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之城

曾有人說，歐洲最美麗的古城，當數威尼斯。

建在120個小島上的城市，靠橋與水溝通，四百多座橋梁有如無數樓臺間的新月。圣馬可的飛獅雄健地俯瞰水城，夜里嘆息橋下的老船夫唱起“我的太陽”，玻璃制品與假面一起名聞世界……歲月如霜，威尼斯掩映在昔日榮光里，優雅地一點點陳舊下去，或者說，沉下去。

自公元4世紀開埠以來，位于意大利北方，瀕臨亞德里亞海的威尼斯一直處在水上交通要沖。在古代漫長的東西方文明的交流、碰撞、沖突間，威尼斯漁翁得利，雖然并非盛產黃金的埃及，也不是橄欖飄香的克里特，卻能一舉超過古代社會的幾個重鎮，在中古時代成為歐洲頂尖的貿易和藝術之都，實在要拜地理位置——亞得里亞海之門戶所賜。

埃及的廟宇傾頹，雅典的祭司老死，北歐的戰士紛紛跪倒在基督圣像前，古代文明紛紛衰落，羅馬帝國無力回天，昔日的榮光被教會奪取，歐洲因為宗教的保守統治而進入“黑暗千年”。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幾個有限的城市卻擔當起了貿易的重任，威尼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

水上城市的興盛始于第4次十字軍東征。在此之前，原本的威尼斯城向外擴張到亞德里亞海岸。為保護貿易航船之故，威尼斯共和國出手肅清了活躍于岸邊的海盜，東西方的貿易得以不受侵擾自由進行。在13世紀晚期，威尼斯是歐洲最富裕豐美的城市。她有36000名水手，駕著3300艘航船，幾乎完全控制了地中海上的貿易。威尼斯城中的巨商富賈們紛紛營造亭臺樓閣，爭奇斗艷，富于巧思的建筑師和經驗豐富的石匠從全歐洲涌到威尼斯一展身手。這些巨室宅第漸漸聯成一片，融匯成威尼斯獨特的城市風貌，其代表圣馬可教堂鑲金嵌寶，不僅是建筑師和石匠的驕傲，也是裝飾匠人、首飾工人、細木工人等無數手工藝者的共同杰作。

威尼斯既是貿易往來之地，東西方的文化和藝術便在此匯聚碰撞。從東方吸收了高超的絲織和紡織技術，威尼斯將其化為自己獨特的花邊編織工藝。花邊制作最早在公元4～5世紀的古埃及出現，當時已經有了抽紗花邊和雕繡花邊。然而花邊的興起與流行，技藝的層出不窮和花樣的爭奇斗妍，均是在威尼斯實現。威尼斯的手工藝人用棉、絲、麻、紗編織出的“威尼斯花邊”，曾經裝飾了整個歐洲的風流衣履，舞裙歌衫。法國、比利時等國均派出匠人到威尼斯學習花邊的編織。16世紀時，世界上第一本花邊紋樣大全在意大利出版，全賴威尼斯繁盛的花邊手工藝。這種興盛一直到工業革命以后，英國人發明花邊織機，威尼斯的手工業才遭受了嚴重沖擊，一蹶不振。再加上歐洲普遍發生的資產階級革命亦帶動了服裝革命，王室貴族向平民的樸實靠攏，改在裁縫的技巧上下工夫，“威尼斯花邊”幾成歷史名詞。直至19世紀末，人們偶然發現威尼斯其中一個島布拉諾的居民中，仍有采用傳統手工方法制作花邊的老婦。她們精通剌繡、雕繡，飛針走線，手工制成的花邊之精美獨特，是大規模生產的機器花邊無法比擬的。于是威尼斯花邊在消失近兩個世紀以后，又重現歐洲，并迅速恢復了以前高貴的地位，為熱愛高檔服裝的設計師和顧客所追捧。時尚向來如生命輪回，今日的威尼斯，花邊編織和剌繡再次成為婦女的重要收入來源，也是游客們的興趣焦點。

旅游業所帶來的生機

莎士比亞名劇《威尼斯商人》中，安東尼念念不忘他的船什么時候靠港，狡猾的猶太人緊抓著他放高利貸的錢袋。從莎劇的人物設定中我們可以看出，彼時威尼斯的經濟重心在貿易和金融業上。

文藝復興后期，威尼斯的國際貿易中心角色開始褪色。新興的西班牙、葡萄牙的船隊后來居上，逐漸取代了威尼斯的海上霸權，尤其是搶走了威尼斯與東方的貿易，動搖了城市財富的根基。而法國和西班牙的“意大利戰爭”，使威尼斯共和國在政治上被邊緣化，最終拿破侖入侵，數次體制動蕩后威尼斯最終并入意大利。

