的情景，還有他一次一次地說，滾，你給我滾!

我不滾，我怎么會滾呢?他沖王琎微微一笑，扳開他拉住自己的手，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