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本是師生,學生陳靜剛從內地到香港3個月,副教授戴暉輝已融入香港社會十幾年。在由一門課程考試構成的利益聯結中,陳靜拿出1萬元港幣賄賂任課教師戴暉輝,戴則毫不猶豫將此事舉報。不同的地域標簽,使兩人的選擇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兩地不同的反腐環境和公民意識。
內地學生:“理所當然”的行賄
2006年9月,陳靜從武漢來到香港,進入香港城市大學數學系攻讀博士學位。在旁人眼里,25歲的她人生軌跡一路順遂,這次飛躍更是上升曲線上的制高點。
“一次聊天時,她說自己一直以來——從小學到大學一直不停上學到博士——在自己的圈子里是非常優秀的,一直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是‘No.1’。”陳靜在香港城市大學的一名同學在校園一個論壇上回憶。
初來香港的興奮勁過后,陳靜開始感到壓力。她對這位同學說:“到了城大之后,周圍環境不同了,不但遠離家門,而且發現周圍的人都很厲害,所以心理壓力很大,無法適應這種壓力,擔心自己做不到最好。”
12月,陳靜迎來到城大后的第一次挑戰——課程“應用分析選論”將在12月16日考試。這是博士生兩門必修課之一,有一定難度。而12月16日的考試也證明了這一點,4道題目不少人都只會做其中1道。
如果考試不能通過,除了陳靜所看重的“面子”受損,另一個就是失去助學金。在城大,這筆研究生助學金大約是每月港幣1.2萬元,但學生的學術表現必須符合校方要求的平均積點。對內地學生來講,這筆錢是在香港讀書的基本生活成本。有學生算了一筆賬:學費3500元,住宿費2000元,生活費2000元,再加上其他一些開銷,每人每月在香港的花銷都在8000元以上,女孩子更多一些。
在雙重壓力下,恐懼考試失敗的陳靜選擇了她認為的“捷徑”——給任課教師戴暉輝送錢“買考題”。但陳靜沒想到,自己會觸犯香港《防止賄賂條例》中規定的“向公職人員提供利益”罪,被判入獄6個月及充公1萬元賄款。
僅3個月,陳靜就從高峰跌至低谷。她除了要服刑外,極有可能按慣例被學校開除學籍,人生履歷也將被記上抹不去的污點。
法庭上,陳靜的辯護律師表示:“被告因對香港的反貪污法例不熟悉才犯本案。”
據戴暉輝表述,12月6日,他在辦公室的信箱發現一個信封,內有1萬港元現鈔。稍后,他收到一封匿名電郵。寄件人自稱是其學生,希望獲得本月16日舉行的期終考試試題和答案,送上1萬元是為“感謝幫忙”。11日,戴暉輝又收到兩封匿名電郵,催促他將試題及答案通過電郵傳給她。之后,戴按照廉政公署指示約她見面交易,陳靜毫無防備,并提醒戴帶上一本空白的答題本供她抄寫答案。
13日中午,陳靜接過戴給她的試題、答案和答題本,正在抄寫第一道題答案時,被周圍埋伏的廉署人員拘捕。
先匯錢、再等著收貨……從整個過程看,陳靜是非常熟稔行賄的這套程序的。
城大的一份統計資料顯示:2005~2006年度該校共有481名非本地生,當中252人為研究生。多名城大教授表示,沒有聽說過有學生用錢賄賂教師,城大也沒有這種風氣,相信只是個別事件。但這一案件也對來港者熟悉和遵守香港的法律和社會規則帶來警示。
香港教授:“別無選擇”的舉報
“有報紙說我在‘是非漩渦中’,實不知‘非’在何處。”戴暉輝說,“我只是在做一個法制社會公民應該做的事,而我相信幾乎每個香港教授都會做同樣處理。”
戴暉輝出生于內地,1984年浙江大學力學系畢業后赴英國、加拿大留學,1995年進香港城市大學任教,目前是數學系副教授,專長是應用數學及計算數學等。
收到錢和匿名電郵后,戴暉輝與系主任周定軒商量,隨后向校方高層匯報,校長張信剛等高層認為事態嚴重,決定向廉署舉報。
“我是第一時間向學校匯報,沒有過一分鐘猶豫。”戴暉輝說,“匿名送錢和用匿名電郵索要試題和答案,在香港已構成犯罪事實。若認同這一前提,我所做的,就是再正常不過。”
戴暉輝認為,除舉報賄賂,他別無選擇,即便師生之間也不會有私下處理的可能:“作為公民,舉報犯罪是責任;作為老師,‘傳道授業解惑’是職責,但老師沒有處理犯罪的權利,那是執法者的責任。而私下處理在香港也是一種犯罪行為。依照某些人的觀點,我應該去犯罪來掩蓋另一罪行,就因為犯罪者是個匿名學生?縱容犯罪,會對法律制度造成極大破壞,結果是全社會受傷害。因為犯罪者是個匿名學生,就值得嗎?”
“我也不愿意看到學生入獄,但她已是成年人,應該為此行為負責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她的行賄對象。”戴暉輝表示,作為內地學生,有可能受到法律差異、學術氛圍差別等方面的影響,在內地大學作弊后可能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比如學校內部通報、處分等,但身在香港,就應該嚴格遵守香港的法律,維護大學的學術氛圍。
針對香港高校“買考題”第一案,有人認為,此案發生在師生之間,老師應有對學生進行道德教育的職責,是否可以網開一面?
面對這種質疑,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公共行政系教授王紹光表示:“類似的學生賄賂確實第一次聽說。我來香港中文大學七八年,聽到的高校腐敗案不多,有幾起都發生在老師房屋補助的問題上,之前規定這一補助不能用來租用自己或親屬的房子,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期才無此限制了。我們學校最近剛有一個學院副院長被舉報,他早年拿房屋補助租用的房子,名義上是別人買的,其實是他自己的。內地是個‘情、理、法’的社會,香港雖然比西方學校更講‘情’,但也要遵循‘法、理、情’的社會規則,涉及這種賄賂事件,不會講情。一旦涉案,后果是極其嚴重的。比如我剛才提到的副院長,他原本在香港有極高的社會地位,一旦被判刑,不但名譽受損,而且會被取消教職,同時會被取消豐厚的退休金。”
對此,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廉政研究室副主任任建明解釋,內地講“教書育人”,老師負有對學生做思想工作之責。但大學生一旦過了18歲成為公民,教化作用就很小了,他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法律責任。而且,老師也有可能管不好,在香港這樣的法制社會,弄不好還會讓自己離犯罪越來越近。
在香港廉政公署網頁上,出現最新一輯宣傳廣告:“舉報貪污、不吐不快”,因為“知道如不講出來,只會令貪污勢力不斷膨脹”。據悉,廉署會不斷推出新廣告,在媒體上、社區中滾動宣傳,由此形成的反腐意識也是戴暉輝近乎“條件反射”般舉報的一個注腳。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原標題為《香港城大賄賂案的兩個主角》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