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作古多年了。
能想起老杜,是若干年后。一個熟悉老杜的人說在公共汽車上聽到了老杜說話。他說他是坐車去道外看一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之所以去,也是因為聽說老朋友光榮退休后,一直懷疑自己結實的身體出了毛病,弄得他老伴和孩子都沒著沒落的啼哭,用他老婆的話說就是,別看人活著前,四六幫不上,可真要是沒了。天還真就塌了。就在他邊打盹邊想著見了朋友該如何安慰,突然聽見身后一男人在電話里罵,小麻雷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他立刻驚醒,腦袋里“嗡嗡”響著,汗毛全立了起來:難道是老杜?老杜不是早就癟古了嗎?難道遇到鬼了?嚇懵瞪的他始終也沒敢回頭,因為他怕萬一回頭看見真是老杜,連個遺言都沒留下。
老杜就愛那么罵人,尤其是他們單位那些凈惹他生氣的生荒子兵們。
老杜是土生土長的東北軍人,不到40卻像個老頭兒,小矮個兒,胡子拉碴,軍裝因為偏肥而水襠尿褲,可因為他是軍官,再不濟也比當兵的強百倍。老杜穿衣服愛披著,褲腿挽著,黃膠鞋也好,三接頭皮鞋也罷,晴天一腳灰,雨天一腳泥,泥里還粘著新鮮的雞屎,要不是軍裝給他裝門面,還不如一郊區農民。那時候他在農場當廠長,農場和新兵營在一個大院,相互問干什么都看得清楚,屬于雞犬相聞。老杜夏天種地,冬天養雞,新兵訓練開始,農場里沒了活兒干,老杜便滿院子里突突突地溜,沒個閑時候,其實大家都知道,他那是在保護雞蛋。
由于部隊人手緊,新兵訓練的任務越來越重,老杜也被派上了用場。雖然老杜對于如何訓練新兵不很懂,管兵卻有一套,所以部隊里的領導因人施用地把老杜任命為新兵營營長。新兵不明真相,看見當官的一律敬禮,帶新兵的老兵炸營了,都如老杜雞籠子里的小雞崽般,蜷縮著,不敢動卻敢叫,無非是聲音控制得小了一些。
南腔北調的新兵不好管,新兵們初來乍到,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尤其是在家里放蕩不羈、是手不慣著、看誰都三只眼的主兒。橫,走路基本要別著膀子,兩手插在褲兜里,遠遠看了,很像模特臺上模特走的貓步,尤其是別著膀子,給人半身不遂的印象不很好。
站在那兒也不是一般地站,得有范兒,就是他們認為美的站相,一腿前伸,腳尖豎起且要左右搖晃,就像電影里壞人在手里轉動的刀子,一邊轉還一邊霸道地問,服不,小樣兒,毀了你重新做嘍你都不知道咋回事兒。
老杜就是在這樣的新兵面前開始了他的帶兵經歷。老杜在會上瞇縫著眼睛,猶如面對他的莊稼和小雞崽般進行了履職演說,我就是專門修理你們的人,不靠武力也不靠魅力,就是跟你一起受折磨,反正我們部隊里有的是管人的規矩,知道啥是雷池不?咱這地場不是一般的雷池。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收拾你們這些小麻雷子,老頭哄小孩兒——就是個玩兒。
要說老杜也不含糊,“奔四”的人,從早起到就寢,見天和新兵們一起摸爬滾打,無論哪個新兵耍熊放賴,他的辦法就是一個,以身作則。后來干脆把行李搬到了新兵營里,和新兵們一起打呼嚕、說夢話,不打你不罵你,就是用溫暖折磨你。老杜的這種貼身打法,愣是把新兵們給熊到了床頭,整得新兵火燒火燎地溫暖,不聽他的指定不好使。
新兵越來越規矩,越來越像兵了。那些一直自詡為有一套的班長或排長開始空虛了。閑急無奈,有人淘換出一把氣槍。在其他人的掩護下,常在怒號的風雪里,提著氣槍,在曠野里游蕩,無數的老鼠和貓頭鷹犧牲在他們的槍口之下,還有農場高空的白熾燈。老杜一直納悶兒,好好的燈怎么越來越不抗用了,愛琢磨的老杜開始站在燈桿下研究。終于,老杜發現了燈壞的秘密,他潛伏在夜晚里,跟邱少云一般抵抗著刺骨的寒冷,心里嘟噥著,小麻雷子,周扒皮到我頭上了。連續數日蹲守,老杜終于成功繳獲了班長們的氣槍,也順帶破獲了一直丟失雞蛋的大案。原來老杜變換蹲坑地點時,發現了營房頂上無數的雞蛋殼。老杜的白熾燈就是為了看護他的雞蛋,而他丟了無數的雞蛋顯然都進了老兵的肚子。
