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楚蔓住的是祖上留下來的老屋,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屋到底有多久的歷史了,就連母親也說不清楚,她說嫁給父親的時候就這樣,雕花的床,斑駁的瓦,碗粗的柱子,漆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但依稀還能看見當(dāng)年的大紅。不知從哪輩起,這老屋便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地淪落,到了楚蔓的父輩,雖不能說殘?jiān)珨啾冢膊贿^是遮風(fēng)擋雨的一個窩罷了。
這樣的老屋,在楚蔓所在的那個江南小鎮(zhèn)已經(jīng)不多了,那曾經(jīng)厚重的歷史已經(jīng)被一棟棟商品房所代替,只有楚蔓,執(zhí)著堅(jiān)守著她的老屋。有人說楚蔓不開化、不時尚,不懂得享受現(xiàn)代生活。楚蔓只是微微一笑,現(xiàn)在不流行懷舊嗎?
對于楚蔓來說,有老屋,就夠了,雖然生活清苦,但一直有愛。
楚蔓對老屋是有感情的,從呱呱墜地開始,她就透過窗,看著屋外那片空地上豆角的藤蔓“嗖嗖”往上爬,然后開出朵朵白色或淡紫色的小花。楚蔓是喜歡豆角花的,清雅而淡然,不與世俗爭寵。
其實(shí)這話,還有一個人說過,楚蔓的哥哥,林夕。
2
林夕不是楚蔓的親哥哥,他是被楚蔓的父親撿回來的。
正逢雨季,綿長的雨鋪天蓋地,“簌簌”打在茂密的豆角葉上,飽滿的豆角似嬰兒般大口吮吸著雨水,正如剛出生的楚蔓,撤了歡兒地瘋長。
楚蔓的母親說,去摘點(diǎn)兒豆角吧,已經(jīng)沒錢買菜了,小蔓的奶水都快沒了。父親便去了。
屋后那片地里,全是濃密的葉子,遮住了父親高大的身軀,摘滿了一簍,父親正欲轉(zhuǎn)身回屋,卻從藤蔓深處傳來兩聲輕微的嬰兒啼哭。父親奔了去,一席單薄的毯子里裹著一個男嬰,眉目清秀,父親往男嬰額頭一探,燙,狠心的父母。
父親抱嬰兒回屋,母親說,趕快送醫(yī)院,父親便借了錢,把那孩子送到了醫(yī)院。沒想到,這院一住就是幾個月,父親花光了所有的借款和積蓄才醫(yī)好了男嬰的病。
在醫(yī)好孩子的病后,父親曾經(jīng)和母親商量把孩子送人。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她說,這孩子跟我們有緣,就讓他跟我們的小蔓做個伴吧,那毯子上不有個林字嗎,可能這孩子姓林,你撿他那天正好是七夕,就給他取名叫林夕吧。
林夕便這樣成了楚蔓的哥哥,楚蔓便親熱地叫了他林夕哥哥。
楚蔓的父母沒有隱瞞林夕的身世,自林夕懂事那天開始,他便知道他是個被人遺棄的孤兒,但這并沒有在林夕身上留下多少陰影。他在楚蔓父母的愛護(hù)下與楚蔓一起在那座老屋里快樂地成長。林夕更是愛護(hù)他的妹妹楚蔓,他們一起游戲一起上學(xué)一起在老屋的閣樓上故意走出“咚咚”的聲響,一起與老屋見證著他們幸福快樂的生活。
