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地說,作為一個寫作者,最近的幾年是我十分迷惘的幾年。一方面,在文學日益邊緣化的今天,閱讀量低到了不能再低的程度,但對于文學,我從未絕望過,也不像一些預言家那樣悲觀,認為已經快到給文學開具“死亡診斷書”的時候了,我依然堅信,作為宗教與信仰的文學,抑或,以靈魂敘事為核心價值的文學,是永遠不會邊緣化的,它將一直被置于人類精神的中心;另一方面,我近年來在“怎么寫”上一直很用力,一直“試圖進行自我超越”(洪治綱語)。像我這樣一個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并被定義為所謂“新生代”的寫作者,我對西方現代或先鋒文學的閱讀已大大超過了對我們民族傳統文學經典的閱讀,并把對自己寫作的期望(甚至是對中國文學的期望)全然寄托在不斷地在形式上尋求創新、不斷地挑戰所謂“寫作的難度”上。
然而在寫作這篇《城市設計師》時,我完全在無意識中放棄了這種“難度”,也可能,有一種比挑戰“難度”更強大的力量開始控制我。這是一種源于現實的力量,一個知識分子在現實中的行動能力。我甚至開始思考,當下,中國文學的邊緣化,是否與這種對離自己最近的現實經驗的疏離有關?當寫作者紛紛把目光轉向西方,轉向形式上的“難度”,我們的文學是否還有表現我們所處的現實的能力?
一些提前看過這篇小說的文友認為我在寫我自己的精神自傳,我承認那個可憐的史小克身上有我的影子,對于現實,他無疑想有所作為,但他是否有了心理準備,甚至,是否還有這個能力?中國其實從來就不缺乏所謂關注“現實”的文化人,也不缺少以“文以載道”為己任的寫作者,但中國的史小克們或陳啟文們最缺少的其實是直面現實的勇氣、誠實和智慧。以現實主義的名義,對時代真相的遮蔽,對現實本質的遮蔽,比那些“隨便玩玩”的文人更可怕。而要揭開被仿真的現實所屏蔽的暗箱,無論是史小克,還是我本人,一開始就顯示出了我們的無力和“弱”,如果不依附于某種權力,我都不知道史小克能干點什么。而我也只能借市長肖都之口說出某種真相:“你只是個設計師,你不是命運的設計師啊。”這其實也是文人的一種宿命。
我敬仰的美國當代作家約翰·厄普代克也是現實主義的文學大師,然而他對“現實”的理解和我們是不同的,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作家在現實中的位置,“作家們追求的不應該是某種社會主流的地位,而應注重一種邊緣卻更積極的影響力”。另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昆德拉則說,小說考察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東西,它是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是人可能成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小說家通過發現這種或那種人類的可能性,描繪出存在的圖形。這兩位大師對于作家的角色定位,對于文學意義的理解,至少揭示了一種作家與文學存在的基本教義。僅從這個意義上講,史小克也奮斗過了,盡管他的聲音是微弱的,他的力量是渺小的,他甚至也沒有解決任何現實難題,但他的行動,至少讓我們在更高層次思索的同時,已經有了一個堅實的底部。那個猥瑣的、可憐的史小克經過一番苦苦的掙扎,也終于,從可憐變得有幾分悲壯了。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段歷史。我坦誠,這就是我的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