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悅石,1945年生,北京人。少年時開始學習中國畫,五六十年代曾得到畫壇耆宿的親授,為著名國畫家王鑄九、董壽平入室弟子。有深厚的國學修養和對繪畫理論的研究,精于書畫鑒賞。青年時代開始遍游天下,深入生活,寫生創作。其作品疏朗、灑脫、遒勁、蒼辣、奇峻、生動。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東方美術交流學會理事,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理事。
一
古之學者在內心處下工夫,今之學者在門面處下工夫。人人盡知,奈何!何止門面,其嘴巴功夫又何其了得!
書法之發展在品評、鑒賞,能持此道者應在學識眼界上不同凡響。招牌碩大、本事低微者乃今日之流弊也。政府于體制上有待完善。
潘天壽先生畫如關西大漢執鐵板銅琶歌大江東去者。前日讀先生詩集,至“浪沙淘盡幾英雄,倒海潮聲歲歲同。鐵板銅琶明月夜,更何人唱大江東。”乃先生自白。
以形寫神之論出自顧虎頭,此中國畫之要素,后世論者無數,似無出其右者。近來世風大變,不論神形,不論筆墨,唯以西方構成為要。只是點、線、面,黑、白、灰之變,或構圖奇詭,幽冥晦暗。新則新矣,余以為此等繪畫非中國畫,不知后人如何看法。
宗少文著《畫山水序》是知者。宗氏曾涉荊巫,登衡岳,結茅于衡山,嘗言:“名山恐難遍游,唯當以澄懷觀道。”其旨在澄懷,其意在觀道。吾輩今日能澄懷否?潘天壽先生詩云:“正從平淡出層奇,高品原來不可師。”道出書畫神妙之要素,乃在不可師處。如何追尋,又不師變為可師,讀書蒙養,氣質變化,畫品自高,此又為潘翁語作另一注腳。
夫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人,游于藝。”據德依仁,游心茲藝,故所作無不曲盡其妙,是得“從心不逾矩”之道也夫!繪事者據德依仁之馀也。
蕭龍樵從姜穎生學,一洗前清流弊、穎生舊習,脫胎換骨,風貌自出,樸茂綿密,筆力勁健,其沉實蒼莽處直逼龔柴丈,深邃細密處不讓王叔明,民國時曾享大名,百年來畫山水者應有公論。新中國以后很少提及,似為不公。
余少時曾從友人處借得蕭龍樵山水臨寫,其于大滌子、梅瞿山得意處令人叫絕。
因筆墨濃厚蒼郁,世稱蕭龍樵為黑蕭、蕭泉為白蕭。蕭泉亦蒼潤可喜。
王右丞詩名滿天下,其畫名亦滿天下,董思翁推為南宗第一人。后世稱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心中淡泊,故畫中有文氣。潘天壽詩云:“須知雪里甘蔗樹,早證散花說法時。”
王右丞有詩云:“前身應畫師。”畫師者,是時也地位卑下,詩人者地位崇高,人人景仰。以王右丞之地位自比畫師,不知詩人作何想法,余不解之處一也。
先賢誨余曰:“多讀書卷,開汝慧根,馀力作畫,畫自佳妙。黃子久五十學畫,嘆其學問人品冠絕一時,豈唯圖畫哉!”
董壽平先生畫松乃平生絕學,老筆雄健,氣勢開張,其畫松針時手握雙管,應手而出,氣傲煙霞。史傳張能手握雙管一時齊下,時人驚為絕技,可惜已無其跡傳世。董公遠接張,變文字為畫圖,闡幽發微,實有功于畫壇者。
董思翁筆墨儒雅,風流蘊藉,意境高簡,獨步一時,文人畫之正傳不虛也。
思翁山水不著一人,空曠疏闊,雅淡平實,與郭河陽所倡可游、可居之境另一番景象,二家之妙在出世入世之分合。

友人來訪,言談中憶及可染先生畫語,友人云:“可染先生從白石老人習畫十年,老人名為一揮,實則從未一揮過,不過一慢字耳。故可染先生提倡一慢字訣。”余對曰:“慢者,繪事之一法耳,如無漏痕,如錐畫沙,如蟲食木。至若下筆如同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憶其神情,迅疾神爽,氣勢筆勢齊到,畫則蓬勃有生氣。至于疾徐之用在擒縱之間,瞬間轉換,筆致紛披,自有高明可見。試看可染先生所作又何嘗一味用慢,其迅疾處時時可見,唯后之學者,生吞活剝,累及明師,實為可嘆。”