16年后,林夕已成俊秀少年,而楚蔓也已是花季少女。這是個情愫暗生的季節(jié),懵懂的青春,更何況在一起生活了16年的林夕與楚蔓。
楚蔓看林夕的眼神已明顯有些羞澀,甚至不敢直視,卻光彩四溢。林夕也是喜歡楚蔓的,雖然還不懂什么是愛情,但林夕那時就想,這輩子一定不讓楚蔓受半點(diǎn)兒委屈。
那時候,林夕和楚蔓放學(xué)后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他們老屋外的那片菜園里澆水施肥,看著豆角一串串地長起來,林夕說,給你做最喜歡吃的干煸豆角,楚蔓便羞澀地點(diǎn)了頭。
楚蔓還清楚地記得16歲那年的七夕,依然下著雨。林夕說,楚蔓,我們?nèi)タ炊菇腔ò伞5乩铮黄亩菇腔ㄋ厮氐亻_著,林夕說,這花真漂亮,清雅而淡然,就像你一樣。
楚蔓便紅了臉。
3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老屋的瓦礫上,順著瓦溝像斷了線的珍珠掉在屋檐下的水溝里,水花泛后,是淺綠的青苔。
楚蔓醒來,懶懶地躺在床上,突然發(fā)現(xiàn)林夕霸道地定格在她的腦海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頭零亂的長發(fā),楚蔓聽到他喚她的名字。她搖搖頭,抱著棉被發(fā)呆。林夕還在,楚蔓欲擁抱林夕,卻發(fā)現(xiàn)林夕已不在。
窗外那片菜地里,豆角花正一片一片地開。那是楚蔓親自種的,以前這都是代父母親做的事,但自從兩年前父母同時因意外去世,楚蔓便親自種了豆角,看著父母種了二十幾年,這對楚蔓來說,不難。
看著窗外枝繁葉茂的豆角,楚蔓的嘴角微微泛起了幸福的笑,她仿佛看見了林夕狼吞虎咽般吃著于煸豆角的饞樣兒,心便柔柔地疼起來。
從19歲那年起,這已然成為楚蔓的習(xí)慣。每年的七夕,楚蔓都要摘了滿滿一袋豆角,從南方的這個江南小鎮(zhèn)坐火車去北京,因?yàn)椋莾河辛窒Α?/p>
林夕是考上大學(xué)才去北京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沒有回到那座江南小鎮(zhèn),沒有回到老屋,沒有回到他最愛的楚蔓身邊。他對楚蔓說,等我,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
其實(shí),考上大學(xué)的不只林夕,還有楚蔓,但因?yàn)榻?jīng)濟(jì)原因,楚蔓的父母沒有把錄取通知書拿給楚蔓,只告訴她落榜了。楚蔓和林夕都不知道這個秘密,但楚蔓并不痛苦,她了解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的,她曾經(jīng)想過,如果她和林夕同時考上大學(xué),她也會放棄。
正是在那一年的七夕雨夜,楚蔓得到了林夕的愛。
藤蔓深處,楚蔓問林夕,你聽到牛郎織女說哨悄話了嗎?林夕說,聽到了,牛郎說,織女,幾千年了,我們每年只能相會一次,這是我最大的遺憾,因?yàn)椋髦獝劬驮诤拥膶Π叮瑓s咫尺天涯。楚蔓笑,林夕,你會讓你的織女受此煎熬嗎?
