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云:“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蕃。”清代繪畫史上出現(xiàn)王原祁這位“集其大成,自出機杼”的山水畫大師,并非偶然。在談王原祁之前,我們先來看看他的家世淵源。
王原祁的父親王揆是清順治十二年的進士出身,其祖父王時敏23歲即任太常寺的尚寶丞,其曾祖父王衡舉明萬歷十六年順天試第一。最值得一提的是其太祖父王錫爵。這位王錫爵大人,就連《明史》也不惜千余言來為他作傳。茲摘錄數(shù)行請大家一讀:
王錫爵,字元馭,太倉人。嘉靖四十一年舉會試第一,廷試第二,授編修。累遷至祭酒。萬歷五年以詹事掌翰林院。
十二年冬,即家拜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參機務(wù)。還朝,請禁諂諛、抑奔競、戒虛浮、節(jié)侈靡、辟橫議、簡工作。帝咸褒納(時王錫爵因不滿首輔張居正奪情,居家不出)。
二十一年正月還朝,遂為首輔(其間因與他人政見不合,以母老為由,連乞歸省,萬歷帝賜費,并遣官護行,歸家二年。此間首輔申時行以及列其前之許國等閣臣相繼去位)。
錫爵在閣時,嘗請罷江南織造,停江西陶瓷,減云南貢金,出內(nèi)帑(國庫之公款)賑河南饑。帝皆無忤,眷禮逾前后諸輔臣。

王錫爵一生為官可謂勇于改革,且清正廉潔,晚年“引疾乞休”,直到萬歷三十五年,皇帝還對他念念不忘,特加少保,并遣官召入,其三辭不允。卒年七十七歲。贈太保,謚文肅。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兒子王衡,也就是王原祁的曾祖父,少年便有文名,萬歷十六年舉順天試第一,因其時王錫爵高位在上,不免有人誹議,王衡遂不參加會試,以示清白。直到萬歷二十九年,王錫爵罷相已久,才去參加會試,并中第二名,廷試亦是第二。
另外,王錫爵秉政期間,還提拔王鑒(四王之一)的祖父王世貞為南京刑部尚書,就連后來身負(fù)重名的董其昌在萬歷十七年舉進士后,從諸多行跡來看,亦得王錫爵不少恩惠。由于王錫爵秉政期間剛直寬厚,任賢為用,繼其后之首輔沈一貫又是他力薦推舉。其晚年閑居在家,自然是行得春風(fēng)、下得秋雨。然其子王衡先卒而去,愛孫王時敏自是隨其左右,飽受不凡之蒙養(yǎng),加之后天修能,自非尋常人物,特別是在學(xué)習(xí)書畫之際,一開始即直接得以董其昌的指導(dǎo)。董氏精心為其作臨古畫稿,畫稿中“凡輞川、洪谷、北苑、南宮、華原、營邱,樹法、石骨、皴擦、勾染,皆有一二語拈提。”或許因為在書畫學(xué)習(xí)上太過投入精力,王時敏從23歲即“位列禁廷侍從”的官員,直至年近半百時也僅官至太常寺少卿,仕途之不順,使得他本該以效法先祖之志,“兼濟天下”為己任的理想,最終在明之前數(shù)年,以病疾為由,引退在家,過起了“獨善其身”的文人生活。
大多學(xué)者,在研究四王的過程中,把王時敏和王鑒在明清易代時不同的表現(xiàn)(王時敏出城接清兵,王鑒居家不出)簡單地說或是“明哲保身”,實際上,如果稍加注意兩人的思想“血統(tǒng)”,就不難得出其表現(xiàn)在此的結(jié)論。
王時敏的祖父王錫爵在朝時也曾數(shù)度引退,但因其政治謀略高遠(yuǎn),最終得以“兼濟天下”,而王鑒則是大相徑庭。王鑒的祖父王世貞是嘉靖二十六年舉進士,時年十九歲,并授刑部主事。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曾做過刑部主事的司法要員的父親,也就是王鑒的曾祖父王(時任右都御史)卻因獲罪奸相嚴(yán)嵩被殺西市。《明史》稱:“世貞解官奔赴,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嵩陰持獄,而時為謾語以寬之。兩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諸貴人輿,搏顙乞救。諸貴人畏嵩不敢言,忬竟死西市。兄弟哀號欲絕,持喪歸,蔬食三年,不入內(nèi)寢。既除服,猶卻冠帶,苴履葛巾,不赴宴會。”嗚乎哀哉!此中有何等悲憤。雖然后來王錫爵秉政期間任用王世貞為南京刑部尚書,但最終王世貞還是“三疏移疾歸”。可見王世貞是真正看穿了所謂的“政治”。然而王世貞并非沒有“平天下”之志。今天看來,在明史上能與之相比肩的文壇領(lǐng)袖似乎未見其人。《明史》稱:世貞“與李攀龍狎主文盟,攀龍歿,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nèi)。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王世貞有二子,長子王士騏,舉鄉(xiāng)試第一,萬歷十七年進士,亦能文。次子王士在父過世后因事入獄,全由當(dāng)時文士王稚登傾身相救,才免一死。想想看,王鑒出身在這樣一個家庭中,清兵入關(guān),而居家不出,自是看破了那“政治紅塵”。