白石老人用筆非一慢字可解,其所謂感覺之慢,乃行筆沉實之謂。前人形容武學練功有“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觀老人用筆又何嘗不如是,筆筆是古法,又筆筆是新法。師前人者師其心,非師其跡。
可染先生畫漓江頗有心得,嘗題句云:“吾三游漓江,覺江山雖勝,然構圖不易,茲以傳統以大觀小法寫之,人在漓江邊上終不見此景也。”以大觀小得千里之勢,非唯寫生以得之。故而說人在漓江邊上終不得見,此乃千古平易之法。今人唯寫生為終極,故棄心法,乃至畫壇凋敝。
學畫者應知畫之優劣,筆墨氣韻之高下。一幅畫妙在何處尚且不知道,如何學畫?故學畫宜先煉眼,眼高才能手高,常看“文革”前名家作品與歷代傳世名作,久久浸潤其間,自有心得。
古之學者出游之時,以心為主,以筆為輔,默識于心,蘊養久之,手中之物已非眼中之物矣。
吾師王鑄九先生今年十一月乃去世四十周年矣。憶昔揮毫之時如同昨日,謹記于此以志不忘。
先生作畫勁健沉實,談笑間一揮而就。余少年時觀此情此景,無限景仰,故臨摹先生作品時間最久,是時也心摹手追,務求相似。時光流逝,今日始知獲益良多。
二
作畫以筆力勝,筆力由骨氣勝,骨強則氣勢強,無骨則無勢。一寸線一寸骨,骨法用筆也。故曰“寸骨寸心”。易曰:“強其骨”。嘗說:“意到筆不到”。意者何?筆斷跡連,跡斷意連,意斷勢連。畫貴有勢,不尚雕琢,方為至美。

畫貴內美。所謂蓬頭粗服不掩國色。有內美方能攝人魂魄。倘使寓目不忘,久看久新,則必為名跡。
所謂天驚地怪見落筆,倘能面貌新奇,筆下萬鈞之重,自然足以駭世驚俗。石濤畫多變,康乾時視為新奇,民國后聲名鵲起,惜山水多一遍熟。近世畫風多由此出。雖有水墨酣暢之趣,然失之浮薄。終不能成千古之法。
王麓臺、王石谷蒼厚華滋,皴染醇厚,筆力遒勁,可為習畫不二法門,乾嘉以后不復見矣。黃賓虹以靈動奇崛之筆層層積染,得古法,開生面,破板刻沉悶之氣,絢爛靈動稱奇絕,遂開一代畫風。
歷代論畫都是墨須新研,水必新泉,而賓虹先生獨用宿墨,能使墨彩煥然,層層積染,筆筆留痕,見筆力,見精神。如賓翁所言,獨入深山,忽見大光明者。
賓翁在世時,畫界不以為然,賓翁人極厚道,每有來訪者,即從箱中抱出所畫,口中之說:“你挑吧,你挑吧!”訪者歸后卻以為笑談,大講賓翁之作如何,屋中滿是宿墨之臭云云。余記此則只是有感而為,歷史何其相似乃爾。
惲南田有清氣,韻致儒雅,恬淡自適,后之學者無書卷氣,東施效顰,天分不夠,難成畫者。
董香光一代宗師,精鑒賞,富收藏,書畫俱佳,氣度恢弘,儒雅大方,筆墨蘊藉,氣韻天成。平中寓奇,不故作驚人之語,不布險絕奇縱之局。后之擔當、八大皆從此生。
缶翁筆下酣暢淋漓,氣使筆運,如長槍大戟,嘎嘎有聲,胸中塊壘齊出筆底,是金石氣,是浩然氣,是雄健氣,是丈夫氣。后之學者學養不夠,氣勢不足,有學無創,筆力殫弱,努力而行,則失之枯梗。
宋人畫千巖萬壑,氣象蕭森。五日一石,十日一水,一筆不茍。余少年時曾數數臨之,得用筆之法,獲益良多。
近世大寫意每況愈下,習者雖眾,知者甚寡。尤多縱橫涂抹,不知妍丑。不知者以為涂鴉之法即為寫意。殊不知寫意者乃經意之極若不經意,千錘百煉,以少勝多,精妙絕倫,筆墨之趣起于畫外。觀千載下能寫意者數人而已。
吾師兩石甕初從缶翁習花鳥畫,得筆力遒勁蒼辣之勢;后從白石老人,得其樸茂沉厚之筆。六零年后風格迥異,健筆凌云、日日新又日新之時,突遭“文革”之變。運動初始之時,因不堪非人之凌辱,遂于家中以自縊而棄世,天道如此,令人遺恨畫壇。
初師吾師習畫之時,從臨摹入手,臨摹中授以收放之法,氣使筆運,氣象頓生。
壽平先生畫家中之學者,榮寶齋有“繪畫百科全書”之譽,近世中罕見之。中正平和、醇厚典雅,其行筆爽健,得生發之趣,又士夫氣、書卷氣,得元明人遺韻。惜曲高和寡,閭里間多不解其意。
鏡汀先生得王石谷法,筆墨精妙,民國以來無出其右者。五九年始,畫法大變,遠追張僧之沒骨法,及唐宋人的大筆勾劈,布局險絕,新奇生動,色彩品紛,雍容雅宜。時代新風,筆墨傳承已成風范,一時間畫界無不稱絕妙。惜“文革”伊始,一切都灰飛煙滅。
六零年以后,政治氣氛寬松,藝術界人士大都進入成熟期。王鑄九、李苦禪、郭味蕖、吳鏡汀、胡佩衡等都是筆墨老到,境界一新。新風新貌脫穎而出,讓人懷念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