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一個多月時間,持續艷陽,持續高溫,滴雨未落。母親從老家來信,說“天干得很”,苞谷蔫了,樹葉萎了,村前那條河,斷流了,連屋后那口井,也快沒水了——就是那一口,在那篇叫《背在背上的井》(刊于《散文》1996年12期)的文章中,被我深情眷念著的,清澈、甘冽、幽深,仿佛將永遠長流的那一口。
那井,就在我家屋后,離灶臺不過五六米。在川西丘陵,鄉下農人,幾乎家家都有蓄水的石缸,默默地蹲放在房檐下,或廚房里。唯獨我家沒有,也不需要。因為屋后那口井,就是我家的水缸。那茵綠澄清的水,仿佛有腳,從井里,便能徑直走進家中,在鍋里涌漾,在柴火間歡騰,潤澤著我家那些或豐或儉的日子和季節。
現在想來,那井也實在平常。被周圍的竹樹簇擁,石砌的井臺,便小得不能再小;四壁是厚厚的青苔,伸進脖子喊一聲,照樣嗡嗡混響;偷偷扔粒石子進去,水面上的倒影碎了,沒了,過一會兒,又照樣晃蕩著,將樹影、云影顯映出來,將一張張面孔顯映出來。就像大地的一只眼睛,它秀氣,玲瓏,溫潤,秋波蕩漾。又像隱在村里的哲人,它默默地打量著,沉靜地冥思著。它仿佛熟知一切,看透一切。它默默地接納著一切,承忍著一切:天上的波光、偶爾飄落的花瓣、被風帶落的枯葉、孩子丟進去的石子、不小心掉入的硬幣,它總那么沉靜。那些青苔染綠的水,總是波瀾不興,蕩漾著四季的繁星和疏月。
也許,就是這樣的沉靜,它帶給我的最初感覺,是神秘,是略略的誘惑和恐懼。小時候,我們總被告知,不要到井邊玩耍。但我們總忍不住。有時,甚至長久趴在井臺上,呆呆看那井底,仿佛想要弄清,那些水究竟從哪來,想要知道,水干了,能否找到那些遺落的錢幣。只是記憶里,它一直沒有干過。雖然有時它也枯瘦,像被吸干了乳汁,空蕩蕩的裸露著四壁。但一夜間,又囤滿了豐盈的水,像母親飽滿的乳房。
尤為可愛的是,那井,從來不渾,一年四季都清幽幽,綠茵茵的。那水,三九寒冬是微溫的,酷暑盛夏卻沁涼透心。它好像懂得什么叫雪中送炭,而不是錦上添花。
記憶中,井旁的空地上,常年都活躍著一群孩子。他們像我當年一樣,圍在井旁玩耍,嬉鬧。像我當年一樣,他們沒有發現,有一團氤氳的濕氣,伴隨著他們。他們玩得盡性盡致,當然毫無察覺。但那井水的氣息,那微微的濕意,卻早滲入他們肌膚,潛進他們血液里了。而其中的意味,要在許多年后,才會顯現出來,被他們感受和體味——這些年來,我漸漸覺察,自己的許多作為,似乎都與那井有關。我從那兒汲來的一口水,噙含在胸腔里,三十多年了,依然不改不變。無論走多遠,天涯,或是海角,血脈里,似乎總有那井水在涌動,它影響著我的性格和氣質。它讓我習慣靜默,深沉而溫厚。