再說王時敏在清兵入關(guān)后,并不是真正做起了一位隱退林下的遺民畫家,他既不像王鐸那樣去作“貳臣”,在內(nèi)心深處充滿矛盾和痛苦;也沒有像傅山那樣“著朱衣,居土穴,思故國”來操守清白、拒不出仕;更沒有如黃道周、倪元璐那樣有殺身成仁、與國同亡的想法。他雖然也有無奈、悲哀和憤懣,也自稱是“五內(nèi)摧裂”,但他的內(nèi)心并沒有頹廢與絕望,他以繪畫為藍圖,悉心培養(yǎng)門徒,特別是對他的愛孫王原祁更是用心備至。其在愛孫王原祁身上的良苦用心,在數(shù)十年后,得以顯現(xiàn)。
王原祁兒童時代偶爾臨作山水畫,竟被祖父王時敏誤為己作,曾斷言:“是子業(yè)必出我右”。王鑒在看到王原祁的畫后,也對王時敏說:“吾兩人當(dāng)讓他一頭地”。后來,王原祁能在山水畫上集歷代之大成,真正能成為繼董其昌之后,將半抽象的文人山水畫推向高峰,也算是不負(fù)所望。
王原祁出生三年后,明清易代。在他成人之年,清代的江山已是穩(wěn)固,滿漢民族間的矛盾也有所緩和。其父王揆于順治十二年中進士,出仕清朝。王家雖為官宦家庭,但文化氣息也是甚為濃厚,且富有收藏。此時的王時敏已是為世公認(rèn)的“畫苑領(lǐng)袖”。王原祁自幼習(xí)畫讀書,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特別是其祖父王時敏更是對他寵愛有加,耐心傳授繪畫心法,講演“六法”要旨以及古今繪畫之變同。直到王原祁二十九歲中進士,踏上仕途之際,王時敏猶諄諄告誡:“汝幸成進士,宜專心畫理,以繼我學(xué)。”后來又親手為其繪制《仿自李成以下宋元名家山水冊》供他臨摹學(xué)習(xí)。晚年的王原祁回憶于此,自稱:“余先奉常贈公匯宋、元諸家,定其體裁,摹其骨髓,縮成二十余幅,名曰‘縮本’丁巳夏初,忽以授余,其屬望也深矣!余是年三十有五,拜藏之后將四十年,手摹心追。庚寅冬間,方悟‘小中見大’之稱,亦可以‘大中見小’也。”

好個“小中見大”、“大中見小”,今日思之,怎是一般畫者所可夢得。這也難怪“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為何“首先要革王畫的命”了。
王原祁中進士后,先是觀政吏部,又任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繼之又外派任縣知縣。46歲時奉調(diào)回京,59歲奉命鑒定宮廷所藏古代書畫,64歲任中國書畫類集《佩文齋畫譜》總裁,70歲奉詔主持繪制《萬壽盛典圖》,為康熙帝祝壽。其間因入值南書房,所究畫學(xué)造詣深得康熙帝賞識,并親筆為其題寫“畫圖留與人間看”來贊揚其畫藝,王原祁很快成為康熙帝所倚重的文臣。其畫名大噪,宗者遍及朝野。今天所見《石渠寶笈》三編中共收入王原祁的作品近百件(套),此是專門記錄宮廷藏畫的專集,只此就可見一斑了。另外,在康熙、雍正、乾隆近百年間,在宮廷“如意館”供職和進入宮廷參與創(chuàng)作的畫家中,如唐岱、王敬銘、金永熙、佘熙璋、孫阜、張宗蒼、陳善、方琮等都是王原祁的弟子或是再傳弟子。因此,若以“四王”畫風(fēng)影響清代宮廷山水畫風(fēng)來說,不如說是王原祁本人的影響更為確切。王原祁的山水畫風(fēng)不只是影響宮廷畫風(fēng),也極大地影響了文人山水畫的主流,更重要的是對滿洲貴族宗室畫家畫風(fēng)的極大影響。這不由得令我們想起王時敏、王鑒早年隨處借臨趙宋遺民趙孟的作品,那“向人欲仿趙王孫”是有著何等的含意了。也不由得讓我們更深刻思考王時敏早年對他的囑咐:“汝幸成進士,宜專心畫理,以繼我學(xué)”的個中含意了。
是圖《仿倪黃筆意圖》紙本墨筆,28×41cm,是康熙癸未(四十二年,1703年)王原祁為友人彥瑜而作,并題有一絕:
溪流深處白云重,
一帶疏林對碧峰。
風(fēng)味會須求靜逸,
天真不使墨痕濃。
時年王原祁63歲,此間其已入值南書房,乃是人生正得意之時。十一年后王氏去世,此時是其藝術(shù)進入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時期。此幅也是他“小中見大”的代表作之一。與其同時期的代表作品還有另外一幅《仿倪黃筆意圖》(現(xiàn)藏廣東省博物館)和《仿大癡富春山居圖卷》(現(xiàn)藏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此幅雖仍然是表現(xiàn)丘壑林木、山巒房舍等具體景物,但此時的這些景物比之他的祖父王時敏以及前人,更近于符號化,已拉開了與真實物象的距離。其以精微之筆一一從小處組合收拾,畫面中的起伏、開合、賓主、隱現(xiàn)、聚散、干濕、濃淡以及點、線、形、勢與筆墨的滲透穿插,都造成了沉靜、淡雅、簡潔的畫面觀感。畫中物象已被提煉成數(shù)個筆墨,用筆綿里藏鐵,似柔實剛,含蓄中寓雄健。用墨積淡為濃,干筆皴擦,焦墨醒點,正如其詩所云:“天真不使墨痕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