林夕突然緊緊地?fù)磉^楚蔓,楚蔓,我愛你,等我,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林夕霸道地吻著楚蔓,蒙蒙的細(xì)雨淋濕了楚蔓的長發(fā),混雜著楚蔓幸福的淚水,順著青春的臉頰洶涌而下……
楚蔓永遠(yuǎn)都記得那晚的初吻,也不會忘記林夕給她的承諾。接下來的幾年里,她便像織女一樣勤勞地在老屋里耕作著,默默地看著那片豆角地花開花謝,而每年的七夕,楚蔓也必定帶上滿滿的一袋豆角北上,去會她的牛郎,林夕。
4
老屋外的那片豆角地里的豆角已經(jīng)掛滿了枝頭,楚蔓卻沒了往年此時的好心情。不是因停了連綿的陰雨,屋外那片豆角在連日的太陽爆曬下變得有些發(fā)蔫,而是這棟承載了楚蔓太多幸福美好回憶的老屋即將在她手里作古,而林夕,最近半年的信明顯地少了。
楚蔓有些迷茫,她守著老屋做了7年的織女。7年里,她去了7次北京,每次去,楚蔓又辛酸又幸福,辛酸的是,林夕為了給楚蔓的承諾,在北京辛苦地打拼,他饑一頓飽一頓,有時甚至一天只吃兩袋方便面,他一分一分地?cái)€錢。他說,要給楚蔓一個像樣的家;幸福的是,雖然相隔千里,至少她還擁有林夕的愛,有愛不覺天涯遠(yuǎn),所以每每楚蔓看著林夕狼吞虎咽吃著她炒的干煸豆角,她便幸福著釋然了。然而,最近的這一次,她在林夕的那個十平方米的破屋里遇到了一個女子,她正在給林夕收拾屋子,二十一二歲的樣子,素素的打扮,見到楚蔓,她有些愕然,你……是林夕的女朋友吧,怪不得林夕那么喜歡你。那天,她們3個人一起吃了楚蔓做的干煸豆角,林夕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林夕說,那女子只是他一個談得來的朋友。楚蔓沒說什么,只是第二天就買了回程的車票。
老屋所在位置已經(jīng)列入鎮(zhèn)里建設(shè)規(guī)劃,而且規(guī)定了最后拆遷日期,今年的七夕。鎮(zhèn)里拆遷辦的小張通知楚蔓的時候,楚蔓是千萬個不愿意,那棟老屋,那片豆角地,是楚蔓和林夕的鵲橋啊。可王母就是王母,她除了橫亙楚蔓和林夕幾千里的銀河,現(xiàn)在連惟一的鵲橋也要狠心拆去。
而此時,楚蔓真的有些迷茫了,沒了老屋,沒了那片豆角地,沒了那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回憶,楚蔓真的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面對未來的生活。畢竟,到目前為止,林夕還不能給她一個家,甚至,她還會永遠(yuǎn)失去林夕,她看得出,那個素面朝天的女子是愛林夕的。
其實(shí)中國的文字真的好,比如“嫁”,指的是一個女人要結(jié)婚了,而女人要“嫁”,那是因?yàn)椤芭比说呐赃呌辛艘粋€“家”,一個女人和—個相愛的男人住在一個屋檐下,便成了一個家;而所謂“丈夫”,一丈之內(nèi)才叫夫,一丈之內(nèi),觸手可及,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可以聆聽得到他的心跳,可以感覺得到他37度的體溫和緩緩的呼吸,因?yàn)椋瑦郏挥幸徽傻木嚯x。有誰又愿意做一輩子的牛郎織女呢?
楚蔓想著與林夕的日日天涯,想著那個女子眼中愛的光茫,她還是害怕了。當(dāng)一紙拆遷通知書遞到她手上時,她是多么希望林夕能陪在她的身邊,她需要有一個男人來愛她,受委屈的時候可以在他寬闊的胸膛一靠,再梨花帶雨,生病的時候有他的噓寒問暖,以及那一杯暖暖的白開水,寒冷的冬夜里可以緊緊地?fù)碇偬鹛鸬厝胨蛇@些,林夕都還不能給她。
楚蔓去了信,問林夕還好嗎,林夕的回信很簡短,說他很好,只是最近很忙。楚蔓看到信的時候,落了一夜的淚,但她還是決定去北京,哪怕是最后一次。
5
2006年,七夕,北京西客站。
楚蔓著素白長裙,手里緊緊握著一袋豆角,當(dāng)她從擁擠的人群里走出通道的時候,站在她面前的,是她日思夜想的林夕。
林夕越發(fā)的俊朗了,只是越發(fā)的清瘦。緊緊擁吻之后,林夕接過楚蔓手里的豆角,遞給楚蔓一把鑰匙。楚蔓問,什么?林夕微微一笑,我們的家。
入夜,楚蔓躺在林夕懷里,看著屋外蒼穹那兩顆最亮的星星,甜甜地睡了。
北京的七夕,無雨,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