而現在,它居然就這樣老了。
我無法表述自己的心情。故園的一口井老了,遠在異鄉的我,又能和誰去訴說,或感嘆?三十多年來,我覺得自己這顆心,早已堅硬如鐵,或深幽如井,能夠承忍和掩飾一切。但是那一天,接到母親來信的那一天,得知那口井老了的那一天,它的形容、情調、場景,竟又一次在記憶里清晰。那清冽的水,素色的青石板,緊挨著的窮人的家,屋頂上裊裊升起的一柱柱炊煙……我跟著那氣息走了回去。在薄暮中,在柴煙彌漫的一天結束時。我被一種空曠而濃厚的感覺包圍。那口井,它枯澀的泉眼,把我困在那里了。
井水沒了,那口老井,或許真是老了。就像一絲涓細的泉流被堵塞,被淤埋,我忽然想不起下面該有什么內容。我只是莫名地想到母親,在鄉下奔波操勞的母親。然而,父親上次來我這里時說過:“你母親這兩年,又老了一大截,頭發也白了許多。”
記憶中,母親是有過一頭茂盛的長發的。烏黑,柔軟,油亮,光潔。那是她的驕傲,是她在鄉村里的旗幟。母親喜歡它們,疼惜它們。即使最困難的年頭,她也把它們梳洗得一絲不茍,呵護得無微不至。我一直記得,小時候,再忙的時節,從田地里,或山坡上歸來,洗臉或洗手后,母親總要撫點水在頭上,然后認真梳理,到一絲不亂了,再將它們精心編成兩條粗大的辮子。勞作或奔走,它們就在母親的肩上,在田邊或地埂,在蜿蜒的村道上,一晃一晃地蕩著秋千,像極了母親當年的身影:活潑,輕盈,歡跳。
后來,父親曾不止一次對我們說,你母親每次洗頭,都是蹲在井邊,用一大盆水,將頭發漂著,用皂角莢浸潤。這讓我總禁不住想象,在那些歲月里,這該是怎樣一種風景:黑發披垂下來,該是多么閃亮的瀑布,而當它們飄揚,也該是微風柔柔拂過湖面的感覺吧。苦難的歲月,艱辛的生活,把母親磨礪得那么粗糙,潑辣,強悍,惟有那一頭黑黑的秀發,似乎遠離了生活的困厄和挫頓,一如既往地,在鄉村里柔順著、飄拂著。
然而,自幾個妹妹依次出世后,母親就不再蓄發了。她剪了便于梳洗的短發。早晨起來,只需用手蘸水,略微抿抿,再蓬松零亂,也變得順溜了。貧困,勞累,雞鴨豬狗的忙亂,養兒育女的煩雜,使她早早告別了年輕和愛美的心境。像她的頭發一樣,母親提前進入了枯澀的中年——而那時,母親還不到30歲。
現在想來,母親那時實在太操勞了。從我知事起,家里家外,大煩小事,都得靠她奔波,操持。父親一直體弱多病,幾乎是母親一個人撐持著我們的家,撐持著那方遮風避雨的天空。她的一生,始終在為我們操勞、操心。起早貪黑,含辛茹苦。她像母雞一樣,護衛著她的雞崽兒。孩子長大后,卻鳥兒一樣飛走了,只有節假日才能回家看看。而母親,仍像一只窩旁守候的老鳥。她牽掛的心,始終那樣懸著,被我們牽扯著,放不下來。
兒子出世后,我常常在想,母親究竟是什么?