大家知道老杜愛雞蛋如命,發現了如此眾多的雞蛋殼,老杜不發幾通雷霆肯定不足以平其氣。可奇怪的是,老兵把屁股撅得老高,就等著老杜開踹的時候,老杜竟然跟忘了雞蛋被人活活吃掉的事實。這不僅使得那些偷吃雞蛋的老兵如逢大赦,內心里也一直惦念,總覺得老杜不會是一個如此善罷甘休的人,秋后算賬才是他的本性。于是壓力一直還潛伏在老兵的心里,硌楞著。
其實老杜人不錯,就是脾氣大點兒。沒有文化,就會寫自己的名字。可他聰明,會經營。對于帶管新兵營,也沒怎么外行。無非是不太會講領導的話。可還要在很多場合里講,于是就叫文書寫講話稿,文書寫好給他著,他又不識字,假裝著在字上畫圈。文書奇怪,又不得不問,那個被圈起來的字本來是對的啊。老杜笑了,無比和藹地說,我畫圈的意思是那個宇用的好啊。于是老杜經常的成為老兵們的笑料,老杜聽了也不生氣,罵他們小麻雷子,還說他要是小時候能上起學,早是大學生了。
老杜人很有特點,尤其是長了一對大象般向外支棱著的大板牙,很醒目。連長老曹經常樂此不疲地拿他的一對板牙開玩笑。老曹也是一愛鼓搗東西的人,用子彈殼粘個和平鴿,用子彈頭做個項鏈墜一類的東西,所以大家都不把老曹的玩笑當作玩笑,尤其是針對老杜的玩笑。一天晚上,大家閑著沒事,新兵學習,干部也不能看電視,都在辦公室里踅摸營生解悶。于是老曹認真地對老杜說,老杜,我最近在研究金石。老杜和大家都看老曹。老杜很認真地問,啥是金石?是不是就是出金子的石頭?老曹依然認真地告訴他說,金石不是出金子的石頭,但是石頭,說白了就是篆刻。老杜明白了,拿出自己的橡皮手戳,問是不是這個。老曹點頭。老杜樂了,說這好,你先給我整一個。老曹滿口答應,卻又立刻為難了,說沒有材料,也就是石頭。不過做手戳料子,老杜還真有。老杜莫名其妙,嘟噥著我哪來的手戳料子?老曹憋不住笑,大伙更是笑得肚子都疼。老杜看著大家,張著嘴不知所以,大家看著老杜張開嘴后更加修長的大板牙更是狂笑。老杜似乎有了感覺,緊閉著嘴,不再出聲,嘴唇包不住的板牙放射出冷冷的光芒。
因為老杜的沉默,一直愛開玩笑的老曹也不再琢磨老杜的板牙了。就在大家幾乎忘記了老杜的經典的板牙后的一天午飯,先到餐廳的老杜把從農場后骨粉場揀來的兩顆牛牙,當著我們的面,埋到了老曹的飯碗里。老曹急三火四地從外面進來,看見桌子上的菜已現盤底。對于熱愛飯且是一個吃飯不太咀嚼的人,老曹一口就扒拉到嘴里半碗,剛嚼兩口,就聽得“嘎嘣”一聲響,老曹的嘴角流出了鮮血。老曹從嘴里摳出兩個血呼啦的牛牙。怒目圓睜,剛要發火,老杜卻驚奇地說,咦!這是上好的手戳料子呵。
雖然大家都知道老杜集體主義觀念太重,可也沒誰對老杜橫眉冷對。對于老杜,誰也說不出其好其壞。而每年老杜農場里的雞蛋還是丟,老杜依然十分認真地破案,可即使抓住了偷雞蛋的人,也沒見老杜處理過誰。后來有人向老杜提起雞蛋的事,老杜說他早就知道是誰偷的雞蛋,可也知道兵們年輕,年輕人的肚子是扛不住長夜的折騰,要不是兵們打碎他的燈,他還是不會管的,反正農場和新兵營都是一個單位的,既然都是手上的肉,哪長不是長呢。
盡管老杜十分能干、能吃苦,也誓死為部隊獻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可是部隊確實是一個不養小不養老的地方,在老杜高不成低不就的40歲那年,老杜轉業了。臨離開部隊的時候,老杜在農場里轉悠了半宿,又跟他的雞和雞蛋嘮了半宿,早晨還破天荒地給所有的兵每人煮了一只雞蛋。大家默默地吃著雞蛋,看著老杜,老杜一如既往地吃飯,支棱著板牙,喝一口粥,看一眼天花板,大家也跟著看天花板,天花板上全是上個夏天的蒼蠅尸體。
老杜總是第一個吃完飯,站在食堂的門前,風風涼涼地踅摸,沒人知道它踅摸什么,其實也許那就是他的一個習慣。直到大家都離開飯堂,直到很多兵們都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的司機把吉普車開到他面前,直到兵們把他的行李裝到車上,直到老曹突然吹響了集合哨,所有的兵都列隊在吉普車兩側,直到兵們流著眼淚給他敬禮送行,老杜突然蹲到地上,開始號啕大哭。哭聲嚇得雞架里的雞們嘈雜地叫著,而那個早晨,除了老杜響徹云霄的哭聲,在兵們的眼里,他們看到的最后一個影像就是一個突然蒼老了的矮小的中年人,笨拙地爬上汽車遠去。
老杜轉業了,在一個農行,也是一個管著吃喝拉撒的工作,有見到老杜的人,說老杜胖了、白了、人卻不很精神。后來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又一年的秋天,老杜死了。
是癌癥。