1797年以后，威尼斯的光輝嚴重衰落。資本抽離，富商大戶紛紛離開找尋新興城市，曾經華美的宮殿變得荒涼，高樓大廈漸漸敗落。曾網聚藝術家、手工匠的威尼斯城，喧器熱鬧離她而去，留下漸趨靜寂的城市在海波上蕩漾。

雖然藝術中心地位不再，此時威尼斯仍然是歐洲的重要農產品輸出城市，她的制造業直到18世紀中葉，仍然是歐洲十分出色的。然而工業革命后的新興歐洲，其生產力把威尼斯遠遠地拋在了后邊。衰落中的威尼斯并未一蹶不振到底，相反，她開始了漫長但相當成功的經濟轉型。

從19世紀開始，威尼斯的利島成為歐洲著名的海灘旅游度假勝地，威尼斯開始轉向旅游業。旅游業的興旺使威尼斯的手工業重現生機，那些曾經修建和裝飾圣馬可教堂的人，為貴族和富翁制作精美首飾和衣裳的人，他們的子孫后代仍然有很多居住在威尼斯，并繼承和發揚了祖先的手工藝。威尼斯的經濟轉型并沒有以她的藝術品味作代價，相反，她美麗的工藝是城市重獲新生的契機。

威尼斯制作彩色玻璃已經有700多年的歷史。彩色玻璃工藝最早源起于中亞細亞，由于十字軍東征和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大批難民涌入威尼斯，手藝人帶來了玻璃工藝。彩色玻璃被大量用于教堂，鑲嵌成各種宗教題材的繪畫，陽光透過教堂狹長的彩色玻璃窗照進中殿，圣煙繚繞，在濃厚的宗教氣氛中使信徒得到感召。慢慢的，玻璃燒制業擺脫了對教堂這個大主顧的依賴，形成了面向普通人的市場，發展出了千姿百態的藝術造型，從實用的家居用品到純粹裝飾性的玻璃擺設。威尼斯的玻璃事業歷史如此悠久，以至連城里的玻璃業行會都已經有了700多年歷史。

威尼斯的玻璃制作以穆拉諾島最為著名。穆拉諾島面積1.5平方公里，比梵蒂崗還大，現在島上有100余戶玻璃制作工坊，工匠們各不相擾，仍然在用最傳統的方法——鋼管吹制，來制作各種美麗的玻璃器。他們早在中世紀就發展出了高超的藝術和工藝，包括脫掉玻璃的煙色、染色、熔融、造型，威尼斯玻璃匠還會一種將金屬粉末滲入玻璃制成特殊效果的工藝，不僅成品光澤色彩極為動人，也大大增加了玻璃的強度，跌落地面都不會摔碎。

16世紀制作的威尼斯燭臺，晶瑩剔透，有水晶一樣的光學效果。威尼斯人在無數次實驗中掌握的玻璃加工技術一直是歐洲其它城市垂涎的對象，無數別處的能工巧匠渴望能從威尼斯偷師。為保護自己的產業，威尼斯玻璃行會制訂了嚴密的制度，防止玻璃制作工藝外泄，膽敢偷傳給外人的將被嚴厲懲處。然而威尼斯畢竟不是不透風的墻，終于還是有玻璃工匠被法國、比利時等國請了去。到17世紀時，歐洲許多國家都開始制造“威尼斯風格”的玻璃制品，威尼斯的玻璃手工業受到嚴重沖擊，不得不求新求變：過去主要生產花瓶、燭臺、酒杯，后來又發展出了裝飾鏡、吊燈、玻璃珠。尤其是玻璃珠，利用制作花瓶燭臺等大件的下腳料，窮極工巧，滾制出一粒粒絕無相同的明珠，五光十色，百變千幻，更能在珠子上刻出花朵、人物、名字拼寫，風景等，令人隔了300年回看，仍然對當時工匠的巧想嘆為觀止。

自18世紀以后，歐洲其它國家的玻璃制作急起直追，尤其是奧地利與波希米亞的水晶玻璃，晶亮通透，非普通玻璃可比，成為威尼斯玻璃的強硬競爭對手。好在威尼斯玻璃積500年之威，追捧者大有人在。去威尼斯旅游的人，到布拉諾買手工花邊，再到穆拉諾買彩色玻璃已成慣例，因此穆拉諾的玻璃工藝沿襲了下來，種種工藝仍然象過去一樣保存得十分完好。18世紀時，為重振威尼斯玻璃的聲威，玻璃匠們更聚在一起，開發出了馬賽克玻璃。今天知名品牌Salviati，便是馬賽克玻璃的始祖。