想不出明確的答案。我只知道,那個在下雨的黃昏,在路的盡頭,滿眼焦灼,靜等遲歸孩子的人,是母親;那個把叮嚀縫進鞋墊,把牽掛裝進行囊,把所有慈愛寫在心底的人,是母親;那個在孩子面前不流淚,在困難面前不低頭,為孩子辛苦奔忙,毫無怨言的人,就是母親——我只知道,這世上有一個最偉大而最平凡的女人,那就是母親。而在我懂得愛人的時候,我最愛的人,便是母親。在我僅有的文字里,寫得最多,最富感情的,也便是母親。我在遠離她的地方,通過文字訴說,感嘆,但母親只是默默奔忙,像深井一樣沉默。
自讀大學后,我在家里呆的時間就一年比一年少,離家時,走得也一年比一年倉促。偶爾回家,母親總是格外高興,不知疲倦地在菜園、井邊和灶臺上忙乎,為我們做飯,給我們炒菜。在母親,或許這就是最快樂、幸福的事。記得前年春節,早早寫信回家,告訴了母親行期,卻沒料到,接連不斷的事情跟在腳邊,弄得我一時半時動不了身。待好不容易做完事,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預約時間一周以后。剛進村口,就有鄉鄰告訴我,母親天天到街上等,把埡口都望矮了。未能如期而歸,母親該是如何著急,這我能夠想象。但當我帶著風塵和一臉歉意,出現在母親面前,她卻只說了一句:“回來了就好。”我所有的歉意,凝為淚滴落下來。
也就是那時,猛然看見母親頭發中間,凜然生出一撮撮白發,像春天黛青的遠山陰影里的一抹抹殘雪。這不經意的發現,在我心里,不啻一次劇烈的山崩或海嘯。
近年來,母親常說,她眼澀了,手鈍了,縫東西時,穿針都很困難了。而我記得,母親的手腳,曾是全村里最快的,母親的針線活,是全村最出色的。無論她縫制的衣服,還是衣服上打的補丁,都會惹得別人夸贊。小時候,每年春節前,母親都要給我們幾姊妹做鞋。那時,她的眼睛明亮如鏡,她納的鞋底,針腳又細又密,鞋幫和鞋底,都有好看的花紋。可是現在,她卻連穿針引線,都感到困難了。
“本來想給孫娃做兩雙鞋的,眼睛看不清了。”母親聲音里,有些無奈和凄惶。
我聽了,鼻子酸酸的,眼睛澀澀的,直想哭。為母親的蒼老,也為自己的粗心。雖然我早知道,南來北往人自老。白發取代青絲,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抗拒。但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忽略了母親的變化。每次想到她,浮現眼前的,總是年少時看到她的樣子:精神,精明,能干。數十年如一日,母親一直辛苦奔波,承忍,一直為我們提供著溫暖和關愛。那樣的自然而然,讓我們以為,她會一直如此。讓我們一點兒也沒覺察到,她會一年比一年老;她的皺紋,會一年比一年密;她的頭發,會一年比一年白。也許,我是真的太大意了。連七歲的兒子都知道,世界上一去不復返的東西是時間,我怎么就沒在意呢?
就像那口沉默在屋后的井。那井水,一直那么清澈,純凈,一直那么源源不斷,讓我們從沒想到,它也會有枯衰的一天,也會有再不能讓我們汲飲的一天。
記得,讀過臺灣詩人虹的一首詩,叫《媽媽》:“當我認識你,我十歲/你三十五。你是團團臉的媽媽/你的愛是滿滿的一盆洗澡水/暖暖的,幾乎把我漂起來……等我把病治好/我三十五/你剛好六十/又看到你,團團臉的媽媽/好像一世,只是兩照面/你在一端給/我在一端取/這回你是泉流,我是池塘/你是落淚的泉流/我是幽靜的池塘。”
或者,對我們而言,母親就是那不停地供我們汲飲、滋潤著我們心田的一眼井?
最近一次離家前夕,也是在那井臺旁,母親漂洗著頭發,邊洗邊對我說:“你看,我這頭發,快全白了。”記憶中,是母親那茂盛的黑發。而眼前,那縷縷白發在水波中游動,那樣的白,那樣的觸目驚心。它炙烤著我,令我羞愧難當。母親用毛巾擦干頭發后,抬眼看看我,又看看我身邊的兒子,只說了一句:“快60歲的人了,頭發該白了……”
在《背在背上的井》中,我曾這樣說:“離開故園的人,心里都實實在在地‘背’著一口故園的井。雖然沉滯苦重、疲累不堪,卻終究不愿放下,因為,異鄉沒有故園的井,而他們的靈魂,有著永遠的渴意。”現在才明白,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堅持“背”著那口井,還因為,那井水里,滿溢著母親的濃濃愛意,和我有關母親的斑駁記憶。
而自己,居然一直在母親的溫柔中行走,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