安閑靜雅的手工之城

世界的變化在上兩個世紀達到頂峰，工業革命以前的帆船貿易，工業革命之后的機器生產，對20世紀后半葉和21世紀來說都已經成為陳舊的歷史。二戰以后，歐洲從廢墟上重新站立起來，經濟結構發生了深刻重組。信息時代的來臨給了所有現代化工業國家一次重新競爭排座次的機會。

威尼斯似乎并不急著加入這場盛世的喧囂。觀望了幾十年，她也沒有興沖沖游向計算機軟件或是汽車工業的大潮。威尼斯始終在地中海的岸邊，悠閑地曬著從羅馬時代就十分燦爛的陽光，橋影始終在窄窄的海峽和運河上蕩漾。而世界也并沒有裹挾著威尼斯一路往高科技航道上狂奔的意思，每一天，大批的旅游者從世界各地涌入威尼斯，欣賞文藝復興甚至拜占庭時代已經建起的古建筑，以及散布在城市各個角落里的大師手澤。那些中世紀的美麗雕塑、油畫，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是要隔著紅色天鵝絨軟欄遠遠張望，在威尼斯，白發的老教堂執事打開教堂中小側室的黃銅大鎖，點亮燈盞，于是溫柔悲憫的圣母便在燈火中浮現。威尼斯早已經看過無數絲綢黃金和寶石的繁華，也積下了可觀的文化和藝術遺產，不管后來的千年如何變換，她好象是拿定了主意，要繼續做她悠閑、安靜、美麗的貴婦。

旅游者去威尼斯，發現這里居住的人們仍然保持著安閑精雅的生活態度。水巷和小街的手工藝店鋪擺設精美獨到，皮匠、木匠、鞋匠們依然在用人手操作的方法縫制美麗的包包、鞋子和木刻。但是傳統的工藝不一定千年不變地生產傳統產品，威尼斯的手工藝品絕無泥古不化之氣，也不象一些邊緣文明以樸澀稚拙為賣點。威尼斯的手工是世界時尚里的一枝獨秀，或者說，有多少威尼斯的手工藝人，就有多少枝秀色。

威尼斯街頭經常可見坐在太陽地里慢慢編織和剌繡的女人，有年輕的，也有老人。這些家傳的技藝，從母親傳給女兒，每一代都添上自己新的體驗。花邊和剌繡的紋樣雖然代代不同，威尼斯的氣韻卻一直貫穿其中。地中海的陽光下，倚著白墻做針線的女人，頭頂是小露臺飄垂下來的草花，這幅圖畫本身就是藝術品。

穆拉諾島的玻璃工坊爐火熊熊，歡迎游客參觀。游客們可以看到玻璃匠人如何戴著厚厚的手套熟練地擺弄套在長管一頭，已燒成明亮桔紅色的半融玻璃。他們將玻璃燒軟，然后肚腹運氣，在長管的另一頭吹氣，玻璃霎時鼓起如一輪明月。又要趁著玻璃軟時切掉多余不規則的部分，再將做好的小裝飾花樣粘上去。如果是不規則的玻璃器具，工匠需要用種種不同的工具刻刀小心地加工那一團滾燙的玻璃，不時糅進各種顏色，這些彩色玻璃柔軟得扭纏交疊，象凝固的美麗舞蹈。

一件精致的玻璃器具，往往要燒軟又變硬幾回才能完工。玻璃作坊的商店里擺著作坊的產品，從幾歐元到幾千歐元不等，絕非大批模子扣出來的行貨。穆拉諾島上一百多家玻璃匠，就有一百多家美的收獲。

威尼斯最好的旅游季當然是2月，歐洲最著名的狂歡節通常在這個月里舉行。最初是王孫貴族掩飾真實身份參加舞會，現在已經成為著名的傳統，整整10天里，無數令人驚贊的假面者全副行頭滿城游走。

面具的制作也是威尼斯獨有的特色手工。面具本身常是素白色，從眼角開始，一溜灑金，斜插進發鬢里去，也有其它顏色，更為神秘魅惑。面具的材料有紙、陶、木、金屬，更飾以碎金、嵌花、羽毛……在波光水影中遇上窈窕艷女，或健碩型男，手持素白飛金面具，注目間如詩如幻，衣錦人單，恐怕任誰都會心蕩神馳吧？

傳說威尼斯將在不久的未來完全沉入水中。這一命運我們無法改變，但人類歷史上只有一個威尼斯，即便是很多年后，我們也會記得那一份沒落的極致